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青娥”麗孃的說話根本不管用,即便是慈舟能言善道,說再多也是無用,待師徒一行人穿過曬穀場,途經供奉土伯的神廟,還能安然無恙地進入圍村內,就連千年老桃樹都毫無反應,村人才鬆了口氣地放下戒備。
大弟子悟空先前在應付蛛家七姐妹後,袋中已經空空如也,涓滴不剩,已進入八風不起的境界,氣定神閒若賢哲。
再則,除了未分勝負,還在打擂的女人,圍上來的好事者,都是膀大腰圓,身高八尺上下的健婦,身上盡是錘鍊筋骨的汗味,即便是朱剛鬣見了,也生不起任何異心,更別說頭上戴着禁箍,一絲色心驟起,見異思遷,便會嚐到勒顱抽髓之痛楚,任誰都不會有尋歡作樂之心。
身爲佛門高僧的慈舟,因爲脣紅齒白,皮相甚好,在村中廣受歡迎,上至八十歲的村老溫嫗,下至十八歲的巾幗戰將青索,無不對他落落大方地示好,甚至是當面求歡,留下紙條,約定時辰地點。
慈舟自是以從小寄身佛門,謹守清規戒律爲由,婉言謝絕了村人的好意,順道打聽了不少內幕消息。
譬如此地名爲青螺谷,蓋因周邊山勢團團環繞,外低內高,峭壁之上,還有天然的山道,呈內旋螺紋狀,谷中又多有青松柏樹,故而被好事者以此命名。
就在這時,擂臺演武鬥到最後一場,其中一位是身高九尺的健婦,腿毛濃密,壯地就像一頭馬熊,手持一杆鵝蛋粗的點蒼槍,正在抓緊時間回氣。
慈舟好奇地瞧去,看見與其對陣的乃是一位二六年華的豆蔻少女,頭上梳着雙角丫,眉清目秀,英氣逼人,身穿一件貼身短打,未染色的素絲混細麻紡成的雜綾布裁剪而成,外面套着箭士慣用的半身甲,雙層犛牛皮質地,左右雙手各提一柄拳頭大的燈籠錘。
爲了待會的決戰,少女特意褪去百納底的如意紋繡花鞋,赤腳站在擂臺上,錘子一前一後,擺開一個寓守於攻的架勢。
村中巾幗戰將青索發現黑衣僧人頗爲好奇,心裡不禁暗暗得意,特地提點道:“今秋打擂終末一場,一方乃是無鹽健婦的隊正單璞,另一方便是舍妹青霞!”
慈舟側頭看了一眼體壯如牛的巾幗級戰將,暗忖:“青索此女,相當不凡,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馬。她的妹妹,想必是那位人熊似的健婦。可是,無鹽健婦乃是西涼國的駐村巡兵隊,萬萬沒有可能交由豆蔻少女充任隊正,哪怕其出身名門望族,若是德不配位,遲早會被健婦們欺負死,甚至被人趕走,弄到最後下不了臺。”
想到深處,慈舟忍不住搖頭,乾脆換了個思路:“我估計,那位豆蔻少女,纔是巾幗戰將青索的妹妹,只是眼下身體還未長開,再過兩三年,熬到成年禮後,估摸着就能橫向發展了。”
巾幗戰將青索沒有想到,中土大唐來的黑衣僧人能如此沉地住氣,便忍不住開口探詢:“慈舟大師,餘嘗聽聞過往商人講說,中土大唐藩鎮割據,崇尚對外用兵,軍工民一體,上下齊心,屢戰屢勝,每戰必有收穫,是爲戰爭紅利,恩澤藩鎮上下,導致各地武風大盛。大師出身中土大唐禪林寺,必定是武學大家,試看打擂雙方,誰人勝率更高。”
慈舟已經注意到,附近的健婦之中,已有人開莊押注,參與者動不動就拿一副盔甲當賭注,不禁咋舌:“西涼國藏兵於民果然不差,于軍事之用,已深入民間地方。即便是一副札甲,牛皮、鐵片、鐵絲,不知道要費多少心機力氣,三口之家十畝農田,一年產出估計也就弄出兩三具,竟然用來下注,果真豪富若斯?”
慈舟自然是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明明知道巾幗戰將青索以此事考究自己,便沉下心來仔細觀察,片刻過後,果然有所收穫。
“無鹽健婦隊正單璞,手長腳長兵器長,只待拉開距離,槍槍不離對手要害,此戰有勝無敗。反觀青霞妹子,不知是否天賦異稟,打過一場接一場的擂臺,方能走到最後。此時,她還能氣定神閒,身板單薄,卻如高山聳立,面色如常,有如淵水深沉,恐怕握有十足的信心。貧僧估摸着,汝家小女青霞,必定修煉家傳神功,內力綿綿,用之不盡。”
巾幗戰將青索聞言,愕然片刻,隨即展顏笑道:“慈舟大師法眼無常,舍妹爲村民中年歲最小,自幼修煉家傳百獸戲,合秘傳吐納法龜蛇息,至今已有十年,內力早已小成,如此方能久戰不怠,爲家族建功立業。”
慈舟都懂得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這種藏身世外大雪山中古武家族,沒有理由不懂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換言之,少女青霞肯定會伺機貼身近戰,掄起手中的燈籠錘,使勁錘打無鹽健婦隊正單璞的胸口。
隨着主持擂臺鬥戰的裁正一聲令下,少女青霞主動往後躍,試圖跳出圈子,反觀無鹽健婦隊正單璞,卻雙手持槍挺身往前戳刺。
雙方甫一交手,反應就出乎所有人意料。慈舟立即反應過來,笑道:“依貧僧之見,青霞手中的錘子暗藏機關,可長可短。必要時,甚至可以扣動機簧疾射而出,或許還有鎖鏈連着。無鹽健婦隊正單璞手中的點蒼槍,應該也有機關,或許是槍中藏槍,一長一短,是爲雙槍將,無非是爲了彌補近身作戰的不足。”
說到這裡,慈舟正色道:“由此可見,西涼國的兵家戰術,漸漸滲入國中武道。須知,兵家,詭道也!兵武之道,便是暗藏機竅之詭詐騙術,欺瞞敵我雙方耳目,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武道,可畏可怖!”
