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日。
日軍總攻南京城正面陣地的第二天。
光華門陣地還牢牢地掌握在二團手裡,守護一線陣地的現在是三營。
整個晚上,日軍都沒有發動進攻。
連最基本的炮擊都沒有。
整個南京城度過了難得的一夜的平靜。
二營的官兵們躲在第二道防線的工事內,他們都在嫉妒三營的好運氣。
孫玉民和周海南等二營主官們都躺坐在城門洞內的碉堡內。
劉文智嘴裡咬着一根稻草,仰躺在地地上。石頭則坐着,腦袋深深地埋在立起的膝蓋中間。李鐵膽在呼呼大睡,這個人比石頭還簡單,什麼都不操心,但也是讓所有人都最放心的。周洪則站在射擊孔前,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外城瓫那破爛不堪的城樓。周海南和孫玉民抽着香菸,倆人在嘀嘀咕咕着什麼!
周洪在射擊孔前站了半天了,他突然間說了句話,一個問題。
“你們說,高大海那個二貨是怎麼死的?”
孫玉民衆人用驚奇的眼神看着周洪,期待着他自己給出答案。
周洪說了那句話以後便再也沒有開口。
天已經大亮,城牆上的三營官兵們開始進食送到陣地上的早餐。緊張了一夜,日軍沒有任何動靜,這讓三營的人感到很幸運,很多士兵都在有說有笑,等待着團裡派出的換防部隊。可他們不知道,團裡除了一營,已經沒有部隊可輪換了,這塊陣地將會是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歸宿。
就在陣地上三營士兵的早餐時間裡,無數炮彈破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愈來愈近。
爆炸聲開始在光華門的外城內城陣地上奏響,大地巨烈地抖動起來。
從開始聽到炮彈破空的聲響到後來看到炮彈爆炸的威力和密度,孫玉民立刻明白這是150mm口徑榴彈炮的集羣射擊。
日軍第五第六重炮旅團都各有上百門150mm口徑榴彈炮,這還是第一次集羣使用在中國戰場上。
沒上過戰場的人永遠感受不到這種重型榴彈炮集羣轟擊的威力,戰場的士兵們則能體會到身處其中的絕望。
吉住良輔中將在望遠鏡中看到了南京城中不斷騰起的炮火,對第六旅團的炮兵們的精確打擊感到非常滿意。
他放下手中的望遠鏡,交給身後的待從。對旁邊的參謀長說道:“命令脅阪君今日勿必攻下光華門。”
“嗨已!”日軍參謀長點頭,隨即又問道:“師團長閣下,炮擊結束就馬上進攻嗎?”
“不…不…不,脅阪次郎大佐知道進攻的時機。你只要告訴他,我要大日本帝國陸軍的戰旗今日就插到光華門城門上。”
“嗨已!”日軍參謀長奉命而去。
日軍第九師團又名金澤師團,是由日本北陸的富山、石川、福井三縣徵召的士兵組成。
而進攻光華門的日軍第九師團步兵第三十六聯隊大都是徵召於富川縣鯖江市,所以被稱爲鯖江聯隊,又因聯隊長脅阪次郎,所以也被稱作脅阪聯隊。聯隊長脅阪次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狂熱的軍國分子。
昨日一天的進攻讓他損失了幾百名士兵,這讓他十分的惱火。雖然師團長吉住良輔中將閣下沒有訓斥他,但是十八旅團旅團長井書宣時少將對他十分的不滿。限令他今日必須攻破光華門,不管他用的的什麼方法。
旅團長的做法讓脅阪很生氣,但是在日軍部隊中等級觀念非常強,儘管心中怒火中燒,但他仍低着頭,耐心地聽着井書宣時的訓斥。
好在師團參謀長親自到聯隊部來慰問,纔沒有讓他繼續難堪。
參謀長給他帶了兩個戰車中隊:一個九五式輕型坦克車中隊,一個八九式坦克車中隊。
這讓驕橫的脅阪次郎很是興奮,當着二位少將的面表示一定要爲天皇陛下,爲第九師團拿下攻進南京城的頭功。
孫玉民在碉堡中教會了大家怎麼預防重炮的衝擊波和爆炸引發的巨響。
於是非常滑稽的一面出現在二營的工事裡。
每個人耳朵裡都塞滿了破布片,張大着嘴。
李鐵膽是個睡貨,睡眠永遠不足似的,張着個大嘴,閉着眼睛,東倒西歪的像個不倒翁。把碉堡內正在飽嘗榴彈轟擊的衆人逗樂了。
這輪炮火至少連續轟擊了五十分鐘以上。
孫玉民很是擔心陣地上的三營,不知道他們在這輪炮擊中有多大的犧牲。其實有時候,孫玉民挺佩服這些軍人們,在這麼猛烈的炮擊中,居然能夠牢牢地叮着陣地上,換他是絕對做不到的。
炮擊終於停止,孫玉民剛剛走出碉堡,正準備去三營陣地上去關心關心。突然看到頭頂不遠處的空中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飛機,匯成一個巨大的編隊往南京城而來。他正奇怪怎麼聽不到飛機發動機巨大的噪音時,突然想起自己的耳中還塞着破布。
天空中這麼的轟炸機和攻擊機,孫玉民當然不會傻到出去送死。
見大夥都盯着他看,只得苦笑着搖頭,伸手往天上指了一指。
剛從炮擊中稍微喘息過來,整個南京城又重新陷入了航彈的肆虐中。
謝承瑞躲在城樓上的碉堡裡,剛纔的榴彈炮集羣射擊讓出身於炮校的他很是羨慕,心中想道:國軍什麼時候纔能有這麼強大的炮火呀!
