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滿江紅

出府之際,已近辰時,金風蕭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樑文靖擡頭望天,但見雲色灰沉沉的,彷彿凝固住了,偌大一片天空,竟無一隻飛鳥。

忽聽那老管家恭聲道:“車已備好,還請千歲啓程。”

樑文靖擺擺手,隨手拉過一匹戰馬,翻身跨上,一抖繮繩,向譙樓馳去。

街道上靜悄悄的,雖有無數人馬往來,卻幾乎沒有什麼聲音。樑文靖馬蹄所向,無論軍民,盡皆放下活計,默默讓至兩旁。忽然間,一個布衣漢子跪了下去,繼而只聽悉悉窣窣,無數人頭低矮下去,滿街百姓紛紛跪倒,人羣中發出聲聲低泣。

樑文靖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馬,漫步登城,回頭望去,身後萬衆俯首,黑鴉鴉一片。

此時胡孫兒上前,交過令箭,低聲道:“千歲,事已辦妥。”樑文靖一點頭,手攥虎符,運足內力,面向滿城軍民大聲說道:“諸位將士,諸位百姓。今日一戰,不關天下社稷,不關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萬人皆驚,人羣中起了一陣騷動,隨軍將士無不變了臉色。

卻聽樑文靖續道:“今日之戰,不爲保國,但爲保家,只爲堂上父母,只爲嬌妻弱子,只爲這滿城父老、萬千黎民。”此言一出,衆人心頭大凜,紛紛擡起頭來。

樑文靖目透厲芒,聲音一揚:“眼下的,個個都是我合州男兒、鐵血好漢。若有膽氣,此時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見識一下我合州男兒的厲害。”

城中略略一靜,忽地響起一陣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見識一下我合州男兒的厲害。”

那山呼一聲一聲,沖天震地,撼山搖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軍爲之震動。

樑文靖忽地將手一揮,止住呼聲,揚聲道:“大家全都起來。”滿城軍民譁然起身,勢如春雷驚蟄、萬木破土一般。

樑文靖又道:“呂統制,所選將才何在?”

呂德應聲出列,奉上一卷名冊,指定一隊將官道:“盡已在此。”

樑文靖舉目望去,但見那隊將官或是雄壯,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經百戰之士,他默默一點,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當下道:“取令箭來。”

一名隨軍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樑文靖攤開一幅合州城防圖,按冊喚道:“王立。”一將出列,樑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這一段城牆由你鎮守。”說畢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將手上。那將接過令箭,卻見箭身上用硃筆描了“一一”兩個紅字,不覺心生怪訝。

樑文靖又道:“羅漢生。”一將應聲而出,樑文靖指着西邊一段城牆,道:“這一段,由你鎮守。”那將接過令箭,卻見箭身上寫有“二一”兩字。

樑文靖目視城防圖,頭也不擡,隨口點將,點到一將,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數字,除了“一一”、“二一”、還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對數字。領命諸人,均有相應水陸路段鎮守,且有五名驍將,不事守城,專率五支精兵潛伏城內,居中策應。

樑文靖點將已畢,擡頭掃視諸將,說道:“這令箭上的數字,便是諸位將軍的番號,如果陣亡,繼任者也須依此番號。交戰之時,攻守進退,各各聽我號令,萬萬不可自專。”

他這番部署,說不出的古怪。但軍令如山,諸將心雖疑惑,但也各自領命,下城調度人馬,前往鎮守之地。

樑文靖又道:“林統制負責城中兵馬用具補給,呂統制仍然統率水軍……”

話音未落,忽聽胡笳悠悠,劃過蒼穹,一聲呼嘯,響遍四野。

衆人心中均是一緊:“來了。”

諸將各趨本軍,樑文靖將身數縱,立身譙樓頂端,居高臨下,合州城內外一切動靜無不盡收眼底。

只見蒙古軍陣如一座座移動城池,向着合州城緩緩逼來,陣中槍矛雪亮,鐵盾泛着濛濛烏光。

樑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頂,略一沉吟,叫道:“胡孫兒。”胡孫兒應聲縱上來,嘻嘻笑道:“什麼事?”樑文靖道:“你做我的傳令官,好不好?”

