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話灼,華笙眼底流露出一抹如水般溫和的柔情,笑應道:“阿灼甚好,眼下正在萬全之處待產。”
華灼有孕了?崔莞微怔,意料之外,轉念一思,卻在情理之中,含笑道:“如此,便恭喜笙將軍了。”
“同喜。”華笙意味深長的瞥了眼她身旁,已然冷上眉梢的劉珩,自袖中取出一四四方方的木盒,道:“作爲賀禮,此物便贈與崔姑子。”
說罷,他上前數步,將木盒輕輕置於几案之上,緊接着便朝劉珩告辭離去。
看了眼華笙乾脆利落消失在帳簾後的背影,劉珩將木盒取入手中,二指輕巧一捻,解開扣在木盒上的銅鎖,一塊溫潤的光芒頓時落入兩人眼中。
“這是……華氏玉珏?”崔莞驀地認出,這正是當初她連同援書一同交予墨十八,讓他前往上洛爲劉珩求援的玉珏,且崔莞並未忘記,劉珩曾與她言明,得此玉珏者,可令上洛華氏舉族相助。
沒想到,今日華笙又將此珏送回她手中。
“華氏……”劉珩低聲輕哼,眉目間的冷色,悄然而退。
無論是劉珩還是崔莞,皆明白,這枚玉珏雖是贈與崔莞,又何嘗不是藉此向劉珩示好,上洛華氏再如何富甲天下,也難抵傾國之力,對魏如此,對大晉亦如此。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以商起家的華氏,深蘊此道。
“既然華笙將玉珏贈與你,你便收着罷。”劉珩合起木盒,遞於崔莞。
已是收過一次,再收一次也無妨,崔莞接了木盒,小心地置入袖中,她剛放妥當,帳外便傳來一聲傳報:“啓稟殿下,西府軍中侯丞右部督,蕭謹求見。”
崔莞拂袖的手頓了頓,猛地擡起頭,點漆般的眸子亮如星辰,直直望向帳門。
見她這般,劉珩驟覺一絲莫名的不虞襲來,微擰着眉,沉聲道:“傳。”
不過須臾間,垂落的帳簾被人自外高高撩起,一道挺拔的身影,垂首斂目,大步入帳,直走到大帳中間,方止步,左膝跪地,拱手道:“末將蕭謹,見過統帥。”
而今三軍帥印仍在劉珩手中,蕭謹又身處西府軍內,自是當尊稱劉珩爲統帥。
“免禮。”
“諾。”蕭謹領命起身,可一眼見正立在劉珩身旁,滿臉欣慰的崔莞時,不由貿然一呆,“阿、阿兄?”
崔莞今日着男子裝束,加之蕭謹匆匆一瞥,便只顧盯着那張看似熟悉的面容,下意識仍將崔莞認爲男子。
“阿兄!”
蕭謹抑制不住滿心歡喜,當年他應下五年之約,而今堪滿三載,原以爲還需長待一段時日,方能去尋崔莞,卻不想今日在此得以相見——
當劉珩起身攔下欲撲向崔莞的蕭謹時,面色已然漆黑如墨,他掃了眼疑惑不解的蕭謹,移眼瞥向目露訕色的崔莞,大有你若再不言,我便幫你說的架勢。
“統帥,他是末將兄長,您爲何阻攔末將?”蕭謹皺眉,不解的看着將人擋在身後的劉珩。
“她並非是你兄長。”劉珩不悅的哼了一聲,倘若崔莞乃是蕭謹兄長,那他豈不是……愈想,劉珩的面色便愈黑。
“怎會?他分明……”
“阿謹。”眼看劉珩耐心即將告罄,崔莞無奈地扯了扯他的袍角,隨即自他身後繞出,對上蕭謹逐漸驚愕的目光,輕聲道:“我確不是你兄長,因…我爲姑子。”
未飲沉夢,哪怕裝束再相似,她的聲音也無法掩去女子的清悅與綿軟,因而一張口,蕭謹便聽出了端倪。
他從未想過,心心念念,喚了“阿兄”大半載的人,竟是一名姑子!
