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工大王

兩人說着,忽然一起向我望了過來,我忙道:“當今世上,若論工藝技術之精,兩位首屈一指,當無疑問!”

兩人洋洋自得:“謝謝,我們自己也正以爲如此,只是師父當年之言,常令我們耿耿於懷。”

兩人這句話一出口,我就不禁“啊”地一聲知道何以兩人一見那金環,反應就如此怪異了。一來,他們見了金環,想起了他們的師父,大是感慨。二來,當時他們的師父在打造這對金環,說是要送給一位異人,而那異人,幾十年來,令他們耿耿於懷。相信他們的技藝越是精進,那種想會一會那異人的心情便越濃。

如今,金環在鷹足上出現,那麼,極有可能,鷹主人就是他們師父口中的“異人”!

戈壁沙漠又一起向我望來,我道:“我也極想會晤鷹主人——他不出現,難道我們不能去找他?”

我這樣問的意思是,他們的師父是不是留下了什麼尋訪那異人的線索。

兩人聽了我的反問,神情古怪之至,叫人難以猜測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一個才道:“師父臨終時,曾說過……有可能引那異人現身的方法,可是……可是……”

另一個也跟着道:“可是……可是……”

我嘆了聲:“可是什麼?”

兩人一咬牙,可是那異人若是真的現了身,又解開了我們所出的難題我們就要拜他爲師——這事情,師父去世那年,我們才17歲,都覺得不能做,現在自然更不能,寧願死好過了。”

兩人性格不屈,“寧願死”倒不算十分誇張。

我吸了一口氣:“且說說細節。”

兩人又互望了一眼,神情像是很不願意說,我道:“若是他解不開你們所出的難題,那就不必拜他爲師了,是不是?”

兩人齊聲道:“是,不但不必拜他爲師,而且他那天工大王的銜頭,還在讓給我們!”

我呆了一呆,紅綾已搶着問:“天工大王?那算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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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像是說漏了口,神情有點尷尬,我伸手拍着他們的肩頭:“你們放心,我有辦法令你們當上天工大王!”

戈壁沙漠雖然將信將疑,但顯然肯說細節了。一個道:“所謂‘天工’,是取巧奪天工之意,“大王”自然是舉世第一。這是超級藝匠之間自己所定的玩意,但一直受人重視,除了天工大王之外,還有天工第一級、第二級和第三級,可以自封,便要接受挑戰,接受挑戰三次而成功,銜頭就落實了,但仍需不斷接受挑戰,情形和拳王爭霸,根是近似。”

我聽得大感興趣:“有這等事,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了!”

兩人道:“那只是超級巧匠,而且是根據傳統的師父、徒弟這種方式學出來的巧匠之間的事,常人自然不知,這種巧匠,分佈世界各地,從事各行各業,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五百人!”

我問:“兩位現在是——”

兩人道:“自20年前起,就是‘天工第一級’。”

我望向我們,欲語又止,他們自然知道我想問什麼,神情苦澀:“人人都想擁有‘天工大王’這個銜頭,可是我們卻不敢挑戰,因爲挑戰一失敗,我們就要拜爲師,從學徒當起,這對我們來說,是絕無可能之事!”

我當然知道,舊式的師徒關係是怎樣的,那是他們無法接受的關係。

兩人沉默了一會,一個道:“師父臨終時,曾把情形分析給我們聽,說不論我們出什麼難題,都不可能難倒天工大王。但挑戰就算失敗了,也不會有害處,因爲拜在大王門下,雖然不免受若於屈辱,但是在技藝方面,也必然大有所獲!”

另一個道:“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屈辱,所以我們商量下來,決心定去挑戰。”

兩人說到這裡,又沉默了一會,才齊聲問:“你說可以幫我們?”

我用力一揮手:“是的,現成有一個難題在那裡,請天工大王去開小仙書桌的密鎖!”

戈壁沙漠一聽,陡然震動了一下,顯然我的提議,有極大的誘惑力!

我在這樣提出之前,也早已設想過,若是小仙還在,還有可能威逼利誘,要小仙去打開那書桌的密鎖。可是小仙已不在了,變成了氣體人,那麼,就再也沒有人能打開這密鎖了。

戈壁沙漠必然也想到了這點,所以他們纔會有那樣的興奮。可是在興奮之中,他們也有幾分猶豫——那實在令我駭然:“難道他們竟認爲天工大王,神通廣大到了可以打開那樣的密鎖了。”

另一個道:“我也看不出——但我們是我們,他是他!我們想不到的,他會想到!”