胡孫兒聽他一副商量口氣,想起那日在客棧中與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說道:“千歲說好,那就是好。”

樑文靖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帶幾位有本事的豪傑,隨時聽我號令,事關重大,莫要錯了。”胡孫兒笑道:“千歲放心,胡孫兒辦事,錯不了的。”

樑文靖命人給了他一副傳令兵的衣甲,胡孫兒瘦小猥瑣,衣甲上身過於寬大,歪歪扭扭,不成樣子,急得他跳來跳去,彷彿一隻披甲貫盔的大馬猴。士兵們瞧得大樂,只是大戰將臨,心中雖樂,卻笑不出來。

金鼓驟響,萬衆呼嘯,蒙軍忽地水路並舉,向合州城牆飛速逼近。

樑文靖觀敵形勢,須臾間,心中畫出一個九宮圖,喝道:“胡孫兒傳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發出炮弩,餘者堅守。”

胡孫兒急率川中豪傑領命飛奔,傳出號令。須臾間,炮矢轟鳴,弓弦脆響。幾支蒙軍精銳正想突出軍陣,當先攻城,城頭炮弩忽地集中轟來,頓時慘呼大作,死傷慘重,突擊之勢土崩瓦解。

蒙軍兵鋒受挫,氣勢爲之一餒。樑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滾木。”

這四處的蒙古軍陣不僅陣形稍亂,抑且滯後友軍,正是蒙軍中最爲薄弱之處。忽見數十根滾木帶着熊熊烈焰,從城頭奔騰而下,撞入陣中,四個蒙古軍陣頓時瓦解。

一時間,樑文靖觀敵虛實,每每料敵先機,要麼遏制蒙軍精銳,要麼專打蒙軍軟肋,不到半個時辰,蒙軍前部已是混亂不堪。樑文靖見狀,喝道:“大開東門,五三軍出擊,五四軍焚燒雲梯。”

轟然炮響,城門大開,蒙軍還沒衝進,忽見一彪人馬迎面殺來,趁着蒙軍混亂,刀槍如雪,銳箭似雨,蒙軍一時抵擋不住,略略向後退卻,更有一隊宋軍手持火把,將蒙軍雲梯燒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雲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瀉落。

忽聽蒙軍後陣號角聲嗚嗚作響,兩支兵馬繞開敗兵,向城頭逼來。樑文靖識得是伯顏、阿術的旗號,當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號令一出,城外兩軍紛紛退後。伯顏、阿術趕到城下,城頭已是箭雨飛落、六二、七三兩個方位正在伯顏、阿術兩軍側面,但凡用兵,兩翼均是薄弱之處。伯顏兩軍被這陣箭雨一衝,幾乎潰亂,兩人慌忙麾軍後退,此時蒙軍後部趕上,以大弩還擊,石箭頭紛紛命中城牆,合州城爲之撼動。

樑文靖一手抱膝,意態悠閒,不絕發號施令,或攻或守,或進或退,戰至半日,城前蒙古大軍死傷慘重,屍積如山。不僅蒙古諸將心膽俱寒,宋軍諸將也覺無比驚奇,望着譙樓上那縹緲身影,大有高深莫測之感。

他們哪裡知道,此時此刻,樑文靖正將“三三步”化入兵法。滿城兵馬分爲四十五路,恰合九宮圖的四十五個方位,而樑文靖觀敵虛實,心中不斷畫出一個又一個九宮圖,藉着合州地利,因敵生變,趨退攻守,均合九宮之法。此時倘若行家覷見,定然驚奇無比,只因這座合州巨城,已在樑文靖的號令聲中化身爲一個包容水陸、恢弘絕倫的九宮戰陣,守如磐石,堅無不摧。

如此戰陣,乃是樑文靖自出機杼的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創下的“三三步”,竟會成爲這傻小子號令萬軍、守衛城池的不世兵法。

