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從董鄂氏那裡走出,便徑直沿着一條路向深處走去。路兩旁的風景越來越晦暗,漸漸看不到了人煙···
他對董鄂氏的確是·寵·愛,·寵·愛到甚至有時候連自己都認爲荒唐的地步。但是,卻不代表他·寵·愛的連自己的智商都可以拋棄。這宮中的爭鬥,他看到了太多,也曾故意縱容過。又怎麼能聽不出她言語之間提到孟古青時的不懷好意。
福臨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想法,一直以來認爲純白的人,也許早已經沾染上了塵世的痕跡。只是因爲他一直遠遠地看着,不曾靠近。所以自以爲是的將她放在他自己早已經塑造好的殼子裡去。在幻想被打碎之後,悵然若失是有的。但是更多的確是本該如此的感覺,這樣才能夠適應這後宮爭鬥不是嗎?
這般想着,不由從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在這還有些微寒的季節並不太明顯,卻讓他無法忽視。前幾日他明明還想着她什麼都不必改變,只需要做他守護下攀附着他生存的菟絲花,他給她最尊貴的身份,以及自己所有的·寵·愛。現在卻已經在心底下卻已經開始挑剔。這樣,真的算是愛情嗎?
他可以爲爲之與朝堂爭鬥,與自己生母爭鬥的愛情?亦或是,所謂的愛情,也不過是他想要打破一直束縛他的牢籠的理由而已?不,不會······
道路盡頭的面前的高牆,拉回了他的思緒。
視線在硃紅色大門的紋路上描繪着,眼眸中有幾分複雜。不得不承認,若是董鄂氏口中所說的人不是孟古青,他或許可能忽略。這後宮的鶯鶯燕燕,他自己都不曾記清楚,更別說會思索這句話的對與錯。但是他口中的人是孟古青,無論是喜歡是厭惡,她的性格註定了她是一個無法讓人輕易忽略的人。
再次踏入這有些寂寥的冷宮,福臨卻有着與上一次完全不一樣的心情。前一次推開這宮殿大門的時候,想的是怎樣讓那張驕傲的面孔變得晦暗,甚至出現後悔的情緒。而這一次,思緒近乎趨於空白,或許只是想要看到她的容顏而已。
迫切的想要證明,那他心中偶爾浮現的,近乎可笑的想法。三年的朝夕相處從未讓他有過一絲一毫的聯繫。分開之後近四年時間僅見了寥寥幾面,卻讓他有了多餘的心思?就算是他認爲自己對董鄂氏的好感來的突然,也不會讓他有這種啼笑皆非、不可置信的感覺。
福臨看着自己前面的房門,這冷宮的書房,幾乎是孟古青除了自己寢室之外最常在的地方。就算沒有推開,也隱隱約約能夠記得裡面的擺設。從她被廢之後的第一次見面,他便開始讓人關注着冷宮中的事宜。每日的通報幾乎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刻出來的,沒有絲毫的差異。
連這冷宮中的物品,也如同它主子的生活一般,三四年間從未發生過改變。若是見過當時那神采飛揚的皇后的人,實在是很難想象孟古青會習慣這般枯燥乏味的生活。事實上卻是,這樣的生活她並不討厭。
福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推開了書房的房門。打開房門,便看到了那一張沒有任何背景的海東青畫卷。海東青的眸子隱隱約約流溢出了屬於王者的光芒,彷彿下一秒,它便會從那的白紙上振翅高飛一般。
他的呼吸不由的微微停滯,視線並沒有在堪稱大師手筆的畫像中停留幾分。而是目不轉睛看着畫像前,背對着他的孟古青轉頭。
孟古青與福臨四目相對,良久,福臨首先將自己的視線偏移。
福臨掃過了書房中的擺設,壓下了自己心下的幾分苦澀。果真是沒有辦法否認,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知何從何往的迷茫。只是一眼,卻揭示了他早已經無法彌補的空白。她對他,或許永遠都只會是厭惡甚至是憎恨。而他······
從廢后第一次見面後的好奇,到之後習慣的聽着奴才向他報告她每日的所作所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便鼓動的念想,只是依舊認爲他的自始至終對她的情感,都是那亙古不變的厭惡。誰讓,她是多爾袞爲她安排好的人。
又是什麼時候耳開始,再也無法將這個鮮明的少女,與他最恨的人聯繫在一起。應當···是自廢后之日起吧。
不得不說,那來自大草原,如同鮮紅的玫瑰一樣怒放的少女,如果不是有先入爲主的原因在很難讓人討厭。她的出現,似乎便是對規矩與牢籠的挑釁。高傲的堅持着自己的信念,直到打破規則,或者是自身分身碎骨到無法抗爭,也不曾妥協。
就算是被他關在這城牆之中,她對待他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貌,從未想過要討好。大概,就算最終悽慘的死在這冷宮之中,草蓆裹屍。她對自己的作爲也不會有絲毫的後悔。