聽他們說到這裡,我一句話幾乎已要衝口而出了。我想說的話是“那好啊,讓他把密鎖打開,看看裡面究竟有什麼秘密。”

可是我卻陡然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因爲對我來說,天工大王如果打開了密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對戈壁沙漠來說,他們所出的難題,如果給天工大王解開了,一定是十分悲慘的事,不然,他們何以如此鄭而重之,猶豫不決?

所以,我決不能影響他們自己的決定,因爲那對他們來說,是頭等的大事。

兩人的神情更是凝重,揹負雙手,不住地繞着圈子,紅綾好幾次想說話,都被我制止。

足有好幾分鐘,一個首先道:“想起師父在生時所受的那麼多氣,真應該向他挑戰!”

另一個道:“我們現在何嘗不受氣,但是若輕舉妄動,情形只有更糟!”

我聽了這樣的對話,心中大是奇怪,看來問題十分複雜,還有許多我想像不到的內容在!

我百忙之中問了一句:“令師是天工——”

兩人道:“和我們一樣,是天工第一級。師父終其一生,不敢挑戰,所以屈辱一生。”

我的神情也變得凝重:“所謂‘屈辱’,是自覺技不如人,心中鬱悶,還是真有實質上的屈辱?”

這個問題一出口,我就知道抓到了關鍵的所在,因爲兩人面色變白,神情悲憤,一起頓足:“有實際行動上的屈辱!”

我大是駭然:“是什麼樣形式的實際上屈辱?”

兩人齊聲長嘆:“他是天工大王,有權定期或隨心所欲地考察所有藝匠的技藝,若藝匠的製品被他認爲不合格,就要降級!”

我還有點不明白,他們補充:“像這金環,當年就是他下令要師父打造,條件極苛,每一環之間,都有極細的彈簧,堪稱當世工藝之絕,誰知道他竟然用來套在一頭鷹的腳上!”

我再問:“他可有考察過你們?”

兩人道:“有,我們初稱天工第一級時,他曾命我們製造深海自動標本蒐集器,我們過了關,以後再也沒有。”

想想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我也不禁對他們大表佩服。我想了一想:“你們是否向他挑戰,當然由你們來決定。照我看,書桌的密鎖,是一個好機會。如果你們不想挑戰,也請聯絡他,他的鷹在我這裡,我想和他見面,請他開啓密鎖!”

戈壁沙漠一起搖頭:“除非是我們向他挑戰,不然,他絕不會露面!”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照兩位那樣說法,竟沒有法子見到這位天工大王了?”

戈壁沙漠不約而同,伸手向那鷹一指:“唯一的辦法,請它帶路!”

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兩人在胡說八道:“鷹在天上飛,人在地上如何跟?這鷹又沒有大可以帶人在天上飛行的地步——我確然有一段經歷,是被巨鷹帶着,在天上飛行的。”

但是我繼而一想,若是對那鷹說明了,要它回主人那裡去,那倒不失是一個和鷹主人直接聯絡的好辦法。

一直到那時爲止,我還只以爲,鷹主人有可能是天工大王,而未必一定是。

因爲戈壁沙漠雖然認出了那金環是他們師父所鑄,送給了天工大王,但天工大王也可以轉送他人,事隔三十多年,世事變化極多,誰也不能預知。

但我既然想會晤鷹主人,託那鷹做信差,豈非現成?戈壁沙漠的話,提醒了我。

我笑道:“請它帶路,那是說笑,請它帶信,那倒是真的!”

兩人一聽,神色陰晴不定,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挑戰與否,不關我事,我只是想和這奇人聯絡。”

兩人遲疑:“你會請他開啓密鎖?”

我道:“或許會,但要看情形而定。”

戈壁沙漠沒有再說什麼,神情色依然凝重,過了一會,才道:“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們再去研究,是不是有開鎖之法。”

我搖頭:“也是當時你們設計得太絕了,一點餘地也不留,不然,何致於打不開它?”

兩人苦笑,一個道:“當時顧客如此要求,我們自當盡力!”另一個長嘆一聲:“而且,只是我們打不開,要是天工大王出手……”

說到這裡,兩人不住搖頭,神情黯然。他們始終不能肯定天工大王也絕打不開密鎖,這也正是他們不敢向之挑戰的原因。

兩人小心翼翼地問:“你給他的信上,準備如何寫?”