雖有九宮之陣,奈何蒙軍背水一戰,有進無退,蒙哥親自擂鼓督陣,催動兵馬,蒙軍死傷雖衆,士氣不衰。如秋天裡收割的麥子,割倒一片,還有一片,又似漫天飛舞的蝗蟲,燒死一羣,還有一羣,更如長江驚濤,無休無止地拍打堅城。

時光悄逝,轉眼紅日平西,弦月初上,宋蒙兩軍燃起熊熊篝火,拼死夜戰,合州城固然顛撲不破,蒙古軍也毫無退意,饒是樑文靖窮思極慮,也無法阻止蒙軍踩着屍山血海,漸漸逼近城頭。

戰至東方發白,忽聽蒙軍一聲喊,數十名蒙軍死士趁着迷濛曙色,終將城防衝開一個缺口,登上城頭,刀槍橫掃,所向不披靡。蒙古大軍齊聲歡呼,忽見一道人影翩如大鳥,自譙樓上飄落,一揚手,抓住一名死士背心,將他扔下城頭,蒙軍呼聲頓時一弱。

那人正是樑文靖,他擲下一人,忽聞身後風起,卻是一名死士挺槍刺來,樑文靖移步讓過,攥住槍柄,步法展開,借力打力,將來人當空掄起,又將四名死士掃下城去。要知三三步展動,四十五步之內便是他的天下,蒙古大軍只見城頭一道人影如鬼如魅,在晨光中時隱時現,登城死士雨點般落下,不禁齊齊驚呼。

伯顏瞧在眼裡,促馬上前,箭發連珠,一連八箭射向樑文靖。樑文靖心如皎鏡,看也不看,以神禦敵,前後左右,閃電般移動四步,讓過四箭,剩下四箭,他足下不停,雙手或勾或帶,神意所至,響聲不絕,羽箭失了準頭,掠身而過,齊刷刷在他身後釘成一排。

伯顏八箭無功,莫名驚詫,停馬坡上,呆然無語。宋軍這些天吃夠了“神箭將軍”的苦頭,見此情形,不由得轟然歡呼。歡呼聲中,忽聽樑文靖提起丹田之氣,吐出話來:“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敵。”

宋軍爲他威勢折服,聞言齊聲呼應:“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敵。”颶風般的聲浪遠遠傳出,在巴山蜀水間呼嘯盤旋。

蒙軍雖不知話中之意,卻爲這氣勢所懾,攻勢略略一緩。蒙哥濃眉緊蹙,拍馬上前,仰望城頭道:“那是何人?”一名漢人書記官恭聲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樑文靖半晌,忽道:“傳我號令,城破之後,務必生擒此人,朕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

忽聽一聲炮響,兩支宋軍自東門殺出,迂迴到蒙軍左翼,以強弩銳箭,殺傷無數。蒙哥大怒,振臂沉喝:“傳令阿速軍迎戰。”一時鼓聲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軍是蒙哥西征之時,從南俄草原上帶來的異族騎兵,有五千之衆,來去如風,精銳絕倫,得令蜂擁而上。不料樑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繞城而走,自東門繞到北門。阿速軍追至北門,三二、一一兩軍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滾木巨石。只聽人喊馬嘶,金髮碧眼的鐵甲騎兵紛紛墜馬,五一、五五兩軍反身發箭,阿速軍上下受敵,潰不成軍。幸得伯顏救援,方纔聚集殘部,退到坡下,一點人數,竟然折了五成,經此一戰,蒙古大軍氣爲之奪。

宋蒙水軍也戰至緊要關頭,戰船轟然撞擊,六艘宋朝大船被蒙軍樓船攔腰截斷。宋朝水軍紛紛跳船逃命,蒙軍箭如雨下,江水染紅一片。

呂德心如火燒,忽見輕舟破浪而來,船頭正是胡孫兒,只見他頭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樣十分滑稽。呂德不待輕舟停穩,急將胡孫兒一把抓住,問道:“千歲怎麼說?”

