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險峻天下知名。
其時空山寂寂,蟲偃鳥息,遙遙幾聲人語,顯得分外清晰。遙見絕壁千尺,鳥道蜿蜒,一老一少迤邐而來。
老者五旬年紀,肩寬臂長,身量甚高;少年未及弱冠,眉目俊朗,略顯瘦弱。
一陣山風吹來,掀起崖上枯藤。少年瞧見藤下“神仙渡”三個大字,失笑道:“爸爸,這三個字也不怕人笑話?依我看,這裡比起華山的‘鷂子翻身’可差遠了。”
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文靖啊,你只知天險,哪知人禍,這裡自古強人出沒,溝壑之下,也不知填了多少行商的白骨?”
少年姓樑名文靖,生平初次遠遊,聞言吐吐舌頭,晃頭笑道:“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
老者道:“你又掉什麼文?”樑文靖笑道:“這是李白《蜀道難》裡的話,說的是:‘既然蜀道如此艱險,遠來的遊子,爲何還要來呢?’”梁姓老者冷笑道:“你懂什麼?士子求名,商人求利,若非爲了一口飯吃,誰肯拋妻棄子,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樑文靖被父親責罵慣了,笑笑又問:“不知咱們會不會遇上強盜?”老者瞅他一眼,冷冷道:“遇上了又怎樣?”樑文靖笑道:“遇上了,說不準誰搶誰!”老者打量他一眼道:“憑你那幾下三腳貓武藝?”
樑文靖麪皮一熱,抗聲道:“爹總說我武藝不好。玄音道長卻說我有悟性,上次我一個打兩個,羽清、羽靈那兩個小道士還不是輸給我了。”老者怒形於色,厲聲喝道:“你有臉說?羽清羽靈不過十歲,你說,你幾歲?”手指一伸,戳到樑文靖的鼻子尖上。
前方山道忽來一聲輕笑,落在空山裡頗爲扎耳。老者不料前方有人,暗自留心,示意兒子噤聲。父子倆轉過一道山樑,只見榛莽叢生,圍定一方空地,空地上或站或坐,呆了二十多人,多着一色紫緞長衫,鏤金點翠,唯有一位黃袍公子笑吟吟居中獨坐,另有一名白衣文士,摺扇輕搖,氣派從容。
梁氏父子不及開口,黃袍公子又笑道:“一個打兩個,好厲害!”樑文靖聽出譏諷,俊臉漲紅,但他拙於交際,在父親面前尚能談笑,遇上生人,十九作聲不得。
公子見他侷促,更覺好笑,他這幾日路途寂寞,見這父子山野莽夫,頓生戲弄之心,笑道:“小兄弟,你會武麼?”說完見樑文靖呆怔不語,頓生不悅,他身後一名紫袍漢子厲聲喝道:“小子,我家主人問你話,怎不回答?”
樑文靖恍然一驚,瞪那公子道:“你……你說我麼?”黃袍公子見他呆裡呆氣,心想終是鄉下人的孩子,天生愚鈍得很,笑了笑說道:“是啊,我問你呢?”樑文靖正要答話,忽聽父親冷哼一聲,忙又閉口不言。
那公子不死心,又笑道:“聽小兄弟的話,頗以武藝自矜。可巧,我這些護衛都會兩下把式,左右閒着,我挑上一個跟你比劃比劃?”
樑文靖皺了皺眉,支吾道:“我又不認得你們。”公子笑道:“以前不認得,如今不就認得了?大夥兒能在這荒山相逢,也是幾世修來的緣分。”他說到這裡,斜睨着樑文靖,“怎麼,不敢嗎?”
樑文靖血氣方剛,被他一激,麪皮漲紫,大聲道:“誰不敢了?”不顧那父親的眼色,一步跨上。公子拍手笑道:“痛快,嚴剛,你上吧。”
他身後的紫衣漢子應聲出列。樑文靖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忽見出列這人濃眉細目,與自己年紀相仿,不由心想:“他年紀不大,本事有限,我先下手爲強,狠狠摔他一跤。”當下吐個架子,嚴剛眉頭一皺,樑文靖一個虎撲縱身搶來,左手扭他右臂,足下橫掃,這本是相撲中極平常的法門,但勝在偷襲,嚴剛愕然間被他扯住袖口,嗤的一聲,從袖到肘撕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衆人均知公子哥兒的心思,樂得從旁看戲,忽見嚴剛吃虧,頓時鬨然大笑。
嚴剛被衆人嘲笑,惱羞成怒,忽地反手一掌,閃電打中樑文靖的左頰。樑文靖眼前金星亂迸,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嚴剛一巴掌將他打退,低頭一看袖口破損,惱怒更甚,晃身間又欺到樑文靖面前,左手一招,樑文靖正要躲閃,不妨嚴剛左手虛招,右手吐出,一掌摑中他的右頰。這一下出手更沉,樑文靖立地轉了一圈,跌出一丈開外,黃袍公子一干人笑得更歡。
嚴剛聽得笑語,有心賣弄,不待樑文靖摔倒,箭步搶到,一伸手捏住他的後頸,樑文靖一掙無功,嚴剛心狠手辣,順勢捏住他腰眼,喝聲“起來”,將樑文靖高舉過頂,喝聲“去吧”,方要擲出,後頸忽麻,似乎被人捏住,跟着手中一空,樑文靖已被奪走,他急欲轉身,忽覺來人順他轉身之勢一帶,嚴剛一個立足不住,向那黃袍公子撞去。
公子笑嘻嘻坐定,絲毫也不躲閃,眼看嚴剛撞到,身邊一名美髯老者騰地起身,擡手按在嚴剛肩上,嚴剛便似撞在一堵牆上,他身處兩股大力之間,縱然止步,仍覺小腿痠軟,幾乎跪倒在地。他長吸一口氣,回頭怒視,樑文靖面頰高腫,呆愣愣站在梁姓老者身邊,老者乜斜了眼,冷冷負手而立。
嚴剛登時明白,這一摔定是拜這老者所賜,他生平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折辱,噌的一聲,從同伴腰間拔出一口劍來,不防公子伸手攔住,笑道:“罷了,大家玩耍解悶,何苦舞刀弄槍。”一干隨從見同伴吃虧,均有助拳之念,聽得這話,只得退下。
公子俊目轉動,衝老者拱手笑道:“老先生好本事。”老者也不回禮,淡淡說道:“不敢當,鄉下人的粗蠢把式,入不得公子法眼。”那公子見他氣度沉穩,眉間隱含威儀,不由暗暗稱奇:“這一介村夫,竟有將帥之氣。”略一沉吟,又笑道,“敢問先生大號?”
