彭娜在雲湖待了五天。
省報記者和徐大江副處長回省裡之後，雲湖政法機關很多人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兩天。他們不知道，那個有着可愛娃娃臉的女記者，到底會怎樣描述雲湖公安系統的警風警紀大整頓活動，尤其是，會怎樣描述葛大壯案。
兩天後，著名“本報記者彭娜”的通訊報道在省報刊出。劉秘書第一時間將這份報紙送到了謝厚明的案頭，謝厚明有點不顧矜持，以“搶”的方式接過了報紙，立即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隨後又再看了一遍，神色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朝劉秘書點了點頭。
劉秘書便退了出去，暗暗舒了口氣。
在將報紙送給謝主任之前，劉秘書自然先睹爲快。彭娜這篇報道，文采斐然，辭藻華麗，那是不用說了。關鍵全是正面報道，對雲湖縣公安機關頗有讚譽之詞，尤其點了謝厚明和李文翰的名，說這兩位公安系統的“領頭人”敢於正視現實，不推諉不塞責，比較有魄力。對於謝厚明最關注的葛大壯案，彭娜只是簡單進行了描述，重點着落在雲湖公安機關勇於糾正自身不足，徹底整治害羣之馬的決心之上。
謝主任前些日子，是有點過於“杯弓蛇影”了，以爲省報記者前來雲湖採訪，有什麼“內幕”。現在看來，就是省廳和省報的一次合作。類似的合作，屢見不鮮。
《青山日報》畢竟是黨報，輿論宣傳自然要以正面報道爲主。
劉秘書自然不知道，在他離開裡間辦公室之後，謝厚明又一次拿起那份《青山日報》，細細推敲起來。慢慢的。謝厚明本已舒展的雙眉又漸漸蹙了起來，死死盯住報道中的一段話，冷冷“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道：“想玩花樣，嘿嘿，哪有那麼容易……”
同一時間，陸玖也看到了這份報紙。不過他的領悟能力，明顯在謝厚明之上，只是看了一遍。就瞭然於胸，輕輕將報紙放回桌面上，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略帶譏諷之意。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彭娜來到雲湖時。陸玖就有點懷疑，此事背後有範鴻宇的“推手”，現在證實了。彭娜這篇報道，看上去中規中矩，不偏不倚，對雲湖縣政法委書記謝厚明和公安局長李文翰都提出了表揚，着筆也不分輕重。但細細一想。這就是玄機。
表揚謝厚明沒什麼，反正他的年齡和職務都擺在那裡，不要說省報，就算是《羣衆日報》。將謝厚明誇成一朵花，也只是讓他老臉放光，實際作用基本等於零。
已經再沒有上升空間了。
但李文翰就不一樣。
李文翰相對年輕，又是齊河市三區九縣唯一一位暫時不曾高配的公安局長。省報對李文翰的褒獎。絕對能夠變成紮紮實實的“政治資本”。
前前後後連起來一想，範鴻宇的意圖。昭然若揭。
一開始，李文翰態度轉變，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紛紛猜測其中的原因。鑑於所處地位不同，陸玖是看得最明白的，第一個猜到李文翰“叛變”是因爲範鴻宇的拉攏。但那個時候，陸玖尚未意識到，範鴻宇的胃口居然這麼大。他以爲範鴻宇僅僅只是想要拉攏一個公安局長而已。
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小看了這位年輕搭檔的格局——他是衝着整個雲湖縣政法系統去的。
讓李文翰取代謝厚明的“政法一哥”位置，不但有望掌控雲湖政法系統，在縣委常委班子裡，也有了自己最鐵桿的親信部屬。
縣委政法委書記，鐵定要入常的。
身爲一縣之長，在常委會裡有一兩位鐵桿，不足爲奇。關鍵範鴻宇來的時間太短。到目前爲止，還不到一個月。換一個縣長，只怕還在熟悉情況，範鴻宇卻已經主動發起了正面進攻，而且看起來，事情正在朝着他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
雖然說，範鴻宇針對的目標是謝厚明，按照普通幹部的想法，謝厚明也是陸玖的對頭，範鴻宇“打倒”謝厚明，陸玖應該樂見其成纔對。但作爲縣委書記，陸玖不能如此膚淺。
他得從大局出發來看問題。
班子裡幾位主要同志，意見不合，產生分歧乃至鬥爭，都很正常。然而最主要的是位置必須要擺正。也就是說，二把手三把手得有自己的鬥爭方式，不能和一把手等同起來。