胡孫兒笑道:“呂統制別急,千歲說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卻,九一、九二出陣攻敵。”呂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呂德明白了。”

史天澤正率軍衝殺,忽見宋軍水師紛紛潰退。不由心中大喜,自率水軍追殺,又召劉整順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門,架起炮弩,轟擊北門水柵。剛發兩炮。忽聽咔咔兩聲,劉整一擡頭,只見城上一座巨弩探出頭來。他久在軍中,識得這“破山弩”的尊容,不由面無人色,嘶聲叫道:“全軍後撤,全軍後撤……”

叫聲未歇,轟隆巨響,矢石激射而至,一連六發,蒙古戰艦中者瓦解。宋軍水師號炮三響,呂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兩部精銳,從佯退的“九三”、“九四”兩部間殺出,趁敵混亂,五十艘黃鷂戰艦衝入蒙軍水師,縱橫往來,衝得蒙軍七零八落。

史天澤抵擋不住,戰船損毀無算,十艘樓船全被呂德燒燬,史天澤無奈,被迫撤回上游。

水陸連遭慘敗,蒙哥暴跳如雷,變了戰法,不再四面圍攻,只着兩個萬人隊防守兩翼,居中聚集六萬兵馬,輪番進攻北門。一時間,蒙軍如滾滾巨流,向南奔涌。北門宋軍死傷枕藉,麻石的城牆如同一座巨大磨盤,兩軍在上面來回輾轉,留下無數屍體。

樑文靖望着蒙軍攻勢,尋思:“這種戰法,便如蕭冷那最後一刀,有實無虛,我若無玉翎相助,也已死在刀下。若要破這一刀,除非避過刀勢,再施反擊。”

略一沉吟,發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門設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對城外,五二、五三兩部守左側,五四五五守右側,布成口袋陣勢,隨城頭缺口移動,瞧見韃子,格殺勿論。一一、二一,全數撤離城頭。”

此令一出,宋軍諸將無不大驚,林夢石急登城道:“如此一來,合州豈不破了?”

樑文靖道:“韃子全力攻打北門,若是死守,必破無疑,須得設法,先行泄去他的氣勢。”林夢石道:“萬一……”樑文靖截口道:“敵我兩軍鏖戰兩日,均是強弩之末,韃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擲,和我豪賭,既是賭博,豈有必勝之理?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話音方落,城上露出一百來尺的大口子。蒙軍銳卒紛紛登城,但見宋軍紛紛後退,正要衝殺,忽見迎面一陣箭雨射來,兩側刀劍長矛蜂擁而至。

蒙哥眼見城破,正覺歡喜,忽見登城士卒紛紛墜落城下,要麼被射成刺蝟,要麼變成無頭死屍,不由轉喜爲怒,喝道:“怎麼回事?”話音剛落,缺口已被宋軍封上。

不一時,又見城防出現缺口,蒙軍再度登城,不過須臾,又被弩箭刀槍截殺。如此反覆再三,蒙古大軍損失慘重,抑且死者盡是軍中勇士,蒙古大軍士氣大挫,攻勢爲之一頓,許多士卒雖至城下,卻沒了登城的勇氣。

樑文靖乘機發令,滾木擂石如雨落下,勢如歸元一擊,蒙軍死傷慘重,紛紛向後撤退,六個萬人隊前推後擁,亂成一團。四十五部宋軍將士見狀,氣勢一壯,齊聲呼嘯,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頭碩大無朋的洪荒玄龜,披着淋漓鮮血,向着蒼茫大江引頸長鳴。

蒙哥連殺敗卒,兀自難挽頹勢,情急之下飛馳而出。一干侍臣不及阻攔,他已直透軍陣,趕到城下,揮鞭抽打將士。蒙軍見狀紛紛掉頭,又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樑文靖見蒙軍潰敗之際,士氣轉盛,微感詫異,凝神細瞧,只見一名蒙古將軍身着華鎧,痛鞭名馬,神威凜凜,一路馳來,身前的蒙古軍陣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喊,風吹長草一般被剖成兩半。

樑文靖一驚,騰地站起,蓄足內力,揮臂喝道:“一一部,弩炮伺候。”