老者道:“大號不敢當,區區姓樑,名天德,蜀中人士,在外漂泊已久,此次入川,只盼骸骨還鄉,不愧祖宗。”那公子見他說得鄭重,心中疑問難以出口,笑了笑,目光落到樑文靖身上,見他雙頰高腫,又覺好笑,說道:“小兄弟,方纔嚴剛不懂事,多有得罪。但你本事也太不濟了,日後記着用功,要麼不是一個打兩個,怕是兩個也打不過一個。”說罷哈哈大笑。
樑文靖面色漲紫,恨不得鑽地而入。那公子見他羞愧神色,心頭一動,向那白衣文士笑道:“白先生,你瞧此子像誰?”文士瞧了樑文靖一眼,淡然道:“恕白樸愚昧,沒瞧出來!”那公子瞅了白樸一眼,眉間掠過一絲不悅,又向那出手阻擋嚴剛的美髯老者道:“端木先生以爲呢?”
老者皺了皺眉,忽現尷尬之色。公子笑道:“不必拘泥,但說無妨。”老者嘆道:“回主公,端木長歌以爲,這小子也不知從哪兒得了些造化,形容上竟與主公有些許相似,只不過土頭土腦,論及風流氣度,卻不及主公之萬一。”樑天德聽二人談論,忍不住瞧了兒子一眼,再瞧那黃袍公子,果覺二人有些貌似。
那公子又打量文靖一陣,忽而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沒料這荒山野嶺,竟然有人與趙某……”話未說完,忽聽白樸咳嗽一聲,黃袍公子一愣,哈哈笑道:“是了,趕路要緊……”走出兩步,又回頭打量樑文靖一眼,拉過那白樸低語兩句。白樸一怔,連連搖頭,又低聲答應兩句。公子眉間生寒,面露不快,白樸又說了幾句,他才勉強點頭,但見白樸還要再說,似感不耐,一甩袖子,走得遠了。
樑天德見那二人耳語間,不時覷看樑文靖,不由暗暗留心,順風聽來,隱約聽到“特生”兩字,儘管不明其意,總覺有些不祥,望着那羣人去遠,不覺皺眉沉吟。
樑文靖摸着雙頰,又羞又痛,怨怪父親沒替自己討還公道,按理也該打那姓嚴的兩個耳光。樑天德聽得焦躁起來,怒道:“技不如人,別說兩個耳光,被人打死也活該,早知如此,就該少念兩本鳥書,多練幾天拳腳纔對。”
樑文靖臉色發白,不敢作聲。原來樑天德武藝雖強,兒子卻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酷好詩書,疏於習武,但凡樑天德所教本事,他學不了三成,便即厭倦,百般偷懶敷衍。樑天德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書也撕了無算,可這小子就是不改惡習。樑天德灰心之餘,唯有任他去了,但想這孩子既好讀書,留在北方,蒙古人重武輕文,全無用處,唯有大宋科舉取士,讀書人方能取些功名,是故思量再三,正當舉棋未定之際,忽又遇上一樁大事,逼得他當機立斷,攜子南歸。
斥責一陣,樑天德怒氣稍減,料想公子一行走得遠了,才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兩人走了一程,行將日暮,忽聽身後有人歌道:“噫籲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二人回頭望去,山路盡頭走來一個穿着破舊的儒生,面色酡紅,醉態可掬,提着一隻紅漆葫蘆,一步一搖,邊走邊唱,“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走過二人身邊,忽地站立不住,向前一個踉蹌。樑文靖心熱,伸手去扶,儒生卻將破袖一拂,推開他唱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緣也愁攀援。”走過兩人身前,翻過山樑,消失不見。
樑文靖皺眉道:“爸爸,前方路險霧重,他這樣子怎麼過得去?”樑天德冷笑道:“落第舉子,無聊文人,大宋朝別的沒有,就是軟骨頭的窮酸太多。”嘴上譏諷,心中卻暗贊兒子秉性仁善,於是飛步趕上,不料走了一里路程,仍沒見那儒生影子。
正覺駭異,樑文靖也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奇道:“這儒生走得好快。”一轉眼,忽見父親臉色發白,不由吃驚道:“莫非這一眨眼,他已摔下去了?”探頭向谷底一瞧,卻見白霧茫茫,莫窺其深,還欲細瞧,便覺目眩,慌忙直起身來,一顆心撲撲亂跳。
樑天德也覺驚疑,父子二人又來回尋了一陣,仍不見儒生的影子,不覺背脊上均生寒意,樑文靖哆嗦道:“爹,咱們莫不是遇上鬼了?”樑天德怒道:“大白天的,盡說胡話,那人紅光滿面,哪會是鬼。”
樑文靖道:“若不然,必是摔到谷裡去了,既然落下去,怎又麼不聞聲息?莫不是喝得太多,醉死過去了?”樑天德皺起濃眉,瞧那山谷,又覺太深,難以下谷一探,何況萍水相逢,也不值得花費如此工夫。念頭數轉,也就罷了
遇上這等事,父子沒了言語,只悶頭走路。走了一程,忽見清溪流淌,小橋飛渡,橋那頭數峰青山,擁着三兩戶人家。