難以置信的目光落向崔莞的面容,這才發覺,這張臉,少了男子的陽剛,微尖的下頜透出女子獨有的嬌媚,還有頜下光滑的脖頸,以及胸前……
轟的一下,蕭謹自覺一股熱辣直衝頭頂,轉瞬間已面紅耳赤,當下,連一旁的劉珩都顧不得,轉身就衝出了大帳,徒留神情未變的太子殿下,與呆若木雞的崔莞。
“他……”崔莞朱脣輕啓,卻不知當說什麼纔好,雖說早已料想過此景,但眼下蕭謹的躲避,依舊讓她心中失落不已。
“蕭謹並非薄情寡義之人,給他一些時日。”劉珩看着崔莞垂頭喪氣的模樣,也就斂了心思,伸手將人攬入懷中低聲安撫。
且不言劉珩此舉使得崔莞的心緒漸漸平復,蕭謹衝出大帳,舉目茫然之下,沿着營中隔出的小道,直奔到一處無人留心的偏僻角落,才放緩步子,慢慢行到一道刺欄前,止步。
短短几刻,他思緒翻涌,目及大帳內劉珩與崔莞的舉止,又記起昨日那一傳到營地中的聖旨,蕭謹怎還想不到,他心中倍加牽掛的“阿兄”,即將成爲太子妃。
闔上眼,蕭謹不知心底蔓延的究竟是何滋味,只覺又酸又澀,偏偏酸澀之下,仍有一絲莫名的釋然與雀躍。
好似,她是姑子,他更歡喜一般。
不,不對,她欺了他,騙了他,應當生怒纔是……煩躁的蕭謹粗魯地扯開頸下的細帶,取下頭上略顯笨重的頭盔,用力地晃了晃頭,似要將腦海中紊亂的思緒甩空一般。
待他頭暈目眩的止住甩頭之舉,心底的煩亂確實少了幾分,可腦海中的往昔,卻紛沓而至——客店內,走投無路之際,一把摟住之人,是她;將他自歹人手中救出,帶在身旁之人,是她;莊子裡細心照料,陪伴在他身畔之人,是她;臨淄城中護着他免受鐵蹄踏身之人,是她;無名河畔,捨身相救之人,仍是她……
“阿兄……”
即便沙場上浴血奮戰,身受重傷,幾度生死也未落過一滴淚的蕭謹,眼角泛着水光,一手死死扣着頭盔,一手緊握成拳。
姑子又如何?
那救他,伴他,護他之人,就是她!
不喚阿兄,他喚阿姐又何妨?
思及此處,蕭謹猛地擡手,抹去眼中的溼潤,轉過身,一臉堅定的朝聳立在營地中間的大帳穩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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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西沉,暮薄西山,陪崔莞一同用過晚膳,劉珩便開始着手入宮赴宴之事。
昨日三軍齊匯,一前一後兩道聖旨傳下,一是賜婚,一是邀三軍諸將翌日入宮參與慶功宴。
崔莞心知肚明,大帳中劉珩與華笙三人謀的,正是這場慶功宴。
營中左一堆右一堆的篝火,幾欲照亮整個營地,便是染上半縷霞光的連西籬門都照亮了三分。
今夜,隨劉珩入宮赴宴的將領不少,姜柏,常司等北征中立有大功之人,無論官職大小,皆有提名,便是蕭謹,也赫赫在冊。
崔莞與劉珩行到營地大門時,衆人已靜候多時。
劉珩未多言,只沉聲於她說了一句:“等我。”
兩人相對而立,崔莞的眸子恍若古井,平靜,沉定,她看着玉冠之下,俊朗無比的臉龐,忽的嫣然一笑,朱脣輕啓,於只有兩人得聞的聲音,斬釘截鐵道:“我等你,莫忘了,你我尚未成親,那亭中誓言亦是未應,君若不歸,明年今朝日,紅妝祭酒行。”
劉珩烏濃的眸子卒然緊縮,他深深的看了眼崔莞映照在橘黃色的火光下,仿若桃夭吐蕊般瀲灩的笑顏,一言不發,轉身便朝營地大門走去。
“永無此日。”
磁沉的嗓音隨風入耳,崔莞始終揚着笑意的眸子頓澀,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邁步行到營門,扯過繮繩,翻身上馬,朝城門飛馳而去的身影。
他未回頭。
她亦未喚。
今夜是他大展宏圖之際,她能做的,便是安安靜靜在大帳中候他歸來。
“阿姐。”蕭謹官職最低,故而行在最後,他坐於馬上,纏繞繮繩的手,指節泛着青白,他將崔莞的不捨,擔憂,愁緒一一看在眼底,抿了抿微涼的脣,少年仍待一絲稚氣的眉宇間,透出一絲堅如磐石的倔意,“阿姐且放心。”
既然她盼太子歸來,那他便拼了命,爲她達成所願,就如當初,她捨命護他一般。
崔莞微怔,回神時,蕭謹已然策馬追向漸行漸遠的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