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名在韓霄成親當天逃跑的男子,終於有人先熬不住地回來了。

朱追闊不僅回來了,並且還“買一送一”地帶回一名食客。還奇怪得很,拎了人家的衣領進大門,不理會那名十七、八歲女子的拳打腳踢;她已被拎得一張秀麗臉蛋青綠一片,恨不得殺人放火以宣泄怒氣。

最好是賞這大個子兩記拳頭,再踹一腳滾入黃河永遠浮不上來!小女子範小余纔在心中惡劣地祈禱着,可就奇了,那大個子當真吃了一記猛拳退了三、四步遠,跌在地上還讓大地爲之震動。幸好他已放下她,否則她也會跟着跌疼。

不過,被這麼一嚇,她居然忘了逃,甚至想替這個大呆瓜出氣,於是轉身面對出手者,沒看清楚就一陣大叫:“喂!哪裡來的野蠻人,怎麼胡亂揍人呀?即使他是故意上門讓你揍,你也該先知會人家一聲嘛……”聲音愈說愈小,眼睛愈瞪愈大,直到她呆住無法說出任何話。

哇!他……他……他不是武林中盛傳的不敗高手韓霄嗎?

朱追闊站了起來,一臉憨笑以博取老大的心軟;他早知道會吃排頭的,一拳還算客氣了。

“大哥,新婚愉快,小弟遲來的恭賀仍是誠意萬千。”他拱手,小心打量大哥平靜不見波紋的表情。就不知這個親,他大哥可曾結得愉快?

韓霄沒什麼理會,反倒好奇地掃了眼原本在他面前叫囂,如今正一步一步退向大門而去的女子。

這倒提醒了朱追闊,他跳起來大吼:“別想逃,女偷兒!”人隨聲到,讓小佳人恰巧跌入他懷中,無處可去。

“放開我!光天化日強搶民女,這裡是京師,天子腳下,你膽敢目無王法!”

範小余彈開二十步遠,人小聲勢不小地大吼回去。

朱追闊長手一伸,她立即又跌回他懷中,猶如跌入無邊大海中,怎麼也掙不脫,宣告她“溺斃”的訊息。

“你纔是沒有王法!偷仔。”他的聲音夾了些平日沒有的溫柔。與韓霄互自揚眉交換了眼神;韓霄笑了,雙臂環胸,靜看好戲。

被左一聲,右一聲叫小偷的俏女娃,在掙扎中氣急敗壞地由袖袋裡掏出一隻血玉雕成的環佩:“還你,還你!人家早就要還你了,是你死皮賴臉又塞到人家袖袋中!你再叫我小偷,我就與你拼了!”

拼吧!能拼得過的話豈會被挾持三天,逃也逃不掉?千不該萬不該,偷了銀子也就算了,偏是偷到人家“據說”是傳家之寶的東西,並且是“據說”傳給長媳的,教她沾上手之後,威脅人不成,反被咬定是人家未來的媳婦!天曉得,她連他叫什麼鬼名字都還不知道呢!

纔要將玉佩脫手丟開,再一次的不成功,又被朱追闊拿來掛在她頸子上。

“你休想丟開。”他低聲在她身邊呢喃,才擡頭笑開了大嘴:“大哥,這是我今年內定會娶進門的妻子,她叫範小余,聽說是一一一十年前叱吒一時的“神偷”範來春的孫女兒呢!”

“喔。”韓霄擡起一邊眉毛。

範小余對他們眼眉間的笑弄意味感到羞憤交加,又衝口叫了:“我要是會嫁他我就不姓範!還有,我爺爺是很厲害的,我也是!但因爲我初出江湖,經驗不足纔會失手,要不是我武功稍爲不濟,豈會”她的聲音會中止的原因是看到在場的二名男士居然逕自聊起天來了!而她猶如一隻吊在朱追闊手上的麻雀氣得她用力伸手扳下朱追闊的頭:“認真聽我說完!等我闖江湖到經驗豐富時,我會變得比你厲害,到時我一定會找你單挑,你記住!”

