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漸漸化作橙色的時候…
無人的海灘上。
冰冷的強風搖動着松林。
駛入沙灘以後,
我將駕駛席讓給了她。
「怎麼樣,踩得到離合器嗎?」
「踩得到…」
「好,然後把排檔由空檔換爲二檔」
「…我知道的」
「好,那你就隨意開一開吧」
「嗯,知道了…」
她拼命地伸腿踩着踏板。
聚精會神地握着方向盤。
我在助手席上指導着她。
「好…再慢慢鬆開離合器」
「…嗯」
之後,她略顯緊張地鬆開了離合器…
「哇」
不出所料,車身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鬆開離合器的時候要慢一些」
「嗯」
儘管她這樣回答,
但畢竟不會一下子就適應。
她輕輕地咬住嘴脣,認真地練習着。
因爲平時很少將內心情感顯露在表情上,
她現在的樣子更使我感到無比的溫馨。
「喂,再這樣開下去的話,咱們可都要暈車了哦」
「我…我知道了」
因爲***的故障,銀色的酷派在噪音中奔跑着。
那啼哭聲般的噪音迴盪在這片無人的沙灘上…
當晚霞慢慢地變爲夜空的時候。
當微弱的海風完全轉爲陸風的時候…
巨大的月亮在天空中探出了頭來。
「已經基本習慣了吧?」
「…嗯」
說着,她將排檔由2檔換作了3檔。
她終於習慣了離合器的操作,
在這狹窄的海灘上自由地馳騁着。
「能開到這一步的話…」
「大概用不着去駕校,你也可以考到駕照了哦」
「…是嗎?」
「只是我的話並沒有多少可信性。
畢竟我也是剛拿到駕照的人嘛…」
我們都很清楚。
即使現在考到了駕照,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擁有地圖,擁有藥物,
也擁有銀色的酷派──儘管***的故障讓得它顯得很吵鬧。
…但我們沒有時間,沒有未來。
正因爲心中明白這一切,我才更加感到哀傷。
「那麼…就讓我來爲你發放駕照吧」
說着,
我從口袋中取出了自己的駕照。
那是…本已失去了作用的駕照,
對我來說,是本已一去不返的「日常世界」的憑證…
「給你,就當作是畢業證書吧」
「……………」
「就算收下…恐怕也沒機會使用了哪…」
「別推辭了…反正我的情況也與你差不多嘛」
從沒有任何人逃離過7樓的命運。
寬敞的房間,僅能拉開15cm的窗戶,白色的塑料手環。
…第3次將是最後一次,她是第2次,而我是第1次…
「拿着吧…祝賀你畢業」
「嗯…謝謝…」
她微微點了點頭後,接過了我的駕照。
…現在,她也有了自己的駕照。
不光是酷派,她既可以駕駛賽旦,也可以駕駛康博芝布…
可以駕駛任何自己喜歡的車輛。
可以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駕車馳騁了一段時間後。
我們來到了當初的目的地──能夠看到水仙的地方。
儘管這裡是觀光地…
但或許因爲這裡是郊外,
或者因爲現在是夜晚,總之周圍看不到任何人活動的蹤影。
夜色是如此地深沉。
我們在漆黑的車內等待着黎明。
「吶,幹嘛不開燈呢?」
「哦,因爲電池的電量不多了」
「嗯,是哪…」
車內一片漆黑,引擎也被關閉了。
只有儀表盤上那淡淡的熒光,映照出我們的面龐。
在這既沒有聲響也沒有燈光的狹窄車廂中,
我們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那些衣物仍然堆放在後排的座位上。
肥厚的牛仔褲和運動衫,以及粗陋的浴巾。
我們從中撿起幾件,
當作棉被卷在身上。
「…你冷嗎?」
「…嗯」
「那就再靠近一些吧」
「唉…?」
「別在意,到這邊來吧」
看到她在助手席上發抖,
我指了指自己的膝蓋。
「這樣肯定會比較暖和的」
「……………」
「不必了…我沒事的」
儘管嘴上這樣說,但她卻仍然在打着哆嗦。
呼出的白霧,說明她顯然是在逞強。
「…莫非,你是因爲冷才希望我過去的嗎?」
「嗯…哦,就算是那樣吧」
「……………」
「那麼,好吧…」
她慢慢地挪了過來,
猶猶豫豫地趴在了我的膝上。
「怎麼樣?