陸玖允許鬥爭存在，卻必須是在他掌控全局的情況下展開“鬥爭”。一旦事態超出了他的掌控，陸玖立馬就會產生危機感。
如果範鴻宇今天能夠輕易打敗謝厚明，也許明天同樣可以讓他陸玖手忙腳亂。
謝厚明必須要削弱，但範鴻宇也必須“壓住”，他們以副手的身份配合自己的大方向，這纔是陸玖想要的最佳模式。
陸玖身子微微往後一靠，點起一支菸，慢慢抽了起來。
不一會，桌面上的電話震響起來。
陸玖等電話響了幾聲，纔不徐不疾地抓起了話筒，“嗯”了一聲。
“今天的報紙，看了吧？”
電話是陳霞打來的，還是老習慣，沒有擡頭稱呼，直接就進入主題。
陸玖反問道：“你什麼意見？”
陳霞直截了當地說道：“雲湖的政法委書記，要換人了。”
陸玖最欣賞陳霞的，其實還不是陳霞那柔嫩的嬌軀，而是她在政治上敏銳的洞察力。看一篇正面報道雲湖公安系統的文章，瞬間就能得出和陸玖一樣的結論。
不過，陸書記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陳主任固然是女中豪傑，較之陸書記，還是要略遜一籌。至少陸書記自己是如此認爲。
“那也不見得，謝厚明又不是死人。”
陸玖淡然說道。
自從他出任雲湖縣長，謝厚明就一直和他對着幹，兩個人翻翻滾滾的纏鬥了五年，陸玖迄今也沒能真的將謝厚明打垮，只能等着謝厚明年齡到站，自己退二線。
別看範鴻宇現在咄咄逼人，謝厚明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略略一沉默，陳霞說道：“你是說，不管？繼續坐山觀虎鬥？”
陸玖笑了笑，說道：“也不是不管，看看再說。”
陳霞這段時間的表現，陸玖還是比較滿意的。儘管好像帶着點醋意，但正經事不含糊。各種消息，通報十分及時，分析也很到位。
陳霞卻有點擔憂，說道：“我心裡有些不踏實，搞不好看一陣，以後就沒機會了。”
陸玖一驚，詫異地說道：“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不踏實。我總覺得，範鴻宇不像是那麼優柔寡斷的人。咱們現在在一旁看着，萬一謝厚明頂不住，那時候出手，就晚了。”
自從範鴻宇一到雲湖縣，陳霞心裡頭就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覺得範鴻宇和普通的年輕人絕不相同，好像僅僅只是有一副年輕的外表。
陸玖微微一笑，說道：“不管謝厚明頂不頂得住，總是會先頂一下的。而且，就算謝厚明頂不住，也不一定就是李文翰的機會。這個級別的人事安排，決定權在市裡。”
陳霞頓時就明白了。
陸玖其實也在等着謝厚明“頂不住”。這幾年間，陸玖一直都在想辦法要把謝厚明那個政法委書記的兼職拿掉，換上和自己對路的人。政法系統，不說被謝厚明經營得“鐵桶一般”，至少他說句話比陸玖還管用。
但陸玖從未如願。
現在，如果範鴻宇真能將謝厚明的兼職弄掉，就像陸玖說的那樣，可不見得就一定是李文翰接任。
事情發展到眼下，有一定政治敏感性的幹部都能分析得出來，李文翰之所以決定“背叛”謝厚明，肯定是範鴻宇給他許諾了極大的好處。一旦謝厚明真的去掉政法委書記的兼職，而李文翰又頂不上去的話，只怕心中對範鴻宇會充滿怨恨。
白白背個“反骨仔”的名聲，到頭什麼好處都沒落下，不恨你恨誰？
陳霞不得不承認，輪到官場鬥爭的智慧和手段，自己確實不如陸玖，人家纔是真正的老謀深算。看來這年紀輕輕就能身居高位的人，就沒一個省油的燈。
這也是陳霞心甘情願和陸玖上牀的原因，不僅僅是陸玖的官職地位使然。
女人總是崇拜強者。
有句話說得好：男人會因爲同情而和一個女人廝守一生，但女人絕不會因爲同情一個男人而和他廝守終生。
事情一如陸玖所料，謝厚明察覺到了範鴻宇的“險惡用心”，絕不肯坐以待斃，很快就發動了反擊。
彭娜的通訊報道見報之後第三天，範鴻宇正在蘆花鎮檢查防汛準備工作，召集蘆花鎮的黨政負責幹部們開會，雷鳴忽然就接到李文翰給他打的傳呼。
去到蘆花鎮黨政辦公室回過電話之後，雷鳴的臉色頓時變得有幾分緊張，急匆匆又回到了會場，望着端坐在主席位置上的範縣長，欲言又止。
雷鳴畢竟沒有當秘書的經驗，暫時還不是那麼老到，這表情讓人一看，就知道縣裡發生了一些緊急的事情。
正在向範縣長彙報工作的蘆花鎮黨委書記，很識趣地閉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