“你不會有機會的。”朱追闊狀似隨便說說,事實上他要是會任自己未來的妻子去沾江湖的大染缸纔有鬼。

“大哥,如果您老氣消了,不介意替咱們引見一下嫂子吧?”那是說,如果韓霄的手已經“不癢”了的話。

韓霄雙手合拳,將指節弄得咋咋作響,最後脣邊揚上一抹笑:“一同來吧。”

朱追闊挾着範小余,快步跟隨在結拜大哥身後。

要不是自己正被牢牢抓着,範小余還當自己是隱形人呢!別人是知道她的來歷了,而眼前這個高大粗獷得像外族蠻夷的男子居然沒引見他人給她?太過分了?就算是俘虜也有資格知道匪頭是何方神聖吧?她是肯定走在前方的是江湖上的怪人高手韓霄,因爲多年以前曾經偷瞧過一眼,這種男人是教人忘不掉的,不光是容貌,而是那種集天下孤絕於一生的氣勢,少有人能那般濃烈。但,挾住她的大個子到底是誰呀?既然人家不願講,她只好努力回想一個月前“出山”時,爺爺給的江湖近訊中有無這麼一號人物,叫韓霄爲大哥的人……哎呀!她知道了!

他是朱追闊,一個胡漢混血兒,八年前踏入江湖時功夫奇特,專找高手挑戰,贏了就算了,輸了便消失一、二個月,再回頭挑戰,非要戰勝不可,而功夫便愈來愈強,許多人便傳說他身上帶有絕世秘笈,每當功夫不如人時,就死命鑽研高招;到後來,他反倒成爲野心份子撲殺的對象。最慘的地步是全身中刀七十九處,浴血成河,卻仍死撐一口氣將當年功力極強的“黃河十三英”殺個片甲不留,才氣若遊絲地倒下。而朱追闊的盛名在此役中傳開,原本依照慣例,武林多事無聊者都會替人取個外號,起先替朱追闊取了個“狂俠客”,結果人家朱追闊並不領情,將最先出聲喚他的人丟到牆上黏着好“面壁思過”,以表示他的厭惡。不狂、不俠,亦不是客,何來“狂俠客”之說?那是當年他老兄的論調。後來又有人自作聰明替他改了名,一一都被打在地上休息時,江湖人終於知道這朱老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朱追闊就是朱追闊,沒有第二個名字。

這個典故曾是她的牀邊故事。老爺爺最喜歡說江湖上怪人的事了,事貿上,怪人當真不少,眼前兩個都是異類,怪到武林人想替他們武功排名次都不能,因爲測不出他們功力有多深;也沒膽多事去找他們倆“測”。

於是範小余安慰自己,被捉也是正常,她遇到了怪人高手,並不是她偷功不濟,辱沒了範家列祖列宗。

這會兒她倒是不急着逃了。剛纔又叫又吵,耳朵可沒有閒着,韓霄有新婚妻子?這是何等大事呀?連蘇州第一美人葉飄香那種傾城之姿都不肯多看一眼的男人,眼光只怕是長在月亮上的,凡間女子如何入他眼?這種男人當真娶妻了,就是一件大消息,適逢其會,她可以一探新娘嬌容,多棒呀!以後在江湖上行走,就會很風光了。

範小余吊在朱追闊手臂上,陶醉地幻想着……哇!哇!哇!

這三個以驚歎號爲註腳的“哇”字,倘無法形容完範小余心中的震撼!而且,在此刻看過雲淨初一個時辰後,依然無法回神!如果她要是一株牡丹,恐怕會立即慚愧地垂下高傲身段,早早化爲春泥,免得丟人現眼吧?

此刻,兩名男子在練功房吐納打坐,切磋武藝什麼的;而範小余便挑開門鎖,又跑來凌霄浣看着大美人發呆。

那朱追闊當真是將人給瞧扁了,欺人太甚,居然認爲小小一道“千巧鎖”可以關住她?她連“作案工具”都不必,拿下一根髮簪,一下子就搞定。當她是三腳貓呀?武功她不敢自誇,偷功則是無人可比哩。嘖!

“雲姊姊,你目不能視,平日能作什麼消遣呢?”範小余雖然可惜她失明,但因人各有命,有失必有得,無須太過說悲記愁,因此她的問話並沒有忌諱與刻意的小心。

雲淨初托住香腮,午膳過後,她一直坐在窗口讓春風與細雨逸入,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麼,有客人來,好;沒有人來,也行。因爲失明,她更能體會天地萬物,節氣轉換的神奇,常是凝神以全身感官去領受。

“你們目能視,當是認爲我定有不便。可,打我解事以來,日子便是這般了。

遺憾難免,但失明人也有失明人過日子的方式,撫琴、吹笛、聽人誦詩、聞鳥啾啼……多着呢!”

