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民巴不得從這個小小的會客室裡逃出去,他無法去面對陳布雷的關懷,更無法原諒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傻,以至於最終錯失了陸曼這個好姑娘。若是當初鐵定心,不管不顧地和她一起走,那後面的這些事情,是不是都不會發生?他很想知道結果,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賣,陸曼也必當成爲他永遠的遺憾,就像左臉上的刀疤一樣,這個遺憾會是他心裡不可磨滅的傷痕。
“玉民,把東西收拾好,我還有話要問你呢。”陳布雷沒有發現孫玉民的這些細微表情,他有的只是對女婿的關懷,和對女兒的想念。
“您說。”孫玉民的語氣很恭敬,這是他從第一次和陳布雷打交道開始,就保持的一個習慣。
“憐兒她母子好嗎?”陳布雷問這句話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政府高官,完會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要員的狀態,就是一個想念兒女的孤獨老人殷切期盼的樣子。
“小曼在安徽,和您一樣,我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她了,到了江西后,我就沒回過霍山。”孫玉民不想用一個個謊言來搪塞面前的這個慈祥的長輩,索性就用戰事,用命令,用軍人的天職來堵塞他繼續問下去。
“是啊,身爲黨國的人,哪能只守着妻子孩子熱炕頭呢!”陳布雷起初聽到孫玉民的話時,呆了一下,隨即又明白過來,似是在自言自語,實則是變相地誇獎了孫玉民一句。
屋子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直到門口傳來了高跟皮鞋的聲音,才把屋子裡這短暫的沉寂所打破。
“咚咚咚。”
門被輕輕敲了三下。
“進來。”
陳布雷迴應了一句。
孫玉民剛好想找藉口離開,這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他連忙起身,剛想和陳布雷告辭,卻被示意重新坐下。
“……”
孫玉民無語,只得又坐了下來,眼睛跟着往門口望去。
進來的是那個跟隨陳布雷不短時間的女秘書,她先和孫玉民打了個招呼,然後沒有避諱什麼,直接就說道:“主任,委員長要見您和姑爺。”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孫玉民雖然極度不願意去,可是現在卻寧願面對這個獨裁者,也不願意再繼續和陳布雷待在一起,因爲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迴應這個對自己算是恩重如山的民國文膽。
“我知道了,你回覆一下來通知的人,說我們馬上就過去。”
陳布雷把秘書打發了出去,自己卻沒有起身的跡象,這讓屁股再次離坐的孫玉民有些尷尬。
“玉民,先等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委員長那咱們稍稍遲一會,沒什麼大礙的。”陳布雷一句話就化解了孫玉民的尷尬,他還是不知道面前已經不算是女婿的這個人,一直不敢放下心事和愧疚來面對他。
“哦,您有話請講。”
孫玉民重又坐了下來,一副虛心聽教的樣子。
“你怎麼會和陳誠走得這麼近?什麼時候被他拉到土木系裡去了?”陳布雷連着拋出了兩個問題,見孫玉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說不能和陳誠混在一起,只是想知道一下事情的原委。”
“我到現在爲止只見過陳司令長官一面,哪談得上和他走得近。至於說土木系,我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想法和打算,只是因爲羅總司令一直把我視爲自己人,最後陳司令長官又百般獎賞和拉攏,纔會給人這種錯覺。您放心,我沒有這個興趣和什麼人什麼系什麼派的人攪在一起,我一心想的只是打日本鬼子。”
聽了孫玉民的話,陳布雷不住地點頭,末了他還說了一句:“其實和羅卓英他們走得近,未必是壞事,但也未必都是好事,這個度你一定要把握住。”他擔心孫玉民沒完全聽明白,又說道:“爲君者,向來講究權衡之術,本來何應欽、陳誠還有一些無派系的將領之間,三足鼎立,可是你的突然加入,使得土木系實力大增,把這個均勢一下子就打破了,以總裁的性格,唉……”
陳布雷沒有直接說明,而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孫玉民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也能理解他對自己爲人處事的擔心,這些更讓他對面前這個長者的愧疚又多了幾分。
“您放心,除去打鬼子外,所有的勾心鬥角的事情,我一概不參與。”
“我何嘗不想看到你能潔身自好,可是一旦身入轅門,有些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了。”
身不由己這個詞對於孫玉民來說,真的是最貼切的形容,從淞滬戰場開始,不管是帶兵打仗還是火線升職,不管是扼守城池還是主動出擊,許許多多的事情其實都是他不願爲而爲之,這不正是身不由己嗎!他也知道,陳布雷擔心自己一旦和陳誠絞到一起了,以後想脫身就難了。可面前的這個長者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是抱着要帶着從兄弟走向光明的念頭,至於這些擔憂,可以完全忽略掉吧。
“玉民受教了。”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去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對陳布雷去闡明自己的想法,這個深埋心底的秘密,除非到真正去到那邊,否則肯定是不會對任何人講的,哪怕是自己最爲信賴的劉文智。
“玉民,其實我對你還是挺放心的,除了有些時候會意氣用事外,其他的我還是很滿意,這幾年所立下的戰功,不僅我記在心裡,委員長同樣也沒忘記。”陳布雷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游離,看向了門口,似乎那邊站着老蔣一樣,他接着說道:“還有個事情,你得注意,上次把軍火賣給共cd新四軍的事,若不是委員長姑念你是被矇蔽,也着實缺錢,再加上新立大功,否則你認爲會這麼輕易過關嗎?”
