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林睿靜靜地站在窗前,目光有些遊離,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
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暖暖地鋪在他身上,有些耀眼,他擡手遮了遮眼睛,又伸手把窗推開了,寒風帶着幾縷溫暖吹了進來,他閉上眼。
“我喜歡冬天,下雪的冬天。”記憶深處沈途的聲音還一如當初那樣清晰,林睿睜開眼,看着院子裡開始融化的的積雪,有一瞬間他有一種錯覺,沈途蹲在雪地上,回過頭看他。
他笑了笑,關上了窗,衣服穿得少,雖說陽光很好,但開了窗還是覺得冷。
“出發嗎?”身後的走廊上響起很囂張的馬靴聲,接着門被推開,班大同走了進來。
林睿轉過身,拿了件外套穿上,掃了一眼班大同,班大同臉上的神態表情跟平時沒有什麼不同讓他覺得有時候有點想不通這個男人。
“這麼急麼,”林睿拿起桌上的細銀絲,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走了一步又還是回身拿到了手上,“有時候真想問問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去了老大那裡意味什麼。”
“有他媽什麼可磨嘰的,我還能不知道去了是什麼意思麼,”班大同在沙發上蹭了蹭馬靴上一個小泥點子,“沒所謂了,我要不去,你怎麼跟那個老變態交待,跑也他媽跑不掉。”
“班哥,”林睿低頭看着手裡的銀絲,沉默了很長時間才擡頭看着班大同,“說起來這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
“說他媽什麼廢話,當初你來找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想的,”班大同把林睿直接往桌子上一推,壓了過去,手伸到他褲子裡胡亂摸了幾把又直起身嘆了口氣,“操,沒心情,走吧。”
老大在那座城堡一樣的房子裡最高一層裡等着他們。
這一層沒有任何隔斷和支撐,屋頂很高,只在中間放了一個裝着淺棕色液體的巨大玻