“難怪你身上有難以一見的安定閒雅特質。因爲你知足與容易感恩,並且珍惜自己尚有的。”範小余傾近她,聲音轉小:“那韓老大還真是配不上你。”韓霄太滄桑、太世故、太冷漠,即使有情,也會激烈到傷人的地步。

“範姑娘,別這麼說,他娶我纔是委屈了。”爲什麼許多人都這麼說呢?在他們眼中,韓霄爲何不好?

範小余住了嘴,明白自己多事僭越了。人家夫妻如何,幹她底事?既使有不平也該藏在心底。

“你好美,美到讓人生怕你會受傷害。”

雲淨初搖頭:“在事情未發生時,又怎能斷言我會承受不住?”會讓她無法承受的,只怕是韓霄對她產生厭倦的那一天吧?再度輕搖螓苜,擺開擾人的思緒道:“範姑娘想必是才貌兼備,纔會令追闊動心吧?”

呀!差點忘了,她原本準備逃亡的,但此刻有狀可告,豈有不告的道理?!吃午膳時因爲朱追闊以手勁威脅她,讓她無法暢所欲言,此刻她偏要說個過癮。

“動心?動他個大頭鬼!我是教他給擄來的!憑什麼我‘不小心’拿了他的玉佩,就得當他的妻子?那如果今天他的玉佩是教一個乞丐撿了去,那他是否也要娶個乞丐回家?我好不容易纔學成下山,當然要闖出一個局面纔不枉我爺爺調教我十七年,對不對,雲姊姊?至於才貌問題,原本我是自認不差啦,但那些‘不差’在見到你之後就“差差”了,所以此刻我根本是一無可取,因此你更要相信,那個朱追闊根本有問題。”痛快叫完之後,雖然有點口渴,但過癮極了!

“喝茶嗎?”

一杯茶水遞了過來,好體貼哦!

“多謝!我正渴呢!”咕嚕一灌到底。

直到看到遞茶人正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大蠻夷後,她才一口水噴了出來;要不是韓霄抱妻子閃得快,雲淨初鐵定逃不過茶水的射程。

“你要死啦!站在人家身後算什麼君子!”範小余大吼。

朱追闊又將她“吊”回手臂上:“我看上你。”

咦?!表白呢!她一楞一楞的,臉蛋也漸漸紅了。

“嗯?”

“所以我承認自己眼光果然有問題。”

不待小佳人回神哇哇大叫大吼!朱追闊揚着笑聲扛佳人而去也韓霄將妻子抱向臥房,放她坐在拱形窗口前的躺椅上,轉身拿了件披風爲她添上。然後摟她靠在懷中,共同聽雨。

“我想再過數日,霽會回來。”

“表哥?那他會帶回表嫂吧?”她天真地問,至今依然深深認爲韓霽逃婚是爲了一名女子。

韓霄淡笑,一手貼在她頰上輕撫。

她感覺到他的笑,不明白地問:“怎麼了?”

“或許。”

他的回答令人摸不清頭緒,她擡手覆於他手背上。

“什麼?”

韓霄氣息拂於她耳鬢:“他會回來,也許也會帶回一名佳人,但那並非我們的重點。”他聲音更爲低沉:“我們可以離去了,淨初,希望這對你而言會是個好消息。”

她震動了下,憂慮佔據了心頭,沒有說出任何抗拒的話。他總有一天會認知到帶地出去是件丟人的事:當他意會到時,恐怕是她破碎的自尊換來的吧?

“金絲雀之所以養在牢籠中,是因爲它自知雖失去自由,但得到安全。它是沒有與天對抗的能力的。”

“別再說出會令我不悅的話。”他摟緊她以示怒氣,他氣她總放任悲觀去接管一切,凡事皆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他會讓她改掉的,當她踏出這座“安全”的牢籠之後。

這宅子瀰漫了太多傷心,發生過太多教人遺憾的事,無須他再來添一筆。

韓霄看着妻子沉靜的面孔,心下一陣陣痛楚。她的青春年華不能因失明而失去該有的光采。他也不要三從四德的教條束縛住她的心。

她已太習慣隱藏自己,一味地關注他人,而不去在意自己的需求,在成親之後,她更像個“好妻子”,以他爲天,不吵、不鬧,在意見相左時,吞忍退讓。

他的確是固執又死硬的男人,但並不代表他是那種專制到不允許妻子發言的男子。他希望她能有自己的信念,不要以迎合他人爲先,置自己理念於無所謂。

她何時才能明白呢?