“還有,戴笠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落井下石,這也是個萬幸,所以能不得罪他,就儘量不要得罪他。據我所知,你身邊親近的人中間,有着他暗伏的特務,具體是誰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千萬要多加小心和防範。”
陳布雷一氣說了很多,從這些言語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對孫玉民既器重也關心,更多的是在提醒和教導。
戴笠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特務,這說的不就是陳萊嗎?如果說戴笠想從這妮子嘴裡知道自己的什麼事,抓到自己的什麼把柄,簡直就是癡人說夢。當陳布雷說到戴笠暗派到自己身邊的,和自己親近的人的時候,孫玉民臉上露出了些許得意的神情,還好陳布雷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否則他追根問底起來,還真不好回答。
陳布雷見到孫玉民重重地點了幾下頭後,他欣慰地笑了一下,起身說道:“咱們走吧,不要讓總裁等太久。”可當孫玉民起身跟着他往前走時,他又忽然轉過身來,叮囑道:“等下總裁肯定會問你對戰局的看法,你可得心中有個譜,一定得把好這個度,千萬不要過於逞強,像這次獨抗兩個日軍主力師團的事,可不能再幹。”
“知道了!”陳布雷的關心,讓孫玉民的心裡暖洋洋的,這一瞬間讓他產生了自己還是陳布雷女婿的錯覺。
一間不大,但卻佈置的古風古韻、清雅脫俗的書房裡,老蔣身着一襲灰色長衫,躺在搖椅上,手上拿着一本書,邊上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揭開蓋的清茶。
和陳布雷並肩走進來時,孫玉民沒有被這滿眼的古風所吸引,倒是被滿屋的茶的清香所迷醉,他不是個好茶的人,但卻是懂得,老蔣手邊那一碗揭開蓋的茶水中,浸泡的絕不是一般之物。
“總裁,玉民來了。”
陳布雷溫和地叫了一聲老蔣。
這一聲輕聲地呼喚,讓正在看書的老蔣,把視線移向了他們。
“國民革命軍第十二軍軍長孫玉民,向委員長報告。”
孫玉民不僅站得筆直,軍禮也敬得非常標準,只是聲音並不怎麼響亮,他現在可不是一個基層軍官,而是身握重兵的戰將,大聲報告已經不配匹他的身份。
“是彥及和玉民啊,你們倆過來坐。”老蔣放下了手中的書本,招呼着他們坐到他的跟前。
“玉民,你剛纔叫我委員長,這麼說來,你沒有進過黃埔對嗎?”