機栝相交,嘎吱悶響,矢石帶着一股疾風向蒙哥射到。蒙哥心頭大震,欲縱馬閃開,但城頭弩炮齊發,又密又急,一枚飛石迎面打倒,蒙哥避無可避,只得將繮繩一提,坐下名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擊在胸前,當即斃命。蒙哥爲那絕大沖力帶出五丈,一個筋斗,倒栽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纔停下。

這時忽見人影一閃,卻是伯顏趕到,見狀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抱起蒙哥向本陣飛奔。

樑文靖見狀再發號令,弩機引滿,矢石呼嘯而出。伯顏將隨手長刀反手一輪,刀石相擊,火星四濺。伯顏虎口迸裂,長刀脫手,一個筋斗載落馬下,他終究了得,着地兩翻,忽又站起,抱着蒙哥發足狂奔,待得第三輪矢石射至,他已去得遠了。

鳴金聲響徹合州上空,蒙古大軍終於如潮水退去。

樑文靖凝視漸漸消失的白毛大纛,一陣說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不禁嘆了口氣,舉目一望,只見時已入暮,落日殘照映得江天如血。

蒙軍漸漸退盡,人喧馬嘶再也聽不到了,只餘殘弓斷矛,胡亂拋擲在浸透鮮血的山坡上。樑文靖只覺頭腦裡空空的,四周寂靜如死,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獨自一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有人道:“千歲,還有什麼號令?”

樑文靖回過頭,卻見胡孫兒滿頭大汗,呆呆立在身後,不覺微微一笑,嘆道:“傳令諸軍,收兵回營!”

胡孫兒聽得這話,始才確信當真勝了,不由心中狂喜,拍手大笑,剛要轉身,不料雙腳一陣虛軟,一個筋斗栽下樓去,幸得他身手矯健,凌空變勢,翻身落在一匹馬上,那馬驟然受驚,驚嘶一聲,沿着城牆飛奔起來,只嚇得胡孫兒哇哇大叫,連罵“畜生,畜生”。城頭將士無不絕倒,“哈哈”、“呵呵”笑成一團。

樑文靖也笑了笑,轉過身來,負手眺望大江落日,孤鴻遠去,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道:“爸爸,都結束了呢……”

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着他最美麗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

忽地陰風慘慘,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縹緲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兩眼忽地睜開,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藥打翻,乳白色的膏藥塗了一地。

蒙哥只覺周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憧憧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似乎看到了乃蠻舊地,那裡草原無限,牛羊如雲,斡難河嘩啦啦蜿蜒流淌;又彷彿看到,南俄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下,騎士們向着西天縱情歌唱;他還看到,中原大地山巒起伏,烽煙四起;西征的大道上堆滿了色目人花花綠綠的頭顱……

到了得意處,他從扭傷的脖子裡發出“噝噝”笑聲。剎那間,眼中的景色又是一變,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蒙哥不覺一驚,頭頂劇痛難忍,眼前一塊落石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勢如泰山壓來,他驚得渾身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只聽得衆人毛骨悚然,不敢動彈。

良久良久,蒙哥終於平靜下來,一名妃子壯着膽子,探他鼻息,忽地臉色慘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去,但覺蒙哥面頰冰冷,已無氣息。

一時間,帳外寒風更厲,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了。

樑文靖飲完杯中烈酒,看着王堅在下人們的攙扶下蹣跚離去,回想這兩日的戰事,真有隔世之感。

下首衆將喝得醺醺然、陶陶然,不知身在何世。呂德忽地一拍桌子,高聲歌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聽得精神一振,禁不住齊聲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林夢石踉蹌站起,接闕長歌,聲若金石,慷慨激烈,“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諸將歡然應和:““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氣勢豪壯,欲吞山河。