他做夢都想指揮一個炮團,這次教導總隊擴編,終於有了個炮團。他滿心歡喜,以爲這次十拿九穩,炮團團長的位置肯定是他。可沒想到最後偏宜了外來戶樓迪善,少將團長是國軍中的獨一份。而自己不得不繼續指揮着步兵團死守在這一線防線上。想到這裡,謝承瑞不由得恨得牙癢癢,狠狠一拳砸在牆上。
三營長從黑着臉跑了進來,撲通跪在謝團長面前,哭着說道:“團座,炮火太猛了,如果再不讓三營撤下去,那全營都沒了。”
天上的轟炸機還在扔着航彈,攻擊機也在俯衝着陣地。
三營從昨晚上到陣地,到現在爲止鬼子毛沒見到一根,整個營卻已傷亡殆盡,這讓一向心高氣傲的三營長很是憋屈。
他很希望團長能准許他們撤退,讓一營接手這條防線。
謝團長何嘗不知道,不光面前的三營長,還有正在第二道防線備戰的孫玉民,都在盼望着他把一營派上去。可他也有他的苦衷,臨來南京城時,桂總隊特意交待他一定要好好保住一營,就只單單因爲一營是他的起家部隊。謝承瑞不能將這件事情告訴其他人,只能在別人的異眼中硬挺着。
轟隆……
近距離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在碉堡內的二人都感覺到了強烈的震感。
謝團長連忙走出來一看,嚇了一跳。
城樓左邊的城牆讓一顆航彈直接命中,條石青磚的城牆硬生生地被炸蹋了一截。這一截足足有四五米的距離,還好城樓下面沒有日軍。
謝團長急忙對身邊的三營長命令:“趕快用沙袋堵,晚了就來不急了。”
三營長怨恨的眼神看着他,跺了下腳。
招呼着城樓上不多的三營士兵扛起沙袋就往缺口下扔。還好二營在構築防禦工事時在城樓城牆和城下都準備了大量的沙袋。當時自己還問了二營長孫玉民,有必要需要這麼多沙袋嗎?現在派上了大用場。
又是這個孫玉民,謝團長苦笑着搖了搖頭,還好自己有個這麼厲害的部下。
遠處的日軍大佐脅阪次郎從望遠鏡中看到了一顆足有兩三百公斤的航彈直接命中了城牆,堅固的條石青磚城牆立刻被炸蹋出一道四五米長的缺口。
他陰藹的眼神裡透露出一絲笑意,機會來了。
他對圍站在他身邊的一堆軍官連續下達了幾條命令。
日軍終於又進攻了。
城樓上的三營傷亡很慘重,還要冒着敵機的轟炸和掃射將這麼大的缺口堵住,三營有點力不從心了。
“鬼子上來了。”有人喊道。
謝團長罵了句該死的,也朝遠處望去。
只見在十多輛坦克的帶領和掩護下,螞蟻似的日軍步兵小跑着往城樓攻來。
隔着幾百米,坦克車上的37mm炮就開始發出火光,還有兩門九二式步兵炮也停留在遠處開始炮擊。
這兩種炮雖然口徑小,但是它們是直射炮,可以抵近射擊。相比於榴彈炮和加農炮等超遠距離曲射炮盲炸來說,守軍士兵更怕它們,直接原因就是它們可以抵近射擊,而又拿他們沒什麼太好的辦法。
缺口是一時半會堵不起來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守住這個缺口。
謝承瑞急忙打電話命令一營火速前來支援,又打電話將城牆被炸塌的情況報告給了旅長周振強。
他沒注意到就在他打電話求援時,二營已飛快地在內城城角用沙袋壘起一道臨時防線,幾挺輕重機槍已經架了起來,方向正指着外城牆那個被炸塌了的缺口。
一夜的安寧換來的是更加瘋狂的進攻。天上的飛機還在轟炸,地上的重炮又響了。九二式步兵炮,37mm坦克炮,迫擊炮,擲彈筒發射的榴彈……反正是各式各樣的炮彈下雨似的落在光華門陣地上。
城樓上除了碉堡內的機槍和機關炮還在開火外,沒人敢在城牆上冒頭。
以三營現在的人手和武器彈藥想要守住這個缺口已是天方夜談。
可即使是這樣,三營的士兵們都仍未退縮。貓着爬着都拼命的往城下甩着手榴彈。
