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陪着她走過一條一條寒冷的街。路上他一直沒有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默不作聲的吸着煙,默默的陪着走在她身旁。
她記得他抽了有三根菸。她之所以會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爲只要每次他需要點菸時,因爲有風,他便不得不站定腳下來,把打火機打出的火苗團攏在自己的手心裡,護住不讓風吹熄了它,一邊把嘴邊銜着的煙湊上去。
而她每次也停下腳來,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癡戀的目光注視着他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能記得菸頭的橙色火星在他的嘴邊一明一暗的閃爍着;
記得走在他身旁時,眼角里帶着的那一抹他的黑色外衣的影像;
還有,偶爾被風吹過來的那一縷淡淡的香菸味——
只有一次,他停下來的點菸的時候,不遠處正立着一盞路燈。
那燈光正落在他的身上,照亮那一張清俊不已的臉。
傅雪卿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貌。
也正是這一眼,讓她深深記在了心裡七年之久。
他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雪卿去掀了鈴,她母親立即迎了出來,趕着問她怎麼這麼晚纔回家,等看見她衣衫不整的模樣,更是嚇得幾乎是失了魂魄。雪卿好不容易安撫下她驚慌的母親,隨即就去給母親介紹身後的救命恩人。
“媽,今晚要不是因爲遇見了這位先生——”
雪卿說着,一面轉臉看向身後的沈新南。
然而,目光落定之處。卻是空無一人。身後早已經沒有了他的影蹤。……他走了……雪卿呆呆地怔了一下,等她回過神來,立即就返過身去。瘋了似的往來路上奔去。
可是,滿眼已經只見街燈下灰黃黃的空蕩蕩地路面。沒有,哪裡都已經沒有那個身影……
他走了。……
這時的雪卿才恍然想起來自己還不曾問過他地名字那一刻,她的心陡然間一沉到底。
寂寂的冷風吹在臉上,在那街燈下,眼前的一切忽然都變得那樣的慘淡。晦暗,失去了任何地意義,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那些日子,雪卿的父親正巧在外地。等到傅先生回到了上海家中,聽過女兒對那一晚遭遇的敘述,他揣度女兒的這個救命恩人多半也就是個上海幫派裡的江湖混子,因爲害怕自己女兒會和那種亂七八糟的人沾上,所以傅先生並不主張找到這個恩人。後來,因爲生意發展的需要。傅先生舉家搬去了英國,也有一方面的考慮正是爲了徹底斷了女兒傅雪卿想要找到那個救命恩人地念頭七年已經過去了,傅雪卿的家人早已經淡忘了這件事情。傅雪卿在家人面前雖然也不再提起。但是,那一夜他留給她的所有記憶在她地心裡已經深深烙下了印記。再也不可能抹去。想要找到他的念頭隨着時間地推移也只有越來越強烈。
今年。她結束了在英國地大學學習,和傅先生提起回國的想法時。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真正地目的。父母親心裡的顧忌,她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那已經成爲她心中的一個情結,如果這一輩子不找到他,她以後的生活都將被那一片缺失的蒼白籠罩着。
而,這一晚,當她在宴會廳外意外看見相貌和她要尋找的救命恩人極爲相似的沈新南時,她心裡的滋味真是五味雜陳。因爲早在前兩年,在英國時候,沈新南這個名字她就時常從他父親口中聽說,她再也不會想到這個頗有名望的華人實業家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爲什麼要等到現在才讓她與他再度相遇呢?難道這一切都是命數?
看着眼前的沈新南,傅雪卿的心中滿是濃濃的惘然滋味。隱約間,她似乎已經知道,某種無法彌補的缺憾已經在她的生命裡慢慢深入了——
沈新南並不在看她,他的目光正關切的落定在一個角落裡。傅雪卿知道他關注的是誰,她不自禁的也轉眼將目光看向了林韻柳。
林韻柳還坐在那裡。不過,桌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年輕男士,向她甚爲紳士的彎了彎腰,顯然是邀請她跳舞。林韻柳卻連眼睛也不擡一下,兩個年輕男人她都不曾去朝他們看一眼,只是低垂着眼,微微動了動嘴脣說了些什麼,隨即就見那兩個年輕人落寞的走開了。可想而知自然是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沈先生,”傅雪卿把目光收回,看着沈新南,輕聲問他道,“你和方小姐認識已經很長時間了嗎?”