樑文靖歡呼一聲,快步奔過橋去。樑天德見他舉止浮浪,心生不悅。不想才過橋,就見前方轉出兩人,一個體格雄壯,鳳眼半開,正是端木長歌,另一個少年清俊,卻是嚴剛。嚴剛一見二人,微微笑道:“兩位腳程太慢,累咱們好等了。”
樑天德見二人神色不善,不覺皺眉。樑文靖與嚴剛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叫道:“再打一場麼?”嚴剛笑道:“妙啊!”端木長歌伸手笑道:“嚴剛,別逞意氣,忘了主公的交代。”嚴剛瞪了樑文靖一眼,悻悻退下。
端木長歌笑道:“樑老先生,在下有一事相商,不知先生可有興致。”樑天德淡然道:“鄙人路途尚遠,不容耽擱,還請見諒。”說畢便往前行,忽覺殺機一緊,涌將過來,頓時止步,厲聲道:“二位幹什麼?”一抖手,忽向端木長歌劈去,端木長歌側身避過,不料樑天德身形一閃,卻向嚴剛撲至,嚴剛只覺鎖骨一痛,已被老者扣緊,頓時渾身**,撲通跪倒。
原來樑天德已知端木長歌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急切難勝,是故聲東擊西,佯攻端木長歌,實則避強擊弱,出其不意擒下嚴剛。正要開口,忽聽端木長歌一聲冷哼,身形拔起,只一晃便到樑文靖身前,樑文靖不及驚呼,已被他一把掐住脖子,提得雙腳離地。
樑天德臉色大變,怒道:“好賊子。”手掌擱在嚴剛頭頂,“快將我兒放下,要麼這一掌下去,大家都不好看。”端木長歌笑道:“老先生不妨試試,除非我手裡這個不是老先生的親生子兒,要麼,老先生這一掌下去,必然後悔。”
樑天德臉色變了數變,但見樑文靖漲紅了臉,口中嗚嗚,幾不成聲。他呆了呆,頹然一嘆,將嚴剛放開。嚴剛一得自由,反手一肘,正中他胸口,樑天德倒退兩步,臉上透出一陣血紅。
嚴剛搶上一步,扣住他衣領,緊咬白牙,獰笑道:“死老鬼,總叫你落到小爺手裡。”他兩度爲樑天德所制,怒氣難抑,正要狠下毒手,忽聽端木長歌冷冷道:“罷了,正事要緊。”
嚴剛一聽,想起來意,狠啐一口,放開樑天德。端木長歌右手不離樑文靖頸項,微微笑道:“不才在前方備下薄酒,還請老先生賞臉。”樑天德忌憚兒子生死,不敢不從,但覺胸口中肘處隱隱作痛,不由咳嗽數聲,捂着胸,尾隨端木長歌來到一戶農家前。
堂內支了一張木桌,四人圍桌坐定。一名村婦哆哆嗦嗦捧上杯盤,斟了幾杯村醪,不待衆人發話,又慌張退去。
端木長歌笑道:“樑先生請。”如此說卻不舉杯,樑天德不敢違拗,只得舉杯飲盡,但覺滋味淡薄,有如白水。樑文靖見父親爲人如此逼迫,心中好不難過。
端木長歌打量樑天德半晌,忽而笑道:“令父子情深,令人感動。只可惜上命在身,難以違背。”樑天德冷道:“何必假惺惺的,有話便說。”
端木長歌笑道:“老先生快人快語,說起來,你也見過在下的主公,敝主公對令郎一見傾心……”樑天德腦中嗡的一聲,心中大震:“那人莫非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正自胡亂猜測,卻聽端木長歌續道:“主公特意命我前來,聘請令郎做他的護衛,不知老先生答不答應?”
樑天德一愣,心想僅是護衛,這二人何以來勢洶洶,他也是久經世故的人,思忖一下,搖頭道:“令主公帳下均是能人,小兒本事有限,如何高攀得上。”
端木長歌笑道:“武功卻在其次,令郎的妙處在於他……咳,他與敝主公頗有幾分相似,這就十分難得了……”樑天德一驚,端木長歌又笑道:“我家主公乃當今貴人,令郎若從了他,勢必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這機遇千載難逢,萬望樑先生三思。”
樑天德沉吟片刻,再瞧樑文靖一眼,不由暗歎了口氣,說道:“你雖不說明,我倒也猜到幾分了,你那主人莫不是要我兒子給他去做送死的替身?”
端木長歌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怎麼猜到的?”樑天德冷哼一聲,說道:“你那主公貴於當今,必有權勢。但凡人間權勢,爭奪者多,得之者少,他料也結下了不少仇家,怕人暗算,是故想找個容貌相若之人,給自己擋刀擋劍?”
端木長歌拍手笑道:“老先生好見識,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不囉嗦。今日的事,老先生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都已成定局,不容變改了。”話音未落,樑天德便覺背心一痛,情知嚴剛動手,不由怒道:“既然如此,你主公爲什麼不自己來說,卻讓你兩個鬼鬼祟祟,耍弄手段。”
端木長歌笑道:“主公本有此想,但他身邊有人不答應,只好委託鄙人,暗中行事了。”樑天德一愣,脫口道:“那人是誰?”端木長歌未及答話,忽聽門外有人悠悠嘆道:“那便是區區在下了!”