“是的,委員長,玉民愚鈍,沒有機會進黃埔深造。”
“你這話就不對了,若你這個常勝將軍都愚鈍了,那我國軍中還能有幾個聰明的。”老蔣滿臉都帶着笑容,眼神裡全是對孫玉民的欣賞,開玩笑似的說完上一句話後,他接着又轉頭對陳布雷說道:“找個契機,給玉民個弄個好聽一點的名份,黃埔前五期恐怕都不妥當,第六期也不行,就第七期吧,第七期的增補生,就這樣訂了,這事彥及你親自去辦。”
老蔣的這些話,孫玉民倒沒什麼感覺,但是在陳布雷的耳中,卻不亞於一顆重磅炸彈,毫無防備的落到他這。
給孫玉民一個黃浦的“名份”,明着看是天大的恩賜,天子門生的榮光頂在頭上,人前都會精神幾分。可實際上真是如此嗎?絕對不是,陳布雷跟隨了老蔣這麼多年,豈會不知道這內裡的門道。
或許是老蔣真有着想收納爲自己門下的這個想法,但這個黃浦增補生的名頭,對於孫玉民來說,卻是個天大的雷。
整個國軍內部,再往大一點說,整個政府內部,誰不知道誰不清楚,孫玉民和他的十二軍現在是土木系的一支勁旅,享受着和十八軍一樣的待遇,可是作爲土木系主腦的陳誠和羅卓英等人,都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出來的,雖然說土木系並不乏黃浦出來的人,像李樹正(黃浦七期)、牟廷芳(黃浦一期)、莫與碩(黃浦二期)、胡璉(黃浦四期)等等,但是土木系的骨幹力量還是保定軍校出來的人,若這次老蔣真要給孫玉民一個黃浦增補生的名頭,這恐怕會讓陳誠惱羞成怒,即使一時半會他不表現出什麼來,但心中的芥蒂肯定會有,日後肯定不會有現今這般全力幫扶十二軍和孫玉民。這就是制衡之術,這就是當權者信手拈來的小手段,可偏偏這樣的小手段,起到的作用卻是無法估量的,就像眼前一樣,孫玉民是接受呢?還是推辭呢?事實上他不管怎麼做都是錯誤的!不過還好,極少玩弄權術的孫玉民,還沒想到這一層上去,反倒是陳布雷在替他着急。
“好的,總裁。”陳布雷把老蔣的用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對勁,一如平常的沉穩和淡定,連回答老蔣的話也是波瀾不驚。
孫玉民壓根就沒有想到,老蔣隨口一說的話,其中會有那麼多的道道,他也沒有想到,陳布雷在這個提議被扔出來時,就已經在盤算着如何來幫助他。
“玉民啊,這次湘北之戰,幸虧有你和佐民(王耀武)的力挽狂瀾,才未導致長沙失陷,我本該重獎於你,可實在是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只好給你一個虛頭巴腦的黃浦生名頭,你不會嫌棄我的這份心意吧?”
孫玉民除去報告的那一下外,始終都沒有開口說話,一直在傾聽着蔣陳二人對話,雖然他們也並未講上幾句話,可在孫玉民的心裡,這兒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啊。現下聽到了老蔣的點名,他只能迴應道:“這些都是委員長您調度有方,再加上前線將士的浴血奮戰,纔有了這麼一個不算壞的結果,這其中玉民只是起到了承上啓下的作用,哪裡談的上功勞。”
陳布雷先前還在擔心,孫玉民作爲一個軍人,不懂得圓滑,可從這句回話中,足以證明此時的他早已經不是兩三年前那個,還會意氣用事、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年輕人,隅居大別山腳的這段時間裡,着實洗淨了他身上的鉛華。
“彥及,你聽聽,你聽聽,這還像我那個所向披靡的戰神將軍嗎?”孫玉民的話顯然很得老蔣的歡心,這一個馬屁算是拍到正點子上去了。
“玉民說的沒錯,如果沒有您主持大局,運籌帷幄,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也無法取勝啊。”比起孫玉民這拿不出手的馬屁功夫,陳布雷給老蔣戴高帽的手段,顯然是更爲得心應手。
“這次阿南惟幾在長沙周邊和宜昌周邊都吃了不少的虧,我看他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玉民你素來對局勢的分析都很到位,我想聽聽你的看法。”老蔣終於把話題扯到了正題上,這也正是先前過來時,陳布雷提醒過他的。
孫玉民其實非常清楚阿南惟幾的動作,在第二次長沙會戰結束後,只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這個強硬的軍國主義分子就急匆匆地再次發動了戰事,而這次針對長沙的攻擊戰事,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第三次長沙會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