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家,因爲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麼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裡的雨,時斷時續,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後雨勢漸弱,於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斗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只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十里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溼又重,內裡的衣服也濡溼了大半,溼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衝裡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裡像一幅煙雲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着說:“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彎彎曲曲,看着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爲天下雨,只有路人寥寥。他們並沒有進鎮子,就在鎮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乾糧。
嚴世昌戴着斗笠,穿着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闆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平靖,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嚴世昌問:“堡裡不是有安民團嗎?”老闆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防過來了,也就是這麼聽說,山裡那麼大,誰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裡。”嚴世昌心中憂慮,抱着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裡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地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裡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惟有嘩嘩的雨聲,四周只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着嘴脣,並不吭一聲。嚴世昌手裡的一盞馬燈,只能照見不過丈餘遠,白白的一團光暈裡,無數雨柱似乎直向着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於是對靜琬說:“現在就算折回鎮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面有座關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裡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趕路。”
靜琬只覺得溼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他們冒雨又走了裡許,才見着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爲往來路人經常歇腳,廟堂中倒還乾淨,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乾淨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只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牆邊堆着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爲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只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脣已經凍得烏紫,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他只擔心她再穿着溼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着一絲僥倖,覺得這樣的大雨夜裡,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於是抱了一堆枯枝過來,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溼,叫火烘着,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爲暖和起來,人也漸漸地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着溼衣,一邊靠在牆上就打起盹來。外面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靜琬微笑說:“但願如此吧。”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地就站起來,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
靜琬嚇了一跳,見他臉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她努力地去聽,也只能聽到雨打在廟外樹木枝葉間,細密的簌簌有聲。嚴世昌突然轉過身來,捧了土就往火堆中擲去,靜琬這纔回過神來,忙幫忙捧土蓋火。火焰熄滅,廟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靜琬只聽到嚴世昌輕微的呼吸之聲,兩匹騾子原本系在廟堂中間的柱子上,此時突然有匹騾子打了個噴鼻,她心中害怕,卻聽嚴世昌低聲喚:“剩兒?”剩兒一驚就醒了,只聽嚴世昌低聲說:“你曉得下山的路嗎?”剩兒低聲說:“曉得。”
靜琬努力地睜大眼睛,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過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見嚴世昌的身影,他靜靜站在那裡,可是她聽不出外面有什麼不對。他突然伸手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硬物,低聲說:“來不及了,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前後包抄,六少曾經教過小姐槍法,這支槍小姐拿着防身。”
他手中另有一支短槍,黑暗裡泛着幽藍的光,她害怕到了極點,只覺得手中的槍沉得叫人舉不起來。這時才彷彿聽見外面依稀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蹄聲雜沓,顯然不止一人一騎,隱約聽着馬嘶,似乎是大隊的人馬。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屏息靜氣,聽那人馬越走越近,靜琬一顆心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外面有人道:“剛纔遠遠還看着有火光,現在
熄了。”跟着有人說:“進去看!”
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着那把手槍,手心裡已經攥出汗來,聽着密集的腳步聲急亂地擁過來,接着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數盞馬燈一擁而入,那驟然的明亮令靜琬眼睛都睜不開來,只聽有人喝問:“是什麼人?放下槍!”緊接着聽到嘩啦啦一片亂響,都是拉槍栓的聲音,她知道反抗徒勞無益,慢慢地將手垂下去,腦中念頭如閃電一亮:完了!她怕到了極點,只想,如果受辱於亂兵,還不如就此去死。正是恨不如死時,忽聽身側嚴世昌的聲音響起,又驚又喜罵道:“祝老三,小兔崽子!原來是你們!嚇死老子了!”
慕容灃在睡意矇矓裡,依稀聽到彷彿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佈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了,天陰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彷彿天剛矇矇亮的樣子,天是一種陰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炮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錶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鐘,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鐘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心浮氣躁的焦慮。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牀來,就拿那架子上搭着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麼事?”汪子京含着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矇在鼓裡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炮兵還在牽制。”汪子京很從容地說,“幾乎要將歷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着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着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地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出好戲,叫他們好生瞧着,什麼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裡,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鐘頭之後。慕容灃心情頗好,笑着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着他從屋子裡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黃色,慢慢西沉,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爲是江州統制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的黑色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着:“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彷彿猶未聽清楚:“什麼?”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裡,只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嫋嫋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制地生出一種狂喜來,彷彿小小的鐵屑見着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着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臺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着,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緊緊摟着她,只覺得恍若夢境般不真實,彷彿惟有這樣用手臂緊緊地箍着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制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地旋轉,耳邊呼呼有聲,卻只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衆人面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裡。
靜琬的笑從心裡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着她轉了好幾個圈子,纔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着數人,都笑嘻嘻地瞧着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情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爲情,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着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將臉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只得上前一步:“在。”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着擔心,本來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
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餚也算是豐盛了,只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精?一邊吃飯,一邊互相交換着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麼都這麼快,我還沒吃飽呢。”何敘安首先笑嘻嘻地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裡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還有一人道:“李統制還等着回電呢。”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鬨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裡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爲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僕僕,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裡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只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醉紅海棠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地籠着,那長長的下襬一直落到腳面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髮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只用毛巾擦得半乾,髮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鑽。
靜琬因爲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訕訕地解釋說:“沒有電吹風,所以頭髮只好這樣披着。”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幹去,手上的皮膚髮了緊,一分一分地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佈置起來的,但外面這間屋子裡放着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几。走進裡面房間,屋子那頭放着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銅牀,牀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帶大玻璃鏡子的梳妝檯。梳妝檯上擱着一隻細瓷花瓶,裡面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轅裡,一切都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麼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豔,十分引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着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菊花已經開了。”停了一停又說,“回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裡也擱這麼一瓶。”靜琬隨手將那菊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裡。”她隨口這麼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於是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麼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着哪裡沒有?”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地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奸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皮來,慕容灃含笑望着她,只覺得她整個人都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着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面,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錯工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麼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着,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但兩個人心裡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彷彿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只得起身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長旗袍拂在腳面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着一朵朵海棠,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豔豔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上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見着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有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卜,但終究是見着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離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乾燥的菸草香氣,混着薄荷的清淡、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只聽“咔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般地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只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地掙扎:“不,不行……”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麼都不顧了,惟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蹟樣奪了回來。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她的身體抵在他的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菊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菊花酒,那樣醇的酒裡,浸上乾的黃山貢菊,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地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