端木長歌鳳眼陡張,尚未起身,便覺虎口驟熱,右手虛軟,樑文靖已被人奪去。樑天德定睛一瞧,一人白衣飄飄,立在堂心,正是那個名叫白樸的白衣文士。
白樸奪過樑文靖,衝樑天德微微一笑,忽地舉起摺扇,向他肩頭拍來,這一拍看似隨意,但來勢奇快,樑天德剛見他擡手,肩上已着了一下。他尚且不覺有異,嚴剛卻覺一陣暖流經他背心、順着掌心直衝肺腑,不由哎呀一聲,騰騰騰連退三步,背心重重抵在牆上,麪皮染血也似。
樑天德自負武藝,但這白樸兩度出手,均未看得明白,心下好不駭異。端木長歌眼看白樸施爲,呆立一旁,不敢輕動。白樸輕描淡寫奪下樑氏父子,笑了笑,招手道:“來!請坐!請坐!”形若無事,當先落座。其他四人各懷心思,稍一遲疑,也各自坐下。
白樸將酒杯斟滿,舉杯笑道:“老先生,小兄弟,適才得罪,還望見諒。”說罷飲盡。他氣概豁如,觀之可親,全不似端木長歌那般陰沉,樑天德父子心生好感,各自舉杯幹了。樑天德皺眉道:“白先生,你這一來,卻讓樑某糊塗了。”
白樸展開摺扇,笑道:“也怪不才的主公魯莽了些。近些日子,他樹了幾個對頭,時刻陰謀害他,雖然百般周護,但終究難防意外。是故他一見令郎,便想起那條李代桃僵之計。不才聽他一說,卻覺不妥,雖然主公身份貴重,但人生在世,當以仁德爲先,令父子本爲無辜之人,牽扯進來大違道義。可惜主公口中答應,心中初衷不滅,仍是暗中遣了端木兄與嚴老弟前來遊說二位,不才察覺之後,竭力進諫,總算讓主公回心轉意,派我來爲諸位分解。”
梁氏父子恍然大悟,望着白樸大感敬服。端木長歌則手拈長鬚,不見喜怒,嚴剛恨恨望着白樸,一臉盡是不平。
白樸又笑道:“瞧二位裝束,想是來自北方?”樑天德道:“不錯,我父子自華山來。”白樸哦了一聲,說道:“聽二位說話,卻有南方口音。”樑天德道:“小老兒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呆過一段日子,可嘆世事飄搖、身不由主,我父子滯留北方,已有二十年了。”說着嘆了口氣,透出一絲淒涼之色。
白樸輕輕撫掌,嘆道:“北方胡虜橫行,足下身處夷狄,卻能不忘鄉音,真是了不起。令郎這口臨安官話,那就更加難得了。”樑天德聽得渾身一震,手中酒水灑落衣襟。
樑文靖恍然道:“爸,您老逼我說這種軟綿綿的怪話,原來是臨安的官話……”話沒說完,被樑天德狠瞪一眼,頓時噤聲不迭。
白樸沉吟片刻,又道:“不知北方情形如何?”樑天德還沒出口,樑文靖已搶着道:“蒙古韃子壞透了,逼着漢族男子當兵,爸爸一生氣,就帶我回大宋來了。”白樸瞧了樑天德一眼,微笑不語。
樑文靖接着說道:“如今倒好,我們這次回來,再也不用受韃子欺負,只是許多百姓還得在留在那兒受苦。”白樸嘆道:“小兄弟說得是,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啊!”嘆息聲中,不勝悵然。
樑天德冷笑一聲,忽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嶽武穆重生,韓世忠再世,這大宋朝的王師也打不到北方去了。”白樸未答,嚴剛已怒道:“閣下盡長他人威風,韃子便有三頭六臂麼?”
樑天德目視遠處,淡然道:“蒙古人不見得有三頭六臂,臨安的小朝廷卻多的是三姑六婆。”嚴剛眉間透出一縷寒意,厲聲道:“姓樑的,你這算不算詆譭朝廷?”
樑天德道:“詆譭不敢當。相反的,我對這朝廷十分佩服,養了這麼一大羣讒言惑君的官兒,還能苟延至今,嘿嘿,厲害,厲害。”嚴剛麪皮陣紅陣白。樑天德也不正眼瞧他,將一杯濁酒送到嘴邊,徐徐飲盡。
白樸擺手嘆道:“嚴老弟少安毋躁,樑先生也是心憂時局。而今朝廷囿於內鬥,韃子卻在北方大肆徵兵,唉,那蒙哥汗滅宋之心好迫切呢!”
樑文靖吃驚道:“什麼,滅宋?”白樸道:“小兄弟不知道麼,韃子兵分兩路,由韃子皇帝蒙哥與其弟忽必烈帶着,厲兵秣馬,打過來呢!”樑文靖心中疑惑:“只聽爸說韃子徵兵,卻沒說要征討大宋。”出一會兒神,又問:“大宋有兵將嗎?”
白樸笑道:“兵將麼?還有幾個!”樑文靖道:“那就對了,書上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有兵有將,將韃子打退不就成了。”話音方落,端木長歌輕笑一聲,說道:“好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你可知,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來,數十年未嘗一敗,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來,近百年未嘗一勝麼?”
樑文靖臊紅了臉,他不善與人爭辯,慌忙移目四顧,卻見白樸手中摺扇正面繪了一幅《太白行吟圖》,背面則是十二行狂草《蜀道難》,筆法峻奇,跌宕不拘。白樸見他望扇出神,不由笑道:“小兄弟也喜歡字畫?”樑文靖雙頰一熱,忙道:“我只覺這幅畫特別,能從字畫中看到畫者的心思。”白樸驚訝道:“竟有此事,說來聽聽。”
談詩論畫本是樑文靖所愛,聞言道:“這幅字畫雖只一尺見方,其中的山水人物、墨寶字跡卻像是在萬丈長卷上畫成寫就的,可說畫者本有畫成萬丈長幅的氣魄和本事,落筆時卻不得不拘於一尺白絹,筆間那股不平之氣可想而知。正應了杜工部一句詩:‘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大才難爲用’!”
