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燕大廈,頂層,表世界最接近天的位置之一。
“父王,如此這般是否太過草率了?”霍鑫?跪在地上,臉色蒼白。
陷在月光照不到的沙發陰影裡,霍憫陽只有面具鼻尖的位置閃過一縷反射的光澤。他不疾不徐地吐出一條長長的游龍,在扶手上輕敲菸袋,聲音滄桑而渾厚,卻如煙霧一般捉摸不透:
“你長這麼大,可曾見到爲父像你一樣草率過?怎麼,你被那小丫頭打怕了?”
霍鑫?將頭埋得很低:“兒臣不敢。這種事,不是她那個層次能左右的。兒臣是怕……那個人。她深藏不露。您不知道,我們龍的傳人幾次與其交手,只能說不是她一合之敵。
即便團長大人全力出手,也從未見過她認真起來的樣子。我們懷疑……她根本就在不同的境界上……”
“鑫?啊,你已經被那音樂家教育過幾次了,怎麼還是不明白。在我們的戰場上,對人沒有正確的判斷,就無法在正確的實際做出正確的判斷,然後就會輸,就會死!
真讓人遺憾。先前你屢次三番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吃大虧,被人擠下潛力榜首,被人追上實力境界。這一切是爲什麼?還不是因爲你佔據優勢的時候低估了對手,導致在接下來的鬥爭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手?
本以爲你該悟了,結果這一次,你又小瞧了一個人。”霍憫陽說着向前傾身,月光照亮了他花白的馬尾辮與銀質的面具,讓上面精雕細琢,平時難以看清的九龍昇天圖樣在月華下映出真容。
這本不應是什麼危險的舉動,但如鷹隼般犀利的目光落在霍鑫?的身上,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壓迫。後者一下就有些慌亂起來,開始口不擇言:
“不!公主殿下她深不可測,我這次可一點也沒敢小瞧!反倒是父王……”
啪!煙槍敲在扶手上的聲音打斷了霍鑫?的反駁,而空中徘徊翻卷的煙龍衝入他的體內又帶來了一陣壓抑而低沉的哀鳴。老臧王嘆了口氣:
“霍碧薇的實力在恆火階,當然不是你們可以試探出來的。白癡,你小瞧的不是公主殿下,而是本王!”
儘管忍受着鑽心的痛楚,霍鑫?聽到這裡還是驚愕地臺起頭來。
臧王霍憫陽可不是豪情壯志的少年郎。作爲這顆星球上真正最頂尖的政治家,陰謀家,他自打青年起就以含蓄內斂的老道手段聞名。
他清楚朝堂之上每一方勢力的訴求,也深知老王的底線。平日隱忍低調,所有的算計都只在他一個人的腦中,一旦出手便總能讓所有對手猝不及防,且做事從不留把柄。就是一副我讓你看我不爽,但就是不能把我怎樣的姿態。
從千古底蘊的大庸皇朝,從萬民擁戴的老王,從文武雙全驚豔萬古的霍氏姐妹手中硬是搶出來半壁江山,霍憫陽的前半生可以說是在血淋淋的鋼絲上走過來的。
但他與享受這種危險並樂在其中的曲芸又截然相反。這位梟雄從不在意自己的樂趣,他要的只是純粹的結果。自打來到世上,他就像個不知疲倦的陰謀機器一般一絲不苟地運作着,人生的一切都只爲了那權力的巔峰。
他不貪財,不好色,對兒子的未來沒有多少期待,也從不會和人爭執價值觀念。永遠保持着機警與遊刃有餘,時刻在揣度每一方的立場與底線。這樣一位政治家,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任何立場下都必會有所作爲。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到接下來將會發生的那些事情。
看着兒子目瞪口呆的模樣,霍憫陽眸光暗淡:“我不僅知道公主殿下的等階,而且還知道她現在無力一戰。
在你忙着算計那些無足輕重的財閥,最後還在尹家丫頭手底下又吃了一虧的時候,殿下把她的一切都給了音樂家。
你明白嗎?我說的一切,指得是皇室的傳承。自作主張把一切拱手相讓給了一個不着關係的外姓丫頭,在朝中很多人眼裡,這就等於是叛國。如此,身爲霍姓的我們便有了大義。
這是其一。而其二就是失去了力量後,現在她想要活着就無法隨意出手。她還能發揮出全盛時期的實力幾次呢?一次?兩次?怕不會更多了。【清算】在即,她必須把力量留到那個時候。
此時此刻就算我們把天捅破了,就算她認真之下可以輕易讓我們灰飛煙滅,公主殿下也絕不可能會對我們出手。
而音樂家,即便得到了殿下的一切,未來無可限量,但此時此刻她也還是一隻無力的蟲。她不可能從殿下那裡接過皇室傳承後就一口氣跳上恆火階,在我們皇族祖上歷代的傳承中都沒有過那樣的事情。
所以,你明白了嗎?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煙龍從霍鑫?的五官中噴涌而出,聚合在一起又最終消散在空氣裡,停止了責罰。但突如其來的一系列刺激讓他覺得頭有點大。
他曾經在元初會後父親一系列隱忍的措施中感到臧王已老,該是他大展拳腳的時代了。然而今天,他才又一次意識到無論在智略還是膽識上自己都還差得太遠太遠。
在自己一次次與雲裳仙府這種新人團隊小打小鬧且接連受挫的時候,父親腦中已然構想出瞭如此精密且膽大包天的謀劃。連他這個計劃的實施者都感覺猝不及防,更不要說那些臧王府的對手了。
只是,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朝思暮想的形象。如果是她的話,真的會順利咬鉤嗎?霍鑫?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問題,畢竟他先前已經吃過不止一次大虧了。而這一次如果失敗,等待他們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思量許久,他最終還是開口勸道:“父王,我總覺得音樂家會是一個變數……”
老臧王卻沒有動怒,只是不動聲色地頸子吞雲吐霧:“嗯,終於知道正視自己的對手了嗎?你也不算是無可救藥。
不過重視是一回事,毫無緣由的恐懼就是另一回事了。元初會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那丫頭確實是個人物。公平條件下與她佈局相爭,我或許未必是她的對手。
但她再妖孽,也不過剛剛崛起,而本王在大庸這盤棋上經營了四十年。讓我九子,縱是至高神也得給本王敗下來!