暖和些了吧?」
「…嗯」
擋風玻璃在寒氣的作用下披上了一層白霜。
白霧與夜色交織着,使我完全看不到外邊的景色。
但是,黎明很快就會來了。
那時,廣闊的白色花叢一定會呈現在我們面前吧…
夜色漸漸消逝。
旭日漸漸地將黑夜的深紫色染作了淡白色。
無垠的白色花叢在晨光中起伏着…
本是漆黑一片的原野,被漸漸地塗成了白色與黃色。
我們不由地走出車外,注視着這幅美景。
「太美了…」
「…嗯」
浮現在眼前的,是數不清的水仙。
夜露在朝日的照耀下,讓白色的花叢更顯得晶瑩剔透。
宛如一條鋪向大海的巨大絨毯。
我們望着這一切交談着。
連氣息也化作了同樣潔白的霧汽。
…那一天,我們在無聊的電視畫面中眺望着那些花朵。
而今天,我們則確確實實地站在了這裡。
我們的心中原本沒有任何目標,
但現在,我們卻追逐到了自己的目標。
「…它們可以說是同一種類了吧?」
「嗯…即使嚴格地來說,也是同一種」
「是嗎,太好了…」
我看不出種類的區別…
那一天,電視中放映着的是完美絢麗的影像。
與那相比,
眼前的花朵們則顯得零零散散。
…但是,它們確確實實地存在於這裡。
「好美啊…」
「…是啊」
現實是暖昧,乏味,平凡的…
但是,它對任何人都是冷靜而無情的。
世界中充滿了眼睛看不到的虛無,
世界中充滿了手指摸不到的幻影…
但是現在,在這樣的世界中,
真實的東西確確實實地呈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在它的面前,一切虛無與幻影都化作了碎片…
1月31日:淡路島
雨不停地下着。
從1月的雪白天空不停地落下。
從那以後,已經2天過去了,
而我們卻依然沒有離開這裡,沒能夠離開這裡。
「咳咳」
「喂,你沒事吧?」
「嗯…大概沒事」
她的病情惡化了。
她將坐席放倒,躺在那裡。
我也一直將車停留在這裡。
儘管已經吃下了藥,但卻沒有什麼效果,
病情仍然不見好轉。
…是啊,我們是來自7樓的人。
從原本的病情來看,
她已經是第2次了,隨時都有可能迎來這一天。
「吶…你想回去了嗎?」
「……………」
「…你想回去了嗎?」
「嗯,有一點哪…」
「是7樓…還是家?」
「我、我…」
……不知道…
但我早有預料,她隨時可能會迎來這一天。
當然,我也隨時可能變成這樣。
可是,僅僅在一旁看着,是很痛苦的事情。
2月2日:淡路島
雨依然下個不停。
從昏暗的夜空中不斷落下。
車窗對面,
水仙的花朵在雨滴中閃爍着潔白的光輝。
「對了…」
我指了指玻璃對面的白色花朵。
「記得水仙…是叫做那耳喀索斯吧?」
「…嗯,它的語源來自於希臘神話中的那耳喀索斯」
「…希臘神話中的那耳喀索斯?」
我一直以爲這是一個陌生的詞彙。
但經她提醒,我纔想起自己也有所耳聞…
「就是那個陷入自戀的那耳喀索斯嗎?」
「嗯,因爲原本就是神話,所以有着各種各樣不同的說法…」
她注視着我的臉,
慢慢地解說下去。
「那耳喀索斯是一位被萬人追求的美少年…」
「妖精艾歌也是他的追求者之一」
「但是,艾歌只能重複與對方相同的話語…」
「…相同的話語?」
「是的,所以…」
「假如那耳喀索斯不對自己說出『我愛你』的話…」
「艾歌就永遠無法傳達自己的愛意…」
她寂寞地、悲傷地繼續說道。
她的視線如同過去那樣,
靜靜地遙望着遠方。
「但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無論怎樣幻想,怎樣憧憬,
艾歌的心願絕對不可能會實現…」
「最後,她對那耳喀索斯施下了詛咒」
「…就是那個有名的,
愛上自己映在泉水中的倒影的詛咒嗎?」
「那耳喀索斯不眠不休地凝視着自己的倒影…」
「就這樣,化成了美麗的花朵」
「這種花的名字…那耳喀索斯就是這樣誕生的」
說完,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聽完這番講解,我也感到了一絲悲傷。
…對絕對無緣的事物抱持憧憬的艾歌,
就如同現在的我們一樣。
「那麼艾歌又怎麼樣了呢?」
「已經不在了…在施下詛咒的那一刻,她就消失了」
…消失了?