城下的日軍用坦克炮和步兵炮硬生生地用炮彈將原本就炸塌的城牆缺口擴大擴深了兩三米。
在強壓住城樓上碉堡的火力後,幾十名日軍扛着厚實的方木和木板,飛快地在護城河上,在缺口前面架起了座七八米寬的臨時木橋。
雖然說不能過坦克車之類的重型裝備,但是步兵們已經可以直接衝進城去了。
三營長親自扛着一挺捷克式瘋狂的掃射着涌入缺口的日軍們。連續打光了兩三個彈夾,強烈的震動和後作力致使他握槍的手都已經在輕微地發抖。
八九式中型坦克車上的機槍手發現瞭如殺神般的三營長,瞄準他扣動了車載九七式重機槍的扳機。三營長身中數彈,倒在了血泊中。他還沒有死,冒着血泡的嘴裡面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
謝團長兩眼發紅,俯身想聽他講話。
三營長鼓着銅鈴似的大眼,使出全身的勁推倒了跪在他跟前的謝團長,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在日軍坦克車上機槍手驚訝的目光中,拉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手中的炸藥包的導火索。
三營長在三營已爲數不多的士兵們關切的目光裡,抱着炸藥包跳下了缺口,缺口中正有着大量的往城裡衝鋒的日軍。謝承瑞眼中猛地落下淚來,發瘋似的操控起扔在城樓上沒人敢使用的反坦克炮,一發炮彈射出。那個射中三營長的機槍手連同坦克車被擊中了,那輛八九式坦克的彈藥倉位置被謝團長一發命中,巨大的爆炸力將這十幾噸重的鋼鐵怪物翻了個個。
幾名碉堡內的機槍彈藥手衝了出來,替謝團長裝填彈藥。纔打開彈倉門,日軍的迫擊炮和擲彈筒就發射過來一堆迫擊炮彈和輕榴彈。如若不是兩名士兵將他撲倒在地並死死地壓在身下,謝承瑞也得緊隨三營長的腳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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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壓在身上的兩名土兵,看到他們滿背的碎彈片,不禁心有餘悸。如若不是他們拼死相救,變成刺蝟的將會是他。
遠處城角響起了馬克沁和捷克式的聲音,剛從缺口衝進去的鬼子兵們如倒草般被收割。
謝承瑞心中納悶,他不記得那個城角有防禦陣地呀,怎麼突然間冒出來了一塊救命的陣地。
鬼子兵們瘋狂的往裡衝着,哪怕前面倒下一片一片的同胞。
二營的機槍片刻都不敢停歇,臨時陣地裡,周洪親自操控着一挺馬克沁重機槍,彈着點就從沒出過那個四五米寬的狹小的缺口。
三營的士兵見二營的機槍已快壓制不住不要命往前衝的日軍,有人高喊了一句:“不能讓陣地在我們三營手上丟了。”謝承瑞在那喊聲過後便看到一個一個抱着炸藥包往缺口下跳的三營士兵。
缺口裡已經壘起了一層層的日軍屍體,在謝承瑞操控反坦克炮炸掉了又一輛坦克後,城樓下的鬼子兵們終於開始撤退。
一營的士兵們終於上到陣地上了。
在自己電話命令的一小時三十七分鐘後,在三營拼盡了最後一滴血後,他們終於來了。
看着自己面前軍裝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一營長,謝承瑞沒有一絲猶豫,扣響了手槍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