婚後的第一次風暴,來自他們成親的第二十天,那日,雨一直沒停過,由夜裡下到晌午,風勢漸大,由飄雨轉爲疾雨,宣告不尋常的開端,下得人心煩。

這日,韓夫人拜訪凌霄院,在聽到他們夫妻二日後決定起程離開後,輾轉了一夜,終於捱到韓霄出門許久,她才由傭人撐着傘冒雨過來。

她不能不來,因爲她明白韓霄這麼一走,怕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韓家人丁已夠少了,他們這一走,偌大的宅院死寂一片,這景、這人,怎能不教人欷?

而且,淨初打小生活在此,被人服侍周全,一出了門,就不知會吃到什麼苦頭了,基於亡姊臨終的託孤,她連想都不敢想讓淨初去過那種餐風露宿的日子。

韓霄把她當正常人看,很好;但倘若有不便之處,也應該加以體諒,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不行,她必須阻止,留不住韓霄的腳步也就算了,但淨初斷然不能受苦。

揮退傭奴,韓夫人領着雲淨初回房,在臥房的前廳坐着,準備開始遊說。

“娘,您今日前來是?”

感覺到韓夫人的緊張,雲淨初體貼地起了個話頭。

“淨初,你真的願意離開這兒嗎?”

“他是我的夫君,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了。”對於離去,她何嘗不惶恐?可是,她怎能任性地去反對丈夫呢?韓霄對她夠寬厚了。而她真的怕他生氣,於是,什麼也不說了。

“他沒有權力這麼做!他不知道對你而言,外面有多麼可怕嗎?他爲什麼不留下,爲什麼不替你想?”這時,韓夫人完全站在雲淨初的長輩立場去批評,不願記起自己是韓霄的二孃。

“娘,別說了。”

“住在家裡有什麼不好??傭人伺候着,衣暖食豐,好過餐風露宿,百般不便。你這樣細緻的人兒,是姨娘小心拉拔成的,怎能見容他去蹋?淨初,姨娘相信你是不願過那種生活的。對不對?”

雲淨初嘆了囗氣。

“我是有些怕,可是,也許出去走走當真也是好的。韓霄說要帶我找名醫。”

“真要找名醫,也可以請回山莊呀!”此時,韓夫人真的有些悔很。也許韓霄是愛淨初的,兩情相悅而成親是件美事,可是,她沒想到這婚事會使甥女拋掉錦衣玉食,過着流浪的生活。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把淨初嫁與自己兒子算了!因此她毫不考慮地脫口而出。

“唉!如果你嫁與霽兒,就不會這般爲難了;霽兒永遠會先替你着想,以你的舒適爲前提。”

雲淨初正想阻上姨娘這麼說時,更快介入的冰冷結霜的聲音傳來:“原來我是個失敗的丈夫!”

眶啷一聲,韓夫人轉身面對門口憤怒的男子,慌忙中拂落桌上的杯子,碎了一地。是韓霄!

這種憤怒,是無人敢當其鋒的!即使韓霄並沒有盡數讓他的怒氣展現在面孔上,但那氣勢於他周身方圓十尺,教人不寒而慄。韓夫人都快被嚇得跌坐在地上了。

韓霄一步一步踱了進來,眼神漸漸凍成寒霜,囗氣輕柔地隱住他的狂怒:“您可得好好說一說了,二孃,我是怎麼地虐妻?我是怎麼地不如韓霽?說出來好讓在下反省反省。”

“霄,請別”

雲淨初慌張地起身,忙要移身近他,卻被他凌厲的怒氣嚇住。

“你住口!”他吼聲如雷。“進裡面去!”