放手去做吧,那丫頭翻不出什麼風浪。她會搞出些出人意料的舉動是正常的,而本王也早已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數層應對。最後就算她真有本事活下來,也絕不會再是我們的麻煩。”
對於現在的賽斯而言,無論是霍憫陽還是曲芸的目光所在都遠遠超出了他的極限。本能地,他認爲還是父親的佈局技高一籌勝算更大。但在所有這一切之前,還有一個即便是他都能想到的問題,一代梟雄又爲什麼會忽略呢?
“父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說。”
“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清算】預言的時代,經歷過微笑魔女的清洗,那時應該就清楚我們的世界很可能將要毀滅了。爲什麼還要花幾十年的時間來謀奪大庸的江山呢?
我不是說這樣不對,我們也是太祖爺的直系子孫。讓女人繼承皇位統領江山本就有失體統,何況當朝兩位公主一個不理國事不願爲皇另一個又是把傳承交給一個女人很可能留不下子嗣的。
我的意思是,父親難道沒有考慮過到手的江山轉頭空這樣的情況嗎?”霍鑫?小心組織自己的措辭,問出了這禁忌般的問題。
“你是在擔心我獨享後半生榮華富貴,死後留給你一個沒有未來的天下?”老臧王嘴角露出一道似有似無的微笑:“放心吧,【清算】會來得比你想象得更早,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
確切的說,不足一年。
但我若爲皇,一統天下,可以避免【清算】的降臨。
這事不要傳出去,他們聽了也不會相信,只會想辦法逼我透露出他們不該知道的秘密。然而事實就是事實,在那些開明帝皇與忠義良臣每天口口聲聲促進民生時,所有人的生死偏偏與陰謀家的野心綁在了一起。
是光明正大的死還是苟且的生,這是一個很諷刺的問題,不是嗎?當初本王被迫做出的抉擇,如今到了該世人來選擇的時候了。”
第二天清晨,雲裳閣。
門可羅雀的店面被安恨晶無聲打開,沉默地鞠躬迎接一位貴客。龍女使用的連接血燭堡與表世界的通道在凡爾賽,那裡有常備的傳送陣通往禁宮,而從禁宮同向雲裳閣的路她就只能坐專車而來了。
在這段時間裡,曲芸已經洗漱完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人從不在意外表,無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所以也從不化妝。但女爲悅己者容,愛情面前曲芸終究不能免俗,還是讓菲菲幫忙把自己弄成了一副精緻的模樣。
雲裳閣空蕩蕩的,大部隊還在遊戲中沒有回來。根據不同的世界速率,遊戲時間有時只是一瞬間,有時則是幾個小時。理論上,她並不需要等多久就可以看到她們迴歸了。
被引進客廳時龍女略有些睖睜,她見到康斯妮像考拉一樣緊緊掛在曲芸懷裡。
曲芸莞爾一笑:“這孩子受了不少委屈,還好沒事了。該給她些補償。”
龍女則不懷好意地把臉伸到曲芸面前:“嘖嘖嘖,太讓人傷心了,又有誰能來給姐姐一些補償啊……”
哪知曲芸還沒有什麼表示,原本掛在曲芸脖子上埋頭吸吮的小傢伙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扭轉身體掛到了龍女脖子上。少女的清涼夾雜着新鮮的血液,一股腥甜的香氣撲面而來。
龍女姐姐被驚得直起腰板後退,但這並沒能擺脫小吸血姬的糾纏,只趴在她耳邊抱怨着:“每次你們做些好玩的事情都不帶我一起,這次不許再把我丟開了。”
龍女啼笑皆非,怎麼反倒是她吃起醋來了?想要伸手拍打她的小腦袋,最終卻十分溫柔地落在柔軟的金髮上:“那種感覺……很疼吧?身體還好嗎?”
“很痛,很害怕,很絕望……”康斯妮在龍女耳邊呢喃,似是不忍被主人聽到。但隨後又放開龍女讓自己落在地上,憑空抽出一柄劍鐔上綴有血圖騰紋章,通體散發出朦朦紅色光暈的細劍握在手上,樂呵呵道:
“但是終於是把它找回來了呢。母親最後的遺物。”
說着她回頭溫柔地看向曲芸:“主人做到了呢,那幫助我們實現心願的誓言。先是任姐,然後小蜥蜴,最後連我隨口提到的,本並沒有抱任何希望的願望都被實現了。
主人全部都記得呢。有這樣的主人,康斯妮覺得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