巾幗戰將青索聽到這番話,眼眉高高挑起,側頭看了一眼黑衣僧人,對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記在心上,暗中更是高看他一眼。
“我原本預想,這位中土大唐來的高僧,於武道一途相當高明,萬萬沒想到,竟然高到如此地步。僅僅看了一眼,就洞悉了舍妹青霞和健婦隊正的根底,簡直不可思議!必要時,我得寫信推薦給王上。”
至於左近的健婦,即便關注擂臺終末一戰,對於黑衣僧人的話,也是不以爲然居多。可是,戰況發展果然如慈舟所料。
少女青霞躲開點蒼槍的凌空戳刺,趁機扣動燈籠錘的機關,尺許長的短柄錘,猛地往外延伸兩倍,右手揮舞錘頭盪開對手長槍突刺,左手按住機簧,猛地從身後甩出。
一個拳頭大的錘頭,彷彿被臼炮射出的彈丸,朝無鹽健婦隊正單璞疾射而去,風聲呼嘯,震耳欲聾。
就當在場所有相關或不相干的圍觀者,爲明顯落入頹勢的一方提起小心的時候,無鹽健婦隊正單璞猛地扭動長槍握柄,從中抽出一杆三尺長的爛銀槍,長短槍兵交錯,護住自己的胸口。
噹地一聲,燈籠錘頭正中目標!可惜的是,小女青霞的殺招,被隨機應變極快的老牌“無鹽”擋住了。
看在巾幗戰將青索的面子上,押注其小妹青霞勝的賭客,親眼目睹制勝之機悄然而逝,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懊惱之情就別提了。
反觀看好隊正單璞的健婦們,卻也沒有什麼慶祝的表示,畢竟此戰還未徹底分出勝負,都提心吊膽地繼續觀戰。
慈舟看到有一方被動防守,即便奮力盪開燈籠錘,放下的雙手依舊哆嗦個不停,便忍不住露出笑容,側頭看了一眼巾幗戰將青索,笑道:“恭喜恭喜,汝家小妹有七成機會勝了。”
“此話怎講?”青索看到黑衣僧人的信心比自己還足,便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暗道,“莫非舍妹仗着神兵機關之利,被大師看出了幾分虛實?”
慈舟輕輕點點頭:“燈籠錘之擊,勢大力沉,出乎無鹽健婦隊正單璞的預料。貧僧估計,錘頭並非實心,而是裡面真鉛做殼,灌滿了丹汞,如此方能隔空發勁,以內力傷人。”
聽到關鍵處,巾幗戰將青索的眉頭都幾乎豎起來,慈舟卻毫不理會:“換做是貧僧,以兵家戰陣的智慧來設計兵器,也是這般道理!譬如東土大唐的九環刀,往往在刀背開槽,鑲有九枚或若干鉛環。一擊斬出,鉛環盡數向前,刀頭勢大力沉更勝尋常,能出其不意,斬破頭盔甲冑,有我無敵。”
擂臺上,無鹽健婦隊正單璞額頭冒汗,自覺雙手筋軟骨酥,稍微用力握住槍柄,便會立即痛徹入骨,明明知道對手會使詐,自己卻沒有防備到這一手,不得不承認戰敗。
於是,入秋以來的擂臺比鬥,終末一戰便以巾幗戰將青索的小妹大獲全勝而落下帷幕,獎品有一副白犛牛脊皮做的半身甲,王命巡城馬令旗,以及甑糕、九層糕、油糕、麻球、紅糖芝麻餈粑等糕餅點心。
萬萬沒想到,慈舟門下大弟子悟空近幾日來上山下海,吃多了山珍海味,就有點饞人間煙火,忍不住偷吃了幾塊糯米飯捶打成形的餈粑,還沾着炒熟的黑白芝麻,滾過紅糖盆,表面糖粉化油,才塞進嘴裡嚼透了嚥下。
少女青霞清點接受獎品時,發現了這一茬,忍不住火冒三丈,左右尋不見偷吃的猴子,就親自上門找他的師傅,準備與大德高僧慈舟說道說道。
“這叫什麼事!悟能倒是被禁箍八戒牢牢管住了,沒想到猴子卻犯禁破戒,所幸者,頭一遭出手,還有挽回的餘地!”
慈舟琢磨着手頭上還有兩個金箍、緊箍,就籌劃着如何給大弟子悟空戴上,定要教他學個乖,未經允許,禁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