唱到這裡,堂上一靜,衆人均是望向樑文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一句自當由他來唱。

樑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聲。

呂德酒意上涌,舉杯大聲道:“千歲此次返回臨安,若有用得着呂某的地方,只消一紙文書,呂某必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樑文靖未及答話,林夢石也叫了起來:“哪裡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大將們紛紛叫道:“不錯,只須萬歲爺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橫掃兩淮,奪下那個龍庭,然後北伐中原,收復舊土……”大廳中一時載歌載舞,喧譁不盡,樑文靖望着諸將那一張張歡喜面孔,不知爲何,心中深深寂寞起來。

這輪酒喝至子夜方散。樑文靖踱出門外,忽聽有人稟報:“劉勁草、胡孫兒求見。”

樑文靖不待那人回報,快步趕到前廳,卻見二人正立在門外候見,見他親自出來,均是面露訝色。劉勁草搖頭笑道:“千歲的作爲,總叫人意想不到。”

樑文靖也笑道:“二位入府談話吧。”劉勁草道:“罷了,既然千歲出來,我二人便不進去了。今日來,卻是向千歲辭行的。”

樑文靖一愣道:“這是爲何?二位如此功勞,不日必可爲官爲將,盡享榮華。”

劉勁草擺手笑道:“我師徒本是山野莽夫,此番出世,只爲蒼生。如今大戰已畢,重圍已解,自當引去。至於爲官爲將,哈哈,劉某本就沒有這個能爲,何況還斷了一條胳膊。至於小徒,一副猴子脾氣,更不是作官的材料了。”

樑文靖不覺默然,胡孫兒嘻嘻笑道:“千歲大人,將來你若做皇帝做累了,不妨來峨眉山耍子,我定然偷了上好的猴兒酒,跟你好好喝一場。”

劉勁草又好氣又好笑,伸出獨臂,狠狠給他一巴掌,罵道:“死猴兒,千歲便做皇帝,也沒有做累的道理。”

胡孫兒哈哈大笑,師徒二人向樑文靖齊齊唱了個喏,轉過身子,嘻嘻哈哈地飄然去了。

樑文靖呆呆望着那兩個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耳邊忽地傳來哭聲,初時細微難辨,漸漸清晰起來,化作呼天喚地的哀號,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或傷兄弟。

樑文靖靜靜聽着,一股難言的悲愴也隨那哭聲涌動,驀然間,他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顧衆目睽睽,向着蒼茫夜空,放聲痛哭起來。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在夜空迴盪。

阿術跨在馬上,眺望合州城暗淡的燈火,一雙眸子如夜裡寒星閃閃發亮。

轔轔的車馬聲自遠方傳來,伴着嗚咽的馬頭琴,有人正唱着哀慟的輓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遮蔽天空,籠罩大地,豺狼拜伏,黃羊顫慄。河水哦,你爲何濡溼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爲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爲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翼;悲傷呀悲傷,海子潰決了,淹沒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平地,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爲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阿術聽得出神,忽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嘆道:“走吧。”阿術並不回頭,手指着城東山坡,澀聲道:“伯顏大哥,爸爸就死那裡。”

伯顏輕輕嘆了口氣。阿術驀地掉過頭,問道:“伯顏大哥,我們還會回來麼?”

伯顏一怔,目有厲芒閃過,重重一點頭,揚聲道:“當然,我們還會回來!”說罷這句,他挺胸拔背,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

一聲嘯罷,伯顏勒轉馬頭,與阿術一道,迎着如晦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大江東去,逝水滔滔,翻滾激盪,永無休止。江邊重巒若奔,千嶂競秀,疊青瀉翠間,偶爾吐出一點醒目的紅葉。

樑文靖揹着包袱,青衣磊落,漫步江畔,望着那千古江山,只覺前程如夢,神朗氣疏,不由得縱情高歌:

“江行幾千裡,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羅,霞外倚穹石……”

這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已到江邊碼頭,但見風帆處處,桅杆林立,縷縷炊煙,從船頭升起。

近處船家見樑文靖行旅裝扮,一位老者迎上笑道:“客官要坐船麼?”樑文靖笑道:“不錯。”

老者笑道:“不知客官要到哪裡?”樑文靖聽此一問,忽覺前途如謎,心中迷惑起來,喃喃道:“是啊,離了這裡,又到哪裡呢?”

