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中,何宵朔緩緩睜開眼睛,微微偏首打量着身處環境。
牀尾朝窗,明紙窗漏下很細很細的光,勉強能讓人看清屋內的輪廓,牀榻對面安放的松鶴延年折屏,折屏外是一張圓桌,三隻雕花圓凳。
臨窗的是一張小榻,小榻邊放着兩張杌凳,高几上放着一隻用於裝點的廉價梅瓶,角落裡坐着一尊有些陳舊的衣櫃,空氣中似乎能看到起起伏伏的微塵。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五臟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痛。
耳邊響起小呼嚕聲,他詫異地扭頭往牀內側看了眼,發現一張粉白的小臉壓在軟被上,微微張開的小嘴流着口水,耳朵和臉頰都有點紅紅的,頭髮亂蓬蓬跟雞窩,但小丫頭還無知無覺,睡得又沉又香。
他輕輕笑了一下,慢慢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鼻尖。
很快他就收回手,掌心輕輕壓在腹部,那處空蕩蕩的,隱隱刺痛。
他的腦子空蕩蕩,不想思考,但無數記憶如向晚的潮汐傾覆而來,昨日一幕幕似又重現,蘊含着靈氣的鞭子打在身上,骨頭和臟腑如同被放在刀尖滾過。
何家的人其實想殺了他。
三十鞭。
抽不死他,他便能帶着母親的牌位和遺物離開何家。
他應了。
也真的是差一點,就死了。
唐果睡得有點累,圓滾滾的身子在牀上翻了一圈,頭朝牀尾,小腳腳架在了何宵朔的肩膀上。
何宵朔因肩上的疼痛驟然回神,看着下顎旁的小小腳丫子,五個小腳趾還頗有童趣地抓了兩下,勉強從回憶中掙脫,啞然失笑。
等唐果醒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她睡眼惺忪地躺在牀尾,兩隻眼睛茫然地看着頭頂幔帳上青梔鳳仙的花樣,呆怔了好一會兒,才感覺臉頰上有些溼,還有點點臭,伸手一摸,滿臉口水。
她頓時整個人震驚了,表情也格外的猙獰扭曲,一個軲轆就從牀上翻起來。
本以爲何宵朔傷重在昏睡,沒想到剛坐起就對上了他饒有興致的眼神。
就,挺尷尬的。
大概也就到……她臉快要裂開的程度吧。
“早上好?”
唐果用袖子趕緊將臉上口水擦了擦,故作淡定地舉起爪子搖了搖。
何宵朔淡笑看着她,緩緩撐着身體坐起來,唐果立刻上手想扶他,但沒勁兒也沒能幫上忙。
“不用,我自己來。”
何宵朔怕她站不穩,再摔倒更麻煩,阻止她想幫忙的意圖。
唐果跪坐在牀內側,身上白色的褻衣鬆鬆垮垮,整個人還有些不太清醒,一雙眼睛裡滾着薄薄的霧色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還沒謝過小仙子救命之恩。”
何宵朔聲音有些啞,他還是有些高熱,但不至於昏迷不醒,只是四肢無力,有些噁心想吐罷了。
唐果看着他消腫後的臉,忍不住將圓滾滾小身子湊近,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眼角,驚訝道:“小哥哥你長得真俊!”
何宵朔神色微僵,沒敢動,任由她暖暖的指尖貼在自己眼尾。
“小仙子過獎了。”
唐果發現他不太自在,趕緊收回手:“你叫什麼?”
“何宵朔。”
唐果笑眯眯地搖頭晃腦:“我叫唐唐,雲雨高唐的唐。”
聽罷她的話,何宵朔的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小仙子以後還是不要用這詞了。”
唐果呆了呆:“爲什麼呀?不就是雲雨高唐的唐嗎?”
何宵朔扶額,不知該怎麼解釋,才能不帶壞小孩子。
有道是“雲雨高唐無心夢,良緣自挫甘磨弄”,這是淫詞,指的是神話傳說中巫山神女興雲降雨之事,後來這詞又被延伸爲男女歡合。
“小仙子,你應是橫唐的唐。”
何宵朔決定不解釋,解釋多了更容易引起小孩子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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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果眨了眨眼睛:“橫唐是個什麼東西?”
何宵朔:“橫唐是一味草藥,又名天仙子。”
有特殊臭味兒。
後面這半句,她也不必知道。
唐果的確是沒聽說過橫唐,但看着他表情,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棗棗適時查詢科普:【橫唐又稱天仙子,莨菪,鬧羊花,羊躑躅,茄目茄科,有特殊臭味,全株被粘性腺毛……】
唐果的表情在棗棗的科普下逐漸扭曲。
好個何宵朔,她拼命救他,結果他就這麼回報她?!
棗棗纔不會給她科普高唐雲雨的意思,果果雖然是個很厲害的科技人才,但意外有點小文盲,星際歷史和古語言學得真不怎麼樣,不然也不能說出“高唐雲雨”這詞,這也是黑歷史啊,它可以偷偷攝製保存,以後就能嘲笑她啦!
小孩兒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唐果臉上笑容和好奇散去,立刻換了副冷漠的嘴臉,扭着小屁股往牀下爬,不打算再理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小仙子去哪兒?”
唐果跳下牀凳,回頭瞪了他一眼,氣哄哄道:“要你管?!”
何宵朔不明白她怎麼就突然生氣了,難不成是知道橫唐是什麼意思?
可是不應該啊,她剛剛還一臉求知若渴的樣子,沒道理知道橫唐有臭味兒。
唐果自己將箱子裡的小裙子撈出來,折騰了半晌沒穿好,氣得臉紅撲撲地,將衣服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連衣服也欺負她小!
何宵朔扶着牀沿蹲坐在牀凳上,撿起地上的小裙子,拉着她的小手,溫聲軟語地哄。
“小仙子何故生氣?”
唐果扭開頭,硬氣地不理他。
何宵朔先道歉:“不管小仙子有何不開心,定是在下說錯或做錯了,還請小仙子大人大量,原諒在下這一次,可好?”
小孩兒全靠哄,而且還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小孩兒,只能往死裡寵,嘴裡抹上蜜哄。
唐果眉梢動了動,覺得該給他個臺階下,既然道歉了都……
“那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
何宵朔啞然失笑,但壓平嘴角,一派正經地點頭:“小仙子好氣度,佩服。”
何宵朔心情頗好,他也從未遇上過這般玉雪可愛的小人兒,三兩句軟話就能哄得她騎驢下坡,小眉毛還一抖一抖的,生怕他發現不了她心底已經鬆動。
他微微傾身將她往身前拉了拉,拿起裙衫動作輕緩又溫柔地往她身上套,不似海晏那般生硬地把她往裙子裡塞,而是非常會照顧人。
唐果詫異地看着他細細爲自己穿戴,明紙窗外的白光穿過新糊的窗紙打落在他側鬢,將他安靜疏離的眉眼一點點出落,鴉色的瞳昏昧似秋月籠煙,一雙羽玉眉掛在眉骨上,眉蹙成黛,眉展如弓,不顯女氣,將鋒銳的氣質慢慢中和,最終調成了這副宜室宜家的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