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略擡起頭來,擺擺手,“長青,過來幫我鋪下宣紙。”
陸羽點點頭,拿起紙案,幫着鋪平了一張宣紙,疑惑道:“義父,今天怎麼有練字的雅興?”
“明天有個慈善拍賣晚會,有人求到了我這裡,我也只好班門弄斧,寫幾幅字交差。”
李景略笑了笑,“對了,聽說你最近想開個酒吧。遇到了什麼麻煩沒?”
李景略的意思,大抵就是政策上有人卡他的話,他可以說句話。
陸羽連忙搖頭,“義父,這種小事,哪裡用得着你費心。”
“你這孩子倒是懂事。不過你我父子,以後沒有什麼費心不費心的。”
李景略提起毛筆,蘸好筆墨,筆鋒如走龍蛇。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是王勃《滕王閣序》裡面的字句,陸羽看着,忍不住稱讚,“義父,你這行書,學得可是王羲之?”
李景略點點頭,“看來你對書法也頗有涉獵,一個男人,要是不會書法,總歸是有一種遺憾。”他話音一轉,突然問道:“對了,你對現在江海政壇局勢怎麼看?”
陸羽想了想,沒有藏拙,正色道:“義父,太上面的博弈我不知道,還有兩年就是換屆,義父完全可以更進一步。”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李景略寫這句給陸羽看,意思不言而明。
陸羽不傻,自然接過了話頭。
“更進一步。”李景略重複了這四個字,“長青,在官場上,有句話,處級到部級,是一道最大的龍門,我李景略今天48歲,在我四十一歲的時候,就跨過了這道龍門。然後在這個位子上,一坐就是七年。偌大一個江海紀委體系,我三年前就沒有了對手。我還有17年政治生命。按理說是可以更進一步,但再進一步,就是副國級,這豈是龍門,而是天鑑。”
這道天鑑,跨過去了就是一步登天,將來入閣成爲國相都有可能。
跨不過去,一切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陸羽眯起了眼睛。
這個層次的人物,江海就有兩個,一把手和二把手。
換屆後,肯定都要入閣,位置就空了下來,一把手不用想了,肯定是中央委派,唯有二把手可以爭一爭,李景略有補上去的資格,但他不是最有資格那個字。
“趙岱宗。”李景略吐出三個字,“長青,你聽過這個名字沒?”
陸羽點點頭,“江海發改委的一把手,趙長生的父親。”
趙家在江海是大族,鐘鳴鼎食的世家。
除了有個已經退下來的副國級老爺子,最重要的人物就是趙岱宗。
年紀跟李景略差不多,層次跟李景略也差不多。
兩人自然而然就是競爭對手,一斗就是三十年。
唯一不同的是,李景略是草根逆襲,趙岱宗是含着金鑰匙出身的世家公子。
在這個國家,發改委稱爲小******,趙岱宗手裡的權柄和資源,基本上可以穩壓李景略一頭,再考慮到家世出身,他就是那個比李景略更有資格的人。
“如履薄冰,步步爲營。”
李景略友寫下八字,這一次並非草書,而是正楷,一筆一畫、一絲不苟。
陸羽可以感覺到裡面細膩和嚴謹,以及背後蘊含、似要噴薄而出的大氣磅礴。
“官道官道,渺如鳥道。其實爭的就是氣運。長青你跟趙長生有矛盾,我跟趙岱宗有矛盾。你要爭你的氣運,我也要爭我的氣運。”
李景略眯起了眼睛,“這一次,你沒有退路,我也沒有。”
“義父,我需要做什麼?”陸羽淡聲道。
“我輸了,你完蛋。你輸了,我對上趙岱宗,也沒有勝算。”
李景略雙眼炯炯有神,看着陸羽。
陸羽沒有猶豫,淡聲道:“我不會輸。”
李景略笑了笑,“很好,一直以來,我都想在你身上看到這種捨我其誰的霸氣,長青,你沒有讓我失望。”
野心,是男人最好的催化劑,而陸羽此刻眼中,有着不輸於他李景略的野心。
這點很重要。
“你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其餘的我幫你打理,此事我們父子不爭朝夕,當徐徐圖之。”
李景略淡聲說着,“不久後的賭拳,你要贏,贏得乾淨,贏得利落。官場的事情,你不用管。趙岱宗韜略胸襟都不弱於我。但他兒子是個草包,而我兒子不是。長青,你可懂我的意思?”