那老者會錯了意,笑道:“去哪裡?哈哈,咱們這裡的船隻到夔州,客官若還要東下,就先乘小老兒的船,再到夔州換船。”

樑文靖奇道:“這是爲何?”老者道:“三峽灘險水急,沒有弄潮翻江的能耐,萬萬不敢涉險,小老兒尋常水流灘塗還能應付,若要入峽,還沒這個本事。”

樑文靖聽得有趣,但覺左右漫無目的,不如買舟東下,便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銀子?”老者笑道:“不知道客官是包船,還是與人同乘?若是包船,需要一兩銀子,若與人同乘,自當視人數多少而定。”

樑文靖怕停留太久,遇上合州來人,便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遞給老者道:“還是包船吧!”

話音未落,忽聽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道:“我出十兩銀子!這船我包了!”樑文靖聞聲一震,叮的一聲,手中碎銀跌在岸邊青石上。

那老者賠笑道:“小老兒做生意,講求信譽,所謂先來後到,這位客官已經包了……”話未說完,那女子氣呼呼地道:“二十兩。”老者不覺一愣。

那女子冷笑道:“怎麼,還不成?好呀,四十兩!”老者額上不由滲出汗來。

樑文靖緩緩轉過身來,苦笑道:“玉翎,你何苦跟我作對?”

卻見蕭玉翎俏生生立在江邊,白衣黛發,玉貌花容,迎着習習江風,襟袖飄搖,宛如江神水仙,聽了樑文靖的話,柳眉一挑,冷笑道:“誰是玉翎,玉翎是你叫的麼?”

樑文靖怔然道:“玉翎,你……”蕭玉翎呸了一聲,捂住雙耳,大聲道:“你什麼你?你說什麼,我統統不聽。”說罷快步上船。

樑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勢必抱憾終身,情急之下,伸手便拉。蕭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樑文靖吃痛縮手,展步擋在她身前,急道:“你聽我說……”蕭玉翎卻不由他分說,一掌拍到。樑文靖忙又閃開,但蕭玉翎一收手,他又攔在前面。

蕭玉翎怒道:“賴皮鬼!”拳腳飛起,樑文靖又閃過。但蕭玉翎一但動步,他又攔住。這麼來來往往糾纏了十來招,忽聽裂帛聲響,樑文靖躲閃不及,一片衣袖被蕭玉翎撕了下來,剎那間,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

蕭玉翎望着牙印,不覺一怔,突然間,石牢裡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閃過心頭,任她在倔強十倍,也不由心湖生波,淚涌雙目,。

樑文靖見她泫然欲泣,頓時慌亂,忙道:“你別哭,我不躲了,你要打,儘管打就是。”說罷挺胸閉眼,擺出任你打罵的模樣。

他越是如此,蕭玉翎越覺傷心,忽地放聲大哭,邊哭邊罵:“死呆子,臭呆子,都是你害我傷了師兄,我回不去了,師父、師父也不會要我了,不會要我了……”

她哭得悽切,樑文靖也覺眼中酸澀,忽地心血上涌,大聲道:“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啊!”

蕭玉翎哭聲頓止,默然一陣,忽一抹淚,擡頭啐道:“誰希罕你要,你擊斃大汗,威震天下,正好回臨安當什麼皇帝,坐什麼龍庭,我一個小小的蒙古女子又算什麼?”

樑文靖嘆道:“你還不明白我麼?一百個皇帝,一百個龍庭,在我樑文靖心中,都及不上蕭玉翎一個!”

蕭玉翎嬌軀輕顫,瞥他一眼,咬了咬嘴脣,輕哼道:“油嘴滑舌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真心?但我是蒙古人,二師兄也是蒙古人,蒙古人害死你爹,你就不恨我?”

樑文靖搖頭道:“我昨夜聽百姓痛哭。突然想到,合州城裡死了許多宋人,合州城外又何嘗沒死許多蒙古人,雖是異族,但他們也有妻子兒女,也有父母兄弟,卻落得血染異鄉,屍骨難收。自古戰者爲兇器,我一人的小恨與這天地間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到這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既然如此,我還恨你什麼?”

