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任很快湊到同樣有些驚愕的穆清源身旁:“這個天花板設計不是爲了採光,而是爲了晚上,天黑以後纔是這裡最美的時刻。”
“可以想象。”穆清源木木地走到牀前,輕輕坐下去,可以感覺到牀墊非常的舒適,不是單純的柔軟,極其精確的符合人體舒適感的彈力蘊藏在裡面的乳膠中,他無法想像,躺在這樣一張牀上仰望着星空入眠,是怎樣的感受。
周遊也上前道:“其實我正要邀請大家用過晚餐再走,房間我也準備了,不過很少。”
“這個肯定不行,不吃、不收、不住是我剛定的規矩。”穆清源呆了片刻後才自嘲道,“我一直有些瞧不上所謂的‘奢華’,不就是把面積做大可着勁的浪費麼,而你……”
他說着望向周遊:“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浪費空間之人。”
評委們都有些慌,不知穆清源是什麼意思,老建築難道要發威了?
還好,穆清源說着說着又笑了:“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把浪費做出了藝術感的人。我完全理解你爲什麼浪費,不浪費不行。”
大家的情緒這才舒緩下來,但又不太明白他所說的話。
周遊剛要說什麼,穆清源便擡手道:“這是褒義的,雖然我骨子裡還是瞧不上浪費,但這樣一個建築,只能這樣浪費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一位稍顯年輕的評委有點憋不住:“給我們講講啊,穆老師。”
“很明顯嘛。”穆清源說着指向天空,“你們看,這片天是這裡的核心特色對吧?”
衆人點頭。
“那怎麼樣,才能讓這十幾個房間,都能看到儘量多的天空呢?”
大家這才聽懂了穆清源之前的話。
“圓面。”年輕評委脫口而出,“讓房間平均分佈在一個圓面上。”
“不僅是圓面,而且是分佈在多層凹凸空間內的,應該更像個錐面,爲了保證視野,越低層的房間越靠外圍,越高層越在中央,這纔是攬星設計的精髓,既保證每個房間都可以享受天空,又保證外部造型自然的視覺感。”穆清源比劃道,“在這個前提下,每根樹枝的角度、長度都要精細琢磨,既要符合精確的幾何分佈,又要保證藝術美感,否則就是一根大柱子撐着一個大圓盤了,跟我設計的那些塔一樣。”
穆清源的描述,相當於去除了攬星的外表,還原了它的骨架,建築美學上的攬星被轉化爲了幾何化的結構。
在這個結構中,要做到每個房間都有同樣的星空體驗,不難,像攤煎餅一樣攤開了分佈即可。要做到外部看着像一棵真實的樹,也不難,照着樹畫就行了,但要同時滿足這兩者,則是難上加難。
假設穆清源所說的“圓面”是一個三維空間內的圓柱體,每個房間都是圓柱體內的一個點,周遊的工作就是要在這無窮多的點之中,選出十來個,它們在數學上必須是均勻、規律的,但在美感上又必須是隨機,自然的。
這也正是周遊在設計初期碰到的核心難題,攬星一度淪爲“廢案”的原因之一,他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知識與經驗的貧乏,讓周遊的設計進入了“思而不學”、“暴力嘗試”的階段,他曾在幾天內出過上百張不同的攬星效果圖,卻沒有一個能讓他滿意,最終放棄了這個方案,乾脆就不要搞個大新聞了,做常規一點就好了,有環境優勢在,不如像其他人一樣做大規模,何必爲了一棵樹死磕。
但當他放棄了一段時間後,一股乏味感漸漸涌了上來,並非是因生活枯燥無聊,而是周遊自己對趣味的偏好似乎出了問題,曾經認爲有趣的事情,有時間一定要做的事情,都變得不那麼有趣了。
小隱湖畔這個他從年幼起就一直執迷的地方,似乎也成爲了一個很普通的地方,開門賺錢就好了。
不如當初答應租給安樺他們,也許自己還能到手更多。
這個時候,他反倒要感謝俞永茂了。
近在咫尺的大雁湖擁有更大的自然環境和建築規模,還有同樣的交通優勢,小隱湖畔從此不再獨特,在大雁湖大量的房間供給下,小隱湖畔的價格將很難維持,而對於小規模精品項目來說,失去價格,失去一切。
是俞永茂,親手封死了小隱湖畔平庸的退路,周遊不得不繼續那些天馬行空的方案。
這個時候,安可期出現了,在她的指導下,周遊重整旗鼓,研修起他還未接觸過的理論,一邊研修一邊死磕,但這次不再是固執的磕,而是開放的磕,他開始厚着臉皮去請教老師,老師的老師,老師的朋友,老師朋友的老師,以及沒有任何關係就是強行請教的老師。
現在回頭望去,曾經的那個瘋狂出圖的自己就像一個閉門造車的民科,執迷漸漸淪爲了癡迷,那是一種莫名驕傲的自閉,也算是一個人生階段吧。
“這的確是最難的地方,其實好幾次都差點要放棄了。”周遊衝穆清源道,“我還是學得太少,本科都沒畢業,如果當時有機會讓各位老師教導我,事情可能就簡單多了。”
穆清源笑道:“結構安全性和採光上,我們能教你,但論藝術感,至少我個人是不合格的。”
副主任陪笑道:“過謙了主任,您的建築並不欠缺藝術感,只是風格不同,您的建築更恢弘有力一些,體現出緊緻團結的美,而攬星是自然協調之美。”
副主任一席話說的每個人都很舒服。
時代不同,審美也不同,幾十年前,一個光禿禿的大煙囪都可以是美的,而對於現在的人來說,也許用廢棄金屬雕琢出的玫瑰才更美。
“不不不,我那不是藝術感,我自己清楚。”穆清源卻並不接受這個褒揚,“如果成品是美的,那也不是因爲我有藝術感,而是我嚴格遵循一些幾何規律,最終意外地呈現出了一種藝術風格,這跟我的藝術感沒有任何關係,純粹是規律本身的視覺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