雲淨初嚇得都快把心給抖散了,但……這怒氣,不該全由姨娘來擔,她……纔是禍端。

“姨娘全是爲我好……”她細碎的聲音勇敢地逸出脣瓣。

又一聲碎裂聲,身前的紅木桌碎成灰!聲音大得連地表都爲之震動。

雲淨初被他掌風掃到,整個人往後跌去,腳下有地毯,她原本該是無礙的,但她的右手腕卻有着尖銳的刺疼;可是她此時無力去理會,就讓右手擱在身後,任血逕流。也許是壓到了杯子的碎片。

但恐怖情況並不因此而終止,她雙肩猛地被攫住!

“爲你好!你是說你也認同她的話了?認爲嫁給富有的二少爺,比嫁一無所有的大少爺來得幸福嗎?是嗎?所以你遲遲不肯走就是爲了這種好日子,而不是失明令你畏懼?也許你根本是不願復明的,才能一輩子養尊處優,對不對?”

他鐵般的十指幾乎要穿透她肩胛,她痛,卻也同時由他的指尖領受到他的痛!

雲淨初蹙着眉,不讓自己哀叫出來,垂下的眼淚全是因他而奔流。他說了什麼?她忘了許多,只是知道他以憤怒爆發他深沉的痛楚;而他不安定的氣與痛,全來自她,即使是這麼不經意的誤會,也能瞬間傷到他。

韓夫人驚呼:“放手呀!韓霄!你要殺死淨初嗎?你快放手!有氣衝着我來,不要欺負她,你放手!”

“你滾開!滾出我的地方!”韓霄怒吼着,倏地丟下妻子,起身將韓夫人推出房門外,落閂。才又轉身回房。

再度抓住她,雖看似兇猛粗暴,但手勁已減半了;可是他的怒氣未曾消去半分。

“你說話!”

說什麼呢?她慘白的嬌顏無助她顫抖着。

“我沒有。”她只能擠出這句。

“你怕吃苦!你怕沒人服侍!所以死不肯與我走!後悔了對不對?居然押錯了寶,舍老二而就老大,原以爲身分更爲尊榮,怎知全然不若預期!真失算,對不對?”

憤怒接管了他一切,被背叛的意識流竄全身,他此刻既是嚴冰也是烈火,都張狂得足以傷人致死。

“霄,你不公平,你知道那不是真的!”她伸手想要碰他的臉,卻被他揮開。

“別碰我!”他放開她,猶如她身上突然長出扎人的刺,退開兩大步!

“霄?”她着慌地伸手在空氣中找他的身影。當他刻意收起氣息時,她再怎敏銳也抓不到他的方向。他走了嗎?

地快要踩入一地碎片中了。

“別過來!”他吼!

他不要她接近他嗎?他不要她了嗎?她不怕他兇,卻怕他的嫌惡……他終於開始嫌惡她了嗎?

狂襲而來的絕望讓她跪了下去,不知曉自己膝下滿是碎片一隻鐵臂勾住她腰,伴着怒吼!

“混帳!地上全是碎片,你不知道嗎?”

她怎麼會知道呢?她悽楚地道歉:“對……對不起……我是個瞎子……”

排山倒海而來的痛刺得他倆的心各自千瘡百孔!

爲什麼?

是問天,還是問自己?或是問世間原就有的不公?

他在幹什麼?快意地傷害一個無助的女子,而那女子還是他全心全意打算疼一生的妻子!傷了她的同時也順道刺自己一刀,他在幹什麼?幹什麼呀!

將她放在安全的地帶,他狂吼一聲,踉蹌地往門外奔去,像只負傷的猛獸,誰也擋不住地奔入風雨中吼“霄?霄!”他走了?!

不顧自己失明看不見,她只知道他走了!外邊風雨好大,他走了!步伐凌亂地想要追住他,抓住他衣角,乞求他別走,想要安慰他……

但這裡是凌霄院,不是她住了八年的芙蓉軒。先是被門檻絆倒,勉強起身,心急於風雨中的丈夫;出了宅子,一陣風雨撲面而來,她腳下一滑,整個人由階上滾落,轉瞬間,她已被風雨無情地打溼全身,全身也都因痛楚面虛乏。可是她要去找丈夫,要去找韓霄,告訴他,只要他不嫌棄,她是願意隨他到天涯海角的。他一定會在樂竹居!所以她必須去那兒,讓他知道他並不孤單。

可是……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大雨混淆了她的判斷,凌霄院前又是一片廣大的空地,完全沒有指標供她確認,她不知道該怎麼去!