這樣一來豈不就毫無意義了嗎…
狠心施下了詛咒,最終卻什麼也沒能得到,
僅僅是給那耳喀索斯帶去不幸…
「…你怎麼了?」
「沒什麼…不過,你與她不同哪」
「哎…?」
「你以前不是問過我嗎」
「是否詛咒過自己那不公的命運…」
「……………」
「嗯…因爲我早已放棄了一切」
『…我的時間靜止了…』
在這個只看得到自己的世界裡…
我送走了不知多少個季節…多少次下着梅雨的蒼白天空…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我變得如此孤獨了呢…」
「儘管閉上雙眼,身邊的世界也不會就此消失…」
即使堵住耳朵,雨聲也不會停止。
我心裡很清楚這一切。
無論是比基尼泳裝,翡翠色的大海,
還是滿臉微笑的偶像封面…
…都不會使我感到嫉妒。
在閉上雙眼的世界中,
即使沒有車和地圖,我同樣可以漫步於任何城鎮。
即使沒有心口的傷痕在時刻提醒着我,
即使這世界就是那耳喀索斯的化身,而我則扮演着艾歌…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去憧憬他…更不會去詛咒他…」
我本已選擇了這條道路…
但現在…
我的心卻動搖了。
冰凍的時間再次開始了躍動。
可現在,即使這樣去做,
所有的一切也都即將結束了…
「傷口…」
「越是深,越是重,
癒合所需的時間也就會越久…」
「那麼,長久以來慢慢分開的東西,
是否就再也無法復原了呢?」
「那樣的話…」
「…已經活了22年的我,究竟又會如何呢…」
「咳咳」
「喂,沒事吧」
黎明前。
我將手伸向助手席,爲她揉着背。
從那以後又是2天過去了,
連那不見效果的藥物也已經服盡了。
…但是,即使是那種藥,
也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得多。
想到這裡,
我將手伸向車的鑰匙,準備趕往藥店。
正當我打算髮動引擎的時候…
「…不必了」 她用微弱的聲音制止了我。
「但是,這樣下去的話…」
「…反正,已經沒有效果了」
「可是…」
她說得沒錯。
同樣的藥物恐怕已經沒有療效了。
但是,即使如此,
我也難以忍受自己只是這樣在一旁看着。
「那麼,咱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別的地方?」
「嗯,別總是呆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嘛」
「吶? 咱們快決定下一個目的地吧」
「……………」
「哪裡都可以的,還是要由你來指路」
假裝開朗的生硬語氣讓我自己也感到可笑。
她靜靜地眺望着遠方,
我則在一旁故作爽朗地勸說着…
…儘管我很清楚,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
最多也只不過是把剩餘的2天變成3天而言。
這一切我都很清楚。
「吶,說說看吧。你肯定有想去的地方吧?」
「不…」
「對、對了,你不是喜歡車嗎。
想不想再到高速公路上去跑一跑啊?」
「…不…」
「……………」
「那、那麼,
咱們去買新衣服吧。你肯定想要吧?」
「……………」
「………不…」
「…你怎麼總是『不』、『不』、『不』的…爲什麼…」
說完,她便再次眺望着窗外。
並非是在看着面前那無垠的水仙花叢,
而是向從前那樣,眺望着遠方。
她偶爾也會顯露出那好似害羞又好似倔強的表情。
但現在,她的臉上已不再有什麼表情了…
「…爲、爲什麼要這樣啊…」
「爲什麼總是這麼消極…」
「………………」
「爲什麼就不能稍微積極一些呢」
我不由地喊出了聲。
不知爲何…我很悲傷。
原本早已失去了對現實的感觸。但現在,我的內心卻異常痛苦。
…車內沉靜了下來。
窗外那1月的花朵,水仙,那耳喀索斯…
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搖動着它潔白的花瓣。
但她注視着的卻不是那白色的花朵,
而是更遠、更遠的地方。
只有那遠遠傳來的海潮聲,支配了周圍的寂靜…
「…我又怎麼可能變得積極呢…」
「哎…?」
昏暗的車內。
她忽然開口了。
「對事物充滿憧憬,努力地追求,
假如心願真的能夠實現,當然很好…」
「但是,假如無法實現的話,又該如何呢?」
「我根本沒有那麼堅強,
能夠微笑着安慰自己…」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眺望着遠方,
而是從助手席上靜靜地凝視着我。
「我所能做的,
只有從一開始就放棄一切,不去追求任何事物…」
「我只能告誡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只能夠以冷漠的眼光來旁觀着自己啊…」
「…你……」
…她第一次哭泣了。
平時,她很少顯露出自己的表情…
但現在,她卻抖動着肩膀哭泣着。
「我只能對自己說…
假如那個時候試着去追求過…或許就會有不同的結果…」
「只能將這些作爲對自己最後的安慰啊…」
「因爲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所以…我只能選擇這樣做啊…」
玻璃的另一側是無盡的夜空。
在這黎明前的時刻,連月亮也不見了蹤影。
只能聽到遠處的海潮聲,
和她低沉的哭泣聲。
…或許,她的境遇正如同艾歌一樣吧。
只能夠重複與他人相同的話語。
自己卻什麼也無法傾訴,什麼也無法追求,什麼也不會關心…
…她所能做的,只有放棄。
對她來說,拒絕從7樓和自己的家中進行選擇…
或許…這就是最初也是最後的反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