我取過紙筆來,一揮而就,遞給了他們:“看,與你們全然無關!”

我寫的是:“鷹仁兄,因緣際會,閣下之珍禽,樂何如之,禽已如此,主人如何,可想而知,遙念之情不可遏止,若能賜覆,足感盛情。又,曾通過傳據媒介聯絡,並無結果。想來閣下定是世外高人,不染紅塵,若有打擾之外,尚希原諒!”

兩人見信上果然沒有提起他們,也就放心,直到這時,我才注意紅綾已退出了幾步,手撫鷹身,神情不愉。我一看到情形,便已明白:“放鷹回他主人那裡去一次,若它戀着你,自會飛回來。”

紅綾深吸了一口氣,咕咕噥噥,不知對那鷹說了些什麼。當下,戈壁沙漠告辭離去,臨走千叮萬囑,一有消息,立刻相告。

我把信卷好,塞進了鷹腳上的金環之中,不使脫落。然後假設鷹聽得懂我的話,託它帶信給它主人。

紅綾在一旁默然,顯是不捨得和鷹分開,可是聽我說到一半,她就笑了起來:“爸,這鷹主人若是阿拉伯人,收到了你的信之後,定像看天書一般!”

我笑道:“鷹聽得懂我的話,鷹主人也就會看得懂我的信!”

紅綾拍着鷹頭:“你可得回來!”

她神情依依不捨,但還是隨我出了屋子。紅綾把鷹託在手上,向上一送,那鷹雙翅撲揚,轉眼之間,已從身邊旋上空。去勢快絕,不到片刻,已成了一個黑點。

紅綾一直擡着頭,她實在已沒有可能再看到那鷹了,我要她進屋去,她卻道:“我再看一會,爸,我心中不捨得,不會強裝歡喜,你別生氣!”

我感動之極,緊握住了好粗糙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說不出話來。

一直等到白素說了經過,白素大是感嘆:“我們女兒,雖說懂得很多,但是‘有你的總是有你的’、‘不該是你有的,再強求也沒有用’這種道理,她就不懂。”

白素的話才一住口,紅綾便反駁:“誰說我不懂,我懂,那鷹該回來,就會回來;不回來,天涯海角去找它,也沒有用!”

我拍手笑:“還真是憧,不含糊!”

紅綾受了稱讚,很是高興,跳跳蹦蹦,回到了屋子之中,事情好像就此過去了。

當晚,我和白素提起了戈壁沙漠不敢向天工大王挑戰的事,表示我的意見:“那書桌的密鎖,絕無打開的可能,他們兩人用它作難題去挑戰,實在是極佳的機會,可惜他們不敢。”

白素聽了,好一會不出聲:“或許他們更瞭解那天工大王的本領!”

我感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然有這樣的異人在,我們以前,竟一無所知,也可算孤陋寡聞了!”

白素笑:“真不知足,單是地球上的事,已沒有人可以什麼都知道,何況地球只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不知有多少事,是我們不知道的!”

我仍在感嘆:“不但不知道,料連想像也無法想像。眼前的事,小仙究竟有什麼大秘密,我就想不出來!”

白素伸手在我的額角上輕敲了幾下,柔聲道:“那就別想它!”

第二天,戈壁沙漠緊張地打電話來問:“有迴音了沒有?”

我本想和他們開個玩笑,但是一轉念間,想到他們把這事看得十分嚴重,朋友之間開玩笑,也應該有個分寸,不能過分,所以我只是老實回答:“沒有——那天工大工住什麼所在,難道那麼快就有迴音?”

兩人嘆息:“根本沒有人知道他住在何處,近幾十年,也沒有人見過他!”

我道:“這就無稽得很了,怎知道這個人是不是還活着?可能早已死了!”

兩人道:“每年,他總會透露一些訊息給天工一級、二級、三級。”

我好奇心大熾:“用什麼方法?”

兩人遲疑了一下,才道:“去年,12個天工一級的藝匠各人都收到了一份圖樣,製造一個精巧之極的部件,單是那一個部件,誰也猜不到有什麼用,等到好不容易造好了,12個人集齊,把12個部件嵌好,仍然不知那是什麼,可是一接通電源,那東西就發出了三下哈哈大笑聲來。”

我不禁好笑:“這又有何難?”

兩人道:“這自然不難,難的是,在大笑三聲之後,整個物件,在三秒鐘之內,自動解體,每個部件,均由300個零件組成,我們數了一數,一共是3600個零件,再也沒有一個是聯在一起的,我們12個人自認都做不到這點,那自然是天工大王所爲了!”