肩好痛,身子好痛,全身無一不痛……可是她心懸念的還是來自韓霄的痛:她是個瞎子!一個沒用的女人!

老天呀……此時此刻,她真切地怨起上天了。

“韓霄……:韓霄……”

聲聲泣血的哭喊,全教大雨淹沒了去,她悲傷得倒在地上,任由大雨狂放地肆掠她嬌弱的身軀……

“如果這是你對我們雲家的報復,這樣,夠了吧?”

牀上,躺着的是高燒而昏迷不醒的雲淨初;牀邊,站着韓霄與韓夫人。

昨日韓夫人匆忙去領人來到凌霄院,只見到昏倒在雨中的雲淨初,那景象幾乎令她肝膽盡裂,嚇得無力上前去看,以爲韓霄竟忍心殺死了她!

自責了一夜,她不得不想,也許韓霄當真恨她到把怒氣揮灑在所有云家人身上。再怎樣的兩情相悅,存着不愉快的淵源,也難有幸福。淨初代她承受了多少很呀?

無視韓霄的冷淡,她又深吸囗氣道:“放過她吧!”

“出去。”他眼光未曾稍離妻子。

“你還是會傷害她,我不允許”

“出去!”他倏地轉身面對她,刻意壓低聲音,卻聽得出狂怒。

韓夫人退了一步,低呼:“你”

“我與她之間,只是夫妻間的爭吵,你未免將你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我何必由傷害她來達到報復?她是我妻子!”

他不馴無禮地低吼,沒有嚇退韓夫人,反而令她在深思過後,起了一絲絲安心的感覺。

“我希望,在你心中,我已是不重要的了。”

韓霄神色稍霽,語氣卻轉爲粗魯:“我娶了她還不能證明嗎?”

娶了雲家人,便代表上一代恩怨的正式告結;若怨氣長存,又何須這般千方百計。可笑的是韓夫人防備的心思卻往反方向想了去,不能說她不瞭解韓家男人,而是不願意相信韓霄會這麼寬容。

她抖着聲問:“是因爲淨初令你釋然?”

“不。”他的很不會刻意去找個人來擔待承受。如果二十年前不是雲仙芝,也會是另一個不知名的女人。

“那爲什麼你要走?”

韓霄扯出淡笑:“我恨的是所有一切。留下來,傷害只會更多;何況,這宅子並不令我留戀。

爲何不走?”

他的話,舒開了韓夫人扛了二十年的歉疚。上一輩的糾葛中,沒有對錯,但不該傷害到無辜的韓霄。

感情上,已不能回到二十年前的融洽,但,眼前這情形,也就夠了。

“謝謝你,霄兒。但,淨初”她依然想勸他們夫妻留下來。卻被他打斷。

“我們依然明日起程。”他坐着牀沿,撫着妻子蒼白的臉蛋。

“但是,她身子受不住呀。”

“一路上我會護着她。二孃,我們夫妻的長居之處,必須是由我親手經營來的不會是踏月山莊。”

他已有送客之意,但韓夫人怎麼也放心不下:她不會忘記淨初是怎麼高燒不止昏迷到現在。

“你要帶她走,可以。但你必須讓我相信不會再有昨日的事發生。”她囗氣嘖嚅:“不過我先爲我昨日不當的說詞道歉。”

韓霄笑了笑:“我知道霽會是比我好數倍的丈夫,因此纔會失去冷靜;是我魯莽,不是你的錯。怪誰呢?我纔是令她哭的人。”但不會再有下次了!他的妻子沒理由承受他的怒氣,當她是正常人很好,但不該在傷害她時也是以那種心情。他必須正視到她目盲不便的問題。

韓夫人靜靜地看着,半是放心,卻又半以擔心,但她對他又沒有半分權力,怎麼辦呢?傷害往往是不經意中來造成,也纔是最傷人。他不會刻意去做,但只有了第一次,她能放心地以爲不會再有下次嗎?

悄悄退了出去,她暗自決定一旦兒子回家後,要他跟着他們出門,沿路好照應,也好預防未知的不測。

她不是不相信韓霄,但,愛的本身往往即是一把利刃;尤其來自激烈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