“沒有,”沈新南淡淡的道,“並沒有多久。也不過是才認識。”
“她很特別。”雪卿接着道,她稍停頓了一下,又道,“而且,看起來不太像是上海人。”
沈新南遲疑了一下,“爲什麼這樣說?”他看着她的眼睛,問道。
“怎麼說呢?”雪卿想了一會兒,卻還是輕搖了搖頭,道,“也說不清楚,只是感覺而已。”
“那我來說,”沈新南默默低吟了一會兒,接着她的話,道,“因爲,上海小姐骨子裡有着一種優越感,她沒有,似乎是時時不安着。而且那種城市裡的小姐身上物質、浮華的東西在她身上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傅雪卿默不作聲看着面前沈新南原本深沉的眼眸中此刻閃爍着的柔和的光芒,心中忽然無法抑制一派深深的惘然。她牽動嘴角,微微笑了一笑,眼中的黯然卻更深了幾許。
音樂恰巧在這時停了。
他輕摟在她腰上的手隨即便拿離開了。也許是因爲她太過留戀他身上那一絲一縷親密的氣息,纔會這樣敏感的覺得他乾脆的動作裡是不帶有一絲一點的依戀的。……傅雪卿不知怎麼,忽然覺得身上有些莫名的冷起來,像是從心底裡生出的陣陣涼意。她不由得抱住了自己胳膊,冰涼的手心深深撫摸着自己冰涼的胳膊。
“傅小姐,”耳邊聽見沈新南淡笑着向她道,“你怎麼說自己舞跳得不好呢?”
傅雪卿擡起低垂的眼,看着他,臉上的笑卻控制不住的有些乾澀,她勉強微笑了笑,沒有說話。沈新南也沒再說什麼,他正要轉身,回去找韻柳。卻正在這時,宴會廳裡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很多人都將目光轉向了廳門,正有一箇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而竇澤豐這時也已經滿臉堆笑迎了上去。
“竇老,”那來人隨即向着竇澤豐拱手謙謙作揖,一面卻是底氣十足的笑着道,“來晚了,來晚了,臨來時,又接到一個急務要處理。”看得出這來客是位不可小覷的重要人物。沈新南不由得也遠遠打量起這陌生來客。只見這人一身嚴謹的淺灰色中山裝,舉止投足之間無不透着官氣。
“看見了嗎?那可是戴雨農手下的嫡系心腹。”
沈新南正在暗自揣度着這人的來歷,一旁兩個人的談話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對於這號作機密工作的人,”方纔說話那人又接着道,“那些南京政府裡的人暗地裡雖然瞧不上他們,但實際上有誰不是懼着他們!那可是些專門抓人小辮子的人!”又道:
“有這些人,就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平日裡行事、結交人都得謹而慎之——前幾年,《申報》主編史量才被暗殺,不就是——”
“小點聲,小點聲。”不等這人說下去,另一個人立即擠眉弄眼的好意提醒這說話之人,“禍從口出,禍從口出呀——”
沈新南聽見這些議論,轉眼去淡漠的看了那來客的一眼,便不多遲疑的收回了目光來。隨即就見他轉過身去,正要舉步往韻柳那裡走過去,目光隨之轉望過去的時候,腳下步子卻不由得猛然一頓,目光落定之處,卻見林韻柳方纔一直坐着的那張桌子旁的座椅上竟然已經是空無一人了——
已經沒有了林韻柳的身影。
環顧左右,也都不見她的影蹤。
怔怔望着那已然空蕩蕩的座位,沈新南的心也莫名的陡然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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