“明白。”陸羽點點頭。
繼續幫李景略磨墨。
這位江海最耀眼的青壯派官員,練了三十年的字,修了三十年的心。
不貪錢,不好色,不喜溜鬚拍馬,從不好大喜功。
謹慎時如鼠,狠戾時如狼,此等人物,金剛不壞。
陸羽心想,能打敗他的大概只有天命吧。
有些話李景略沒有跟他挑明,但也不需要挑明。
其實李景略的意思很淺顯。
打敗趙長生是他的事情。
打敗趙岱宗是李景略的事情。
至於扳倒偌大一個趙家——那是國家層面的事情。
他們只需要把趙家許多齷蹉給挑到檯面上就好。
譬如趙家許多洗不乾淨的資金來源,譬如趙家跟日本鷹派很曖昧的關係,譬如趙家這麼些年犯下的錯誤——
把這些東西擺到檯面上,趙家再顯赫,也只有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命。
這是一幕父對父、子對子的大戲。
鹿死誰手尤未可知。但一定會很精彩。
這時候,需要的已經不是忐忑和焦慮,而是霸氣。
天下之大,捨我其誰。
這種霸氣,李景略有,他用兩幅字寫給陸羽看。
陸羽需要給李景略證明,這玩意兒,他陸長青也不缺。
“長青,聽你乾媽說你的字也是一絕,要不你也寫一幅,明天一併拿去賣得了,反正做慈善嘛。”
李景略寫了兩幅字,也就不寫,轉而提議要陸羽寫一幅。
“義父,我籍籍無名,寫得字能有人買纔有鬼。”陸羽擦了擦汗。
李景略淡聲道:“我李景略的兒子,又怎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那晚江海風雷激盪,你陸長青在江海黑-道無人不識。明天,我就讓你在江海白道上聲名鵲起、一步登天。”
“義父,你的意思是讓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參加那個慈善晚會?”陸羽疑惑道。
不少人都知道陸羽是李景略義子。
但兩人畢竟沒有在公共場合一同出現過。
李景略要帶陸羽去參加這個慈善晚會,就等於把這個關係坐實。
用膝蓋想都知道,這會給陸羽帶來天大好處。
晚會過後,他真的會聲名鵲起、一步登天。
李景略點點頭。
“別小瞧這個晚會,江海副部級以上官員,三分之二都會到場。不是政府組織的,私募性質。你進場倒也不算僭越。”
李景略笑了笑,“寫吧,在我面前,你就不要玩拋光隱晦那一套了,你乾媽這個人很少夸人的,她既然說你的書法好,那肯定還是拿的出手,不過她說你的書法比我好,我就不大信了。”
他說到這裡,自己就笑了起來。
陸羽點點頭,“義父,你都這麼說了,那長青當仁不讓。不過先說好,我要真比你寫得好,你別吹鬍子瞪眼。”
“就你小子?”李景略白了陸羽一眼,“你義父我練了三十年的字,還比不過你這毛頭小子?”
“義父,有些事兒,真不是誰年紀大誰就厲害的,講天賦。”陸羽淡然一笑。
以他現在跟李景略榮損與共的關係,已經不需要再玩藏拙那一套。
這些套路,那都是對付外人的。
在經過剛纔推心置腹的談話後,李景略已經不是外人。
無論感情上還是利益上,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都已經完全糾纏在一起。
“自大。”李景略盯着陸羽,“你寫,我給你磨墨。我還不信了。”
說着,當真幫陸羽磨起墨。
陸羽微微張大嘴巴。
一個正部級官員給他磨墨,媽拉個巴子,這是皇帝纔有的待遇吧?
“寫就寫。”
陸羽拿起毛筆,蘸好墨汁,深呼吸,調整好狀態,開始書寫,筆鋒一勾一挑一抹,筆走龍蛇,狂放秀逸,寫下了一個“東”字。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魏武曹操的《觀滄海》。
不是隸書,不是行書,亦不是正楷,而是草書。
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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