她與董鄂氏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他認定了自己有多麼喜歡一個,定然便會多麼討厭另一個。沒有會喜歡兩個極端,那他現在又是爲何?只因爲董鄂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所以連心中的構圖也開始發生了改變?或許,不僅如此,而是在最初放下芥蒂的時候,她便已經與衆不同。
孟古青幾乎沒有女子應有的大度溫雅,甚至可以說是刁蠻成性。但是與那虛情假意對比出來,卻是這般毫不掩飾的行爲倒是顯得越發可愛。
孟古青眼眸閃了閃,毫不猶豫的下跪行禮。起身之後,才悠悠開口,“皇上今日怎會踏入這宮中,爲何不用這個時間多陪陪皇貴妃。這後宮中人可是沒有幾個不曉得,近日皇貴妃因皇上的疏忽有幾分悶悶不樂呢。”
“朕剛從皇貴妃那裡出來,她懷孕不久又動了胎氣,應當靜養。”聽到孟古青波瀾無波的聲音,福臨下意識的便這般說道。話說出口之後,他才意識到有幾分不妥。不說習慣性平靜無波的說話方式,就是這話語的內容,就很容易讓人誤會。
“皇上是來興師問罪嘍?”孟古青的話語中帶着幾分諷刺,“也難怪,怕是這皇貴妃在動胎氣之前,只來過妾身這裡。”話語篤定,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福臨下意識的皺了皺眉,實在是孟古青的話語太過尖銳。似乎,兩人從未心平氣和的交談過。從一開始,便是出口就針鋒相對。
“那麼,皇上想要怎樣處置妾身呢?”孟古青向前一步,沒有絲毫的退縮。就彷彿她口中說處置的人不是的她,而是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一般。
福臨的眉頭皺的更緊,孟古青似乎從一開始就認爲,他會不分青紅皁白的處罰她。甚至連辯解都不會,直接詢問處罰。不過···他好像也從未聽過她的辯解。
在孟古青剛剛進宮的時候,她還會因爲一些事情辯解。後來便如同現在這般,無論他說什麼,她都擔下。甚至,會讓她原本從未做過的事情付諸現實。若是孟古青真的是一個不稱職的皇后,那也是他一步步的逼出來的。她的殘忍,她的驕橫,似乎都有他一份力。
“朕相信你。”大抵是因爲心中有幾分酸澀,嗓音也不由的帶上了幾分沙啞。“朕纔剛剛知曉皇貴妃有孕,你在這冷宮之內又怎麼可能會比朕更清楚。“而且,朕相信,若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你動手便不會僅僅是動胎氣這般簡單。”
“皇上這般信任,還真是讓妾身受·寵·若驚。”孟古青身體似乎僵硬了一下,那諷刺的笑意更加複雜了幾分。視線劃過福臨的面孔,想從中發現什麼。卻除了對方那有幾分尷尬的掙扎再也看不出其他。“既然如此,那皇上又爲何踏入這冷宮之內。”
“······”福臨彷彿爲了掩飾什麼一般在房內踱了幾步,坐到了一旁的桌子上。好似專心致志的打量着桌上的茶盞。瓷制的茶盞應當是許久未用,雖然因爲有奴才們的打理,沒有一絲一毫的灰塵。但是也嗅不到半點被經常使用後纔會沾染上的茶香。
良久之後,似是爲了的打破這室內的寂靜,他終於開口。“皇貴妃懷孕,心情難免會有幾分難料。若是再來這冷宮之內,希望你能夠擔待着點。”
“當然,在這後宮之內,能夠爲皇室傳承血脈的人爲大,這一點妾身還是記得的。”孟古青勾了勾脣角,皇嗣,在這後宮之中才是真正的籌碼。若非她一直沒有一個孩子,福臨又怎麼會那般輕易的廢后,孝莊又怎麼會輕易的捨棄她這個有用博爾濟吉特氏血脈的棋子。
“嗯,那便多謝了。”福臨視線不敢與孟古青相對,怕她看出些什麼。他從未懷疑過孟古青的聰慧。他可以承認自己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情感,卻害怕她發現。
“如果說妾身原本還在懷疑皇上對皇貴妃的真心,今日倒是有幾分相信了。皇貴妃,怕是這天下間爲數不多的幸運兒。更別說,如此真心待她的還是一位帝王。”孟古青幾乎嘆息的說着,聲音中帶着微不可查的羨慕。
“······”原本還想珍惜與她獨處時間的福臨,猛然起身朝着房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之後,發現了自己的態度有幾分不妥,倉惶的說了一句,“朕想起來,朝中還有事情要處理,就先離開了。”
這世間女子有哪個不想要找到一個能夠一心一意對待自己的人呢?只不過,太過艱難。孟古青目送她離開,脣角帶上了幾分諷刺的意味。不由的回頭看了一眼那海東青的圖案。眼底的一絲羨慕也完全消失不見。
籠中被飼養的鳥兒,與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鷹。誰比誰更幸福,也要看人的選擇。她不認爲自己應當被束縛在這片天地之中。從未這般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