蕭玉翎目不轉睛地望他半晌,忽地輕嘆了口氣,攢袖給他拭去淚水,柔聲道:“呆子,別哭啦。”只此一語,兩人已是怨懟盡消了。

樑文靖收了淚,正想問她怎的來此,忽地想起前言,奇道:“玉翎,你方纔說什麼當皇帝,坐龍庭,這不是昨夜合州里的將軍們說的話麼?難不成……你始終跟着我。”

蕭玉翎雙頰涌起一陣紅潮,又羞又惱,啐道:“誰願跟着你了?當皇帝、坐龍庭,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話,別人會說,我就不會說?”

樑文靖見她害羞狡辯,不覺莞爾,心中卻是暖暖的,恨不能仰天長嘯,當下又道:“既沒跟着我,你這地理鬼又怎麼尋到這裡來的?”

蕭玉翎扁嘴道:“人家坐在江邊玩耍,忽然聽到一個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麼無山有山……”樑文靖忍俊不禁,說道:“不是無山,是巫山!”

蕭玉翎冷哼一聲,道:“無山巫山都不好,我偏要說是有山!呆子,我問你,你先前那句話算不算數?”樑文靖錯愕道:“那句話?”

蕭玉翎臉色一變,怒道:“好呀,反正我是個沒爹、沒娘、沒師父的野孩兒,反正沒人肯要的。”

樑文靖這才恍然大悟,只是呵呵傻笑。蕭玉翎羞得面紅耳赤,撲上前來,對他捶打數下,便將一顆螓首埋入他寬闊的懷裡。兩人相擁相依,只覺平生之樂莫過於此。

遠處傳來悠揚的川江號子,喚醒了沉醉的戀人。樑文靖仰天大笑,將袖一拂,攜着佳人素手,向着那江邊的蓬船走去。

《崑崙·前傳》終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水龍吟水龍吟訴衷情江城子江城子水龍吟蜀道難蜀道難戰城南鶴沖天鶴沖天好事近鶴沖天戰城南好事近破陣子好事近訴衷情戰城南訴衷情破陣子戰城南更漏子鶴沖天破陣子江城子訴衷情水龍吟踏莎行好事近蜀道難踏莎行蜀道難蜀道難訴衷情水龍吟好事近更漏子蜀道難戰城南更漏子更漏子鶴沖天蜀道難更漏子戰城南水龍吟踏莎行訴衷情踏莎行好事近更漏子好事近戰城南水龍吟訴衷情訴衷情江城子好事近蜀道難更漏子踏莎行踏莎行江城子踏莎行水龍吟破陣子戰城南訴衷情水龍吟訴衷情蜀道難破陣子鶴沖天鶴沖天訴衷情江城子蜀道難蜀道難江城子好事近水龍吟破陣子鶴沖天戰城南鶴沖天訴衷情好事近踏莎行破陣子水龍吟蜀道難戰城南踏莎行
水龍吟水龍吟訴衷情江城子江城子水龍吟蜀道難蜀道難戰城南鶴沖天鶴沖天好事近鶴沖天戰城南好事近破陣子好事近訴衷情戰城南訴衷情破陣子戰城南更漏子鶴沖天破陣子江城子訴衷情水龍吟踏莎行好事近蜀道難踏莎行蜀道難蜀道難訴衷情水龍吟好事近更漏子蜀道難戰城南更漏子更漏子鶴沖天蜀道難更漏子戰城南水龍吟踏莎行訴衷情踏莎行好事近更漏子好事近戰城南水龍吟訴衷情訴衷情江城子好事近蜀道難更漏子踏莎行踏莎行江城子踏莎行水龍吟破陣子戰城南訴衷情水龍吟訴衷情蜀道難破陣子鶴沖天鶴沖天訴衷情江城子蜀道難蜀道難江城子好事近水龍吟破陣子鶴沖天戰城南鶴沖天訴衷情好事近踏莎行破陣子水龍吟蜀道難戰城南踏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