白樸心有所住,聽得入神,只待樑文靖住口,方道:“這幅扇面,本是家師當年與我途徑劍門關,一時興起,隨手寫就的。”
樑文靖訝道:“原來如此,令師的字畫是極好的。只可惜,除了那股狂放不平之氣,這畫裡還有幾分傷痛。”白樸奇道:“何出此言?”樑文靖見他驚奇,心中得意,笑道:“拿正面的山水人物來瞧,乍看妙絕之至,細瞧卻處處自相矛盾,花與草,山和水,水和人,渾無一處和諧,令師畫這幅畫時,料是心都碎了。”
白樸將信將疑,展開摺扇瞧了半晌,卻不見樑文靖所言的矛盾之處,但想直言不知,大傷自家體面,便笑道:“家師行事奇特,讓人不易明白。小兄弟能見人所未見,委實高明。”他這話不說自己,只說他人,專叫人拿不住把柄。
樑文靖得他稱讚,呵呵直笑,忽聽門外一聲冷哼,一個聲音叫道:“高明什麼?打爛你小畜生的臭嘴。”嗖的一聲急響,一溜白光奔向樑文靖面門,樑天德急忙伸手去抓,白光突然變快,樑天德一下捏空,“啪”的一聲,正中樑文靖左頰。
樑天德大驚,心想這團白光來勢勁急,兒子捱得結實,十個腦袋也打破了,可定眼一瞧,樑文靖不過臉皮微紅,一時更覺驚疑,皺眉道:“小子,你沒事麼?”
樑文靖茫然搖頭,呆呆望着案上半隻玉虎。玉虎白玉爲身,赤泥點睛,看上去十分溫潤滑膩。
白樸見那玉虎,失聲叫道:“這是……”端木長歌雙目瞪圓,嚴剛則拔地而起,作勢追出,不防白樸一伸手,將他凌空拽了下來。兩人這一縱一抓,在樑文靖眼裡,均是快得不可思議,嚴剛被白樸攔下,怒道:“白先生,這是爲何?”
白樸神色奇特,搖頭嘆道:“你追不上的。”說罷又嘆了口氣,“那便是家師了。”衆人無不大驚。
白樸拈起那半隻玉虎,嘆道:“這種暗器手法名叫‘虎頭蛇尾’,快慢由心,看似強勁,中人時卻很微弱,正是家師遊戲風塵的絕技。”他臉色蒼白,邊說邊向外走,初時步履沉滯,漸自快如狂風,頃刻不見蹤影。
端木長歌與嚴剛隨後趕上。樑天德父子相視一眼,樑文靖道:“爸爸,咱們走吧。”樑天德搖頭道:“咱們也去瞧瞧。”樑文靖一呆,樑天德卻不容他分說,大步趕上三人。樑文靖無奈,只好拼力跟上。
奔出一程,忽聽得鴉鳴嘈雜,樑天德心中驚疑,喃喃道:“老鴰子叫得好厲害。”樑文靖喘着氣從後趕來,聞言笑道:“這就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樑天德皺眉道:“你說什麼?”樑文靖道:“這是曹操的《短歌行》裡的句子,說的是,烏鴉在夜晚失了巢穴,無處可去,只能繞樹亂飛,想必前面那些烏鴉也是如此,因爲沒處可去,故而叫得厲害。”
樑天德冷冷道:“胡說,老鴰子叫是大凶之兆。再說了,曹操這種奸臣逆賊,他的詩詞不學也罷。”再一瞧樑文靖氣喘模樣,更覺惱怒。樑文靖不敢反駁,心中卻想:“曹操人品不說,文章詩詞卻是好的,說到氣魄恢弘,言簡意深,魏晉之世數他第一。”
胡亂思忖間,樑天德猝然止步,樑文靖神思不屬,幾乎撞在父親身上。他探頭一瞧,哎呀一聲,幾乎跌坐地上。但見前方山坳間,橫七豎八倒了二十來人,個個張口突目,脖子上均有一道創口,被那冷冽山風一吹,隱隱凝成紫黑。白樸、端木長歌、嚴剛勢成鼎足,凝立屍首之間,狀如冰雕石塑。
樑文靖識得那屍首正是黃袍公子一行,不覺心跳加劇,幾要奪口而出,半晌顫聲說道:“爹,這些人怎就死了……”樑天德默然不答,望着場中三人,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忽聽端木長歌厲聲道:“白先生,這卻作何解釋?”白樸淡淡說道:“解釋什麼?”端木長歌道:“我與嚴兄離開之前,主公安然無恙,白先生離開以後,主公卻遭不測,這其中的緣故費人思量?”白樸似乎心神不屬,聞言唔了一聲。
端木長歌又說:“主公一心尋求替身,以避仇家,卻被白先生一再阻止,更教區區琢磨不透,難不成主公的性命還不如那個姓樑的小子?或者白先生是怕主公行那李代桃僵之計,以假亂真,叫你也分不出真假吧?”白樸嗯了一聲,仍不言語。嚴剛則悄悄拾起一口單刀,緊攥在手。
端木長歌頓了頓,又道:“除此兩事,還有一事,端木長歌更不明白了。爲何玉虎竟在令師之手?莫不是令師徒一明一暗,分別行事……”
白樸兩眼望天,哼了一聲,只一晃,欺近端木長歌,右手扣他胸口。端木長歌急忙橫臂格出,不料白樸抓勢陡疾,瞬間快了十倍,端木長歌胸口一悶,已被扣住。嚴剛厲喝一聲,一抖手,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樸掠出。白樸左袖一拂,飄飄然搭上刀背。嚴剛單刀脫手,眼睜睜看着白樸大袖一收,將刀卷在袖裡。
這擒人奪刀,宛如電光石火,一時人人屏息,只聞山風拂衣有聲。樑天德望着三人,但覺局勢混亂,也不知如何是好,
白樸淡淡說道:“各位大可疑我白樸,但若辱及家師,休怪白某無禮。”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噌的一聲,插入石壁半尺有餘。
端木長歌二人臉色慘白,口脣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聽白樸又緩聲道:“端木兄,白某請教一事。”端木長歌身在人手,無奈答道:“白先生請說。”
白樸道:“如果白某就是謀害主公的兇手,而今要殺二位滅口,端木兄自忖有幾分生理?”端木長歌苦笑道:“半分也無。”
白樸道:“是了。”忽地鬆開端木長歌,長嘆一聲道,“白某要害主公,又何必等到今日?”那二人恍然想起,白樸貴爲那黃袍公子的謀主,黃袍公子生前待之極厚,同席而食,抵足而眠,白樸若有不軌之心,早已下手加害,無須等到今日。端木長歌不由汗顏道:“白先生,我急怒攻心,一時糊塗了。”
白樸卻不理會,俯身察看地上屍首,半晌道:“端木兄,你瞧這傷口有何異樣?”端木長歌低頭細瞧,忽地倒吸一口冷氣,脫口道:“好傢伙,不但傷在同一地方,傷口的深淺長短均是一樣,難不成是用尺子量好了的?”