我悶哼:“這種惡作劇很難安排?”

戈壁沙漠尖叫:“很難,簡直難到了極點,難到了不可思議!不知要經過多少精確的計算,一點也不能出錯,纔可以有那樣的效果——他用這個作爲對我們的考驗,我們合格了,因爲我們在製造過程中,也沒有絲毫錯誤,可是他卻是總設計師,是天工大王!”

我在兩人的語音之中,聽到了由衷的佩服,這使我更想認識這個異人。

兩人又道:“所以我們不敢輕易出難題給他!”

我嘆了聲:“其實,你們也大執着了,既然在技藝上,他有通天徹地之能,你們的挑戰就算失敗了,至多拜他爲師,也可以學點本領!”

兩人沉默了半晌,一個才道:“衛斯理,你不明白,我們的技藝雖不如他,但是相差也不至於如師徒!”

我道:“那難說得很,一線差,到不了那個程度,就可以拜人爲師!”

另一個的聲音苦澀:“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是早十幾年,曾有三個天工一級向他挑戰,結果失敗,那三人奉命到他指定的地方去見他,卻一去不回,再也沒有在人間出現!”

我聽了之後,先是一怔,接着“呵呵”大笑“你們沒有看過金庸的小說,所以纔會只向壞的一面去想!”

兩人確然給我說中了,所以反問:“此話怎講?”

我一面笑,一面道:“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武林高手,每年被使客島派人請走,一去不回。江湖上都以爲是遭到了殺害,但事實卻是,一衆武林高手到了島上,都被一部絕世的武功秘芨迷住了!”

兩人不笨,一點就明:“你的意思是,那三個天工一級,見了天工大王之後沉迷在他所傳授的絕世技藝之中,所以一直沒有再出現!”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這個可能!”

兩人又沉吟片刻,才道:“我們還是不敢試——因爲我們現在,除了不是天工大王之外,什麼都有,一試之下,可能失去一切!”

我冷冷地道:“悉聽尊便!”

在這個問題上,我有點私心,我想由他們出面,請那天工大王出來,若是能打開那書桌的密鎖,當然可以滿足我的好奇心了。不料他們把事情看得如此嚴重,現在只好看飛鷹傳書的效果如何了。

過了一天,紅綾不着急,戈壁沙漠卻又打電話來問消息。再過一天,他們竟然幾乎每隔一小時,就來問一次,有一次我出去了幾小時,他們電話再來的時候,竟然緊張得聲音發顫!

於是,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你們如此緊張,我看在家裡也必然坐立不安,不如帶部空中偵察儀,到我家門口來紮營,那麼,那鷹一回來,你們就可率先知道!

兩人聽了,居然大喜:“因所願也,不敢請耳——怕給你趕走!”

我怔了一怔,他們已把電話掛上,大約一小時之後,一輛小卡車駛到我家門口,我看到小卡車的車頂之上,竟裝有碟形天線,便知道戈壁沙漠真的帶着儀器趕到了。

我走到門外,兩人請我上車去參觀,車上除了可供兩個人坐臥的空間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儀器,單是熒光屏就有七八幅之多。

兩人十分自豪:“這套空中偵察設備,雖然不至於連一隻蚊子飛過,便能辨出它的雌雄,但是一隻蚊子,就絕走不了,電腦會在三分之一秒之內,自動讀出飛行物是什麼種類。”

我歎爲觀止:“那鷹——”

兩人立刻接口:“高度500公尺,範圍半徑5000公尺,只要它進入這個範圍,我們立刻可以知道,我們兩人會全天候留守監視!”

我駐然失笑:“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等白素和紅綾回來,我對她們說起這情形,她們也大有興趣。紅綾更加好奇,上了那小卡車很久,我看到戈壁沙漠,鞠躬如也,送她下車,神情崇敬莫名。等她進了屋子,我問了一下,她輕輕描淡寫地道:“他們的裝備,略有不是之外,我提了一些改進的方法,他們很是高興。”

我知道紅綾在經過了她媽媽的媽媽的“教育”之後,各方面的知識已豐富,已到了地球上無人能及的地步。好的改進提議,自然使戈壁沙漠得益不少。這一點,自兩人崇敬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

一連三天,仍然沒有訊息,這三天之中,我另外有一些不相干的事,常不在住所,每次回來,總看到戈壁沙漠失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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