白樸嘆道:“端木兄高見,若我料得不錯,這刀法出自黑水門下。”話一出口,衆人齊齊變了臉色。
端木長歌失了一會兒神,嚥了一口唾沫,澀聲道:“黑水門下?”白樸道:“不錯,這世上的刀法要麼迅快,要麼狠辣,但說到計算精準,毫釐無差,卻唯有黑水一派的刀法了。”說罷長嘆一聲,樑文靖見一衆人無不面如死灰,不由心想:“黑水一派是什麼東西,竟將他們嚇成這樣?”
思忖間,白樸凝視黃袍公子,忽地閉眼嘆道:“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吟聲和着秋風,分外淒涼蕭索。
樑天德忍不住問:“臭小子,這是什麼話?”樑文靖難得父親垂詢,忙道:“這是屈原《國殤》中的句子,大意爲:你雖身死,精神長存,你魂魄堅毅,堪稱鬼中英雄。”樑天德哦了一聲,破天荒沒有責備兒子窮酸,反而望着那公子屍首,眉間透出焦慮神氣。
忽聽白樸道:“端木兄,嚴老弟,事以至此,二位有何打算?”端木長歌微閉雙目,拈鬚不語,嚴剛卻冷笑道:“還有什麼打算?主公已死,大家散夥了事。”
白樸道:“嚴老弟的話倒是人之常情,只不過,這個東西事關重大,總須有人守護。”說罷攤開手掌,露出半隻玉虎。端木長歌雙眼陡張,目光在玉虎上轉了一轉,復又黯然合上。嚴剛也盯着玉虎,有些神不守舍。白樸目不轉睛地瞧了二人半晌,忽道:“不才乍逢此變,心旌動搖,故於二位多有得罪。但方纔定神細思,卻有一個計較,想與二位商議商議。”
二人懼他武功,齊道:“白先生請講。”白樸點點頭,目光一轉,又向樑文靖掃來,樑文靖見他眼神殷切,忽覺一陣心慌,匆忙低下頭去。
白樸略一沉思,忽向樑天德道:“老先生,你可認得這個?”說罷將玉虎拈在手裡,迎着落日餘照,彩光流轉,似在玉虎周邊鑲了一圈七色虹霓。
樑天德瞧着玉虎,透出追憶之色,忽而嘆道:“若我所料不差,這是當今聖上的虎符吧!”話音方落,樑文靖失聲叫道:“虎符?”樑天德嘆道:“不錯,這半隻玉虎,能夠調動千軍萬馬。”
自古大將出徵,天子、諸侯不能親身隨從,便以金玉青銅雕鑄成虎形,從中剖開,與大將各持其半,如要調動大軍,便令一使者持半隻虎符前往軍營,與大將手中半隻相合,驗證無誤,即可調動兵馬。故而世稱“合符”。只因軍隊爲國之爪牙,關係天下興亡,調動之機至爲審慎,是以虎符爲天子神器,絕不輕與。
樑文靖在史書中屢見虎符之威,聽父親一說,頓覺心跳氣促,望着半隻玉虎,油然生出敬畏。忽聽白樸嘆道:“老先生果然不是常人,真是好見識。”樑天德搖頭道:“樑某的來歷暫且不談,這半隻虎符怎又落在令師手裡?”白樸搖頭道:“這玉虎不是家師的,是他從主公身上拿出來的?”
樑天德目視那黃袍公子,吃驚道:“是他的?”白樸道:“不錯,家師必是目睹這些屍首,順手搜尋,得此虎符,他老人家聰明絕頂,因此猜到主公的身份,故來尋我,將這虎符歸還。”樑天德嘆道:“不錯,令師如是兇手,必無歸還虎符之理,僅此一樣,就可澄清令師的嫌疑了。”
白樸苦笑道:“可惜,他終究不肯見我。”樑天德奇道:“這是何故?”白樸嘆道:“實不相瞞,白某是家師的棄徒。”衆人又是一驚,白樸神色黯然,又嘆了一口氣。
樑天德知他被逐出師門,必有隱衷,也不便多問,只道:“但不知令主公手持虎符,又是何種身份?”樑文靖久不言語,此時忍不住插嘴道:“那還用問,有虎符在手,必是朝廷的大將軍了?”
白樸瞧他一眼,說道:“小兄弟,你聽說過淮安麼?”樑文靖道:“聽說是江南名城。”白樸只是搖頭,樑天德卻吐了一口氣,苦笑道:“莫不是淮安王?”白樸點頭道:“還是老先生有見識。”樑天德瞧了地上那黃袍公子一眼,忽道:“是他?”白樸苦笑道:“是他!”
樑天德擡頭望了望已然暗淡的天穹,眼角爬過一絲苦澀,悠悠嘆道:“這下可好,小朝廷的樑柱又斷一根。”樑文靖不由問道:“爸爸,淮安王是誰?”樑天德未及答話,白樸已道:“淮安王是地上這位公子的封號,他本是當今皇帝的幼子。”說着苦笑一下,又道,“小兄弟,你可知大宋與外族交鋒,爲何處於下風?”
樑文靖搖頭。白樸說道:“大宋兵多糧廣,照說十個打一個,也未必輸給韃子。不過開國之初,太祖皇帝爲防大將手握重兵,危及皇權,便杯酒釋兵權,奪了武將兵權。從此之後,大宋朝廷重文輕武,武將處處受制,文官勢力龐大,文武相爭,吃虧的必是武將。故而以嶽武穆之能,也會被十二道金牌奪了兵權,慘遭秦檜的毒手。所以說,不是韃子厲害,而是大宋沒有一個放手幹事的大將。”
樑文靖道:“這和淮安王有什麼干係?”白樸道:“大有干係,你說,這大宋的天下姓什麼?”樑文靖道:“姓趙。”白樸道:“淮安王姓什麼?”樑文靖撓頭道:“他是皇帝的兒子,當然也姓趙了。”
白樸道:“不錯,此天下爲趙氏之天下,崇尚虛文也好,整修武備也罷,都須姓趙的說了纔算,別人說話皆不管用。此次蒙古南侵,朝廷便分爲兩派,一派以太子和賈似道爲首,曲意求和。另一派則以淮安王爲首,力主血戰。只因聖上寵愛幼子,是以偏向主戰一派。小兄弟,你明白了麼?”
樑文靖仍是神色茫然,白樸耐着性子道:“自孟珙大帥歸天之後,這些年來,全奈淮安王在朝中壓制主和一派,戍邊將領方能放手與韃子交戰。此次蒙古大舉進犯,淮安王便決意親臨蜀中,自將待邊。”
他說到這裡,不禁語塞,心想淮安王此番西來,實已有了謀篡之心,他手握淮東重兵,但淮西兵馬仍在太子手裡,若能乘此機會,將蜀中、江漢兩路兵馬收入囊中,能敗韃子便好,即便不能,也可與淮東大軍東西呼應,夾擊淮西兵馬,奪取當朝帝位。他這心思別人或許不知,太子如何不知,臨行之前那場廷爭激烈非常,淮安縱然僥倖勝出,太子與賈似道決不會善罷甘休。淮安自知此理,故而不乘巨舟香車,不張旌旗鼓樂,攜了隨從偷入川中,可惜他機關算盡,終究沒能躲過這一劫。想到這些陰謀算計,白樸又不禁嘆了口氣。
樑文靖聽到“自將待邊”四字,精神爲之一振,瞧着黃袍公子,心裡佩服起來。忽聽白樸說:“端木兄,你自來精明,想必猜到白某的計策了吧?”端木長歌細眼中精芒一閃,點頭道:“莫不是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白樸道:“不錯。”端木長歌手拈長鬚,沉吟不語。嚴剛如墮五里雲中,皺眉道:“你二位打什麼機鋒。”
白樸道:“並非機鋒。嚴老弟,試問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與大宋天下相比,孰輕孰重?”嚴剛道:“自是大宋天下。”白樸道:“淮安死訊傳出,又當如何?”嚴剛皺眉道:“只怕太子得勢,大宋江山不戰而亡!”白樸道:“那就是了,若是白某,眼看社稷淪喪,寧可賭上一賭。”嚴剛訝道:“賭什麼?”白樸容色一整,揚聲道:“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賭一賭大宋江山。”衆人無不應聲變色。
端木長歌輕輕咳嗽一聲,嘆道:“嚴老弟,人死不能復生,但爲國家社稷,若有一個假淮安王穩住軍心,或能與蒙古大軍一搏。”嚴剛聽得一呆,目光投到樑文靖身上,樑文靖不料衆人舊話重提,頓時面如土色。
白樸嘆道:“如今虎符未失,此子又與淮安貌似,大可取而代之。如能成功,自可挽狂瀾於既倒,解乾坤於倒懸。但若事敗,你我三人難逃滅族之禍,未知嚴老弟敢隨白某一賭否?”這番話匪夷所思,不說樑文靖驚懼萬分,嚴剛也忍不住叫了起來:“淮安王是什麼人物,這小子做做替身、代他一死倒也罷了,怎能當真冒充?”
白樸冷冷道:“事以至此,嚴老弟還有什麼妙計嗎?”嚴剛張口結舌,說不出來。白樸見他無話,便向樑天德一拱手道:“但不知老先生的意思。”樑天德皺眉遠眺,沉默不語。樑文靖心頭忐忑,眼瞧着父親,暗暗求神唸佛,只盼他說個不字。
樑天德的臉色倏忽變幻,似追憶,又似嘆息,似悲傷,又似煩惱。衆人知他此時一言,真有顛倒乾坤之力,一時間,八道目光凝注在他臉上,忽聽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苦笑道:“二十年了!” 白樸等人聞言愕然,樑文靖也覺奇怪:“什麼二十年了?是了,爸爸必是說辛辛苦苦養了我二十年,怎麼能交給你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去折騰。”想着不勝歡喜。
端木長歌細目一斂,餘光在樑天德臉上轉了一轉,忽道:“足下姓樑?二十年了?莫非……”他聲音陡揚,衝口而出,“足下便是樑慕唐?”樑天德臉色一變,兩眼瞪在他臉上。
端木長歌拍手嘆道:“今日真是風雲百變,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賽由基’!”樑天德聽他一口叫出自己當年綽號,當真百感交集。只聽端木長歌道:“當年我在臨安,有幸見過先生。那時先生統領禁軍,騎射冠絕一代。端平年間,先生馳烈馬於五百步外貫穿金錢錢眼,技壓道訪的蒙古射鵰客,着實震驚一時。在下親睹神威,二十多年來記憶猶新。”白樸與嚴剛聽得吃驚,目視樑天德,均想這人如此了得。樑文靖更聽得雙眼發亮,盯着父親,一顆心突突直跳,耳根燒得通紅。
樑天德點頭道:“閣下好記性。”端木長歌又道:“聽說當年先生追隨孟珙大帥,驍勇冠軍,戰功頗著,後來不知因何獲罪,竟然不知所蹤?”樑天德苦笑道:“往事不堪回首,不過當事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去得差不多了,料來說說也無妨。”
他頓了一頓,緩緩說道:“當年孟珙大帥屢敗胡虜,百戰艱難,克服江漢,力保巴蜀,修襄陽、築樊城,自此韃子鐵蹄再未逾越這兩座城池半步。只可惜,剛有恢復之望,臨安那小朝廷便興起求和納款的意思,孟帥屢次上表,昏君總是不聽,孟帥因此一病不起,駕鶴歸西。諸位且想一想,大夥兒辛苦流血,好容易打下這個局面,卻又變成了朝廷求和的資本,豈不是可恨之至麼?”
白樸嘆道:“不錯,孟珙大帥天生神將,將略不在嶽武穆之下,可惜朝廷腐敗,終究難以盡展所長。要麼有他一日,韃子豈敢猖狂?”
樑天德搖頭道:“孟帥談笑破敵,算無遺策,跟他打仗,只管衝殺在前,不須費什麼腦子,故而在樑某心中,嶽武穆也不及他,若是沒他,這花花江山早已不姓趙了,哼,該改名叫做孛兒只斤。”衆人均是一愕,尋思道:“說是勝過岳飛,只怕還未能夠,但這人本是孟珙舊部,自然向着他多些。”
樑天德嘆了口氣,又說:“那幾日,我在前線駐防,得知求和的消息,氣憤難當,整日喝得爛醉,恰好求和的使節經過敝營,一大家子吵吵鬧鬧,要吃要喝要餵馬,我心裡有氣,不免有些怠慢,不料那使節是個臭書呆子,竟跑到我的帳內放肆,說我怠慢天使,罪該萬死。”
樑文靖恍然大悟,心想無怪父親討厭自己讀書,原來是有這個過節。卻聽樑天德嘆了口氣,續道:“那時恰好我喝了酒,膽氣粗壯,聽他說得難聽,便冷笑道:‘左右是死罪,那就再怠慢怠慢。’當下命人將這使節扒了衣服,親自操起軍棍,打了他個半死。”樑文靖一聽,脫口道:“那可糟糕了。”
白樸嘆道:“何止糟糕,那人是天子使節,便如大宋皇帝親臨,如此辱他,乃是滅族之罪。”樑天德冷笑道:“樑某頭腦一熱,管他孃的天王老子還是玉皇大帝,來了照打不誤。”樑文靖聽到這裡,想起這親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不由打了個突,隱隱同情起那位使節來。
白樸關切道:“不知後來如何?”樑天德道:“如你所言,這一來自是犯了滅門的大罪。不過樑某當時父母雙亡,親族凋零,內子也已病逝,僅有一個小妾、一個奶媽以及眼前這個不爭氣的小子,當時他才一歲,也在軍中。故而說是滅門,倒也無門可滅。我事後一琢磨,便將生平積蓄一分爲三,叫過小妾奶媽,一人一分,讓她們各自投奔親友去了。我自己則棄了官職,帶這小子連夜逃走。但想大宋疆土終究不好躲藏,北方雖亂,卻故舊稀少,躲起來倒也方便,於是一道煙到了華山,一住就是二十年了。”
衆人聽罷,無不喟嘆,樑文靖更是心中疑惑:“爲何老爹往日對這些事兒隻字不提?今天卻大談特談,好不古怪。”一時心中升起幾分不祥。卻聽樑天德道:“白先生,不是樑某推諉,我父子大罪之身,只恐誤了先生的大事。”樑文靖一聽,喜上眉梢,連連搓手稱是。
白樸搖頭道:“事過多年,誰還計較一時榮辱?何況今日這魚目混珠、冒用虎符之計,若然事敗,也是天大的罪過。既然都是大罪,多一件也無妨,樑先生便不要推辭了。”樑天德略一默然,忽地雙眉一揚,慨然道:“既然三位爲天下黎民,敢將身家性命賭在這傻小子身上,樑某忝爲孟帥舊部,又豈能畏首畏尾?白先生不嫌小兒魯鈍,儘管差遣便是。”樑文靖不料兩人三言兩語,局勢突然大變,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幾乎昏了過去。
樑、白二人皆爲豪傑之士,既然各表心跡,均是胸中暢快,雙雙擊掌爲誓,哈哈大笑。
樑文靖卻是又氣又急,忍不住大聲叫道:“爸爸,這個差使我不做。”他這一叫,樑天德大爲掃興,怒道:“由得了你麼!”樑文靖還想分辨,一個暴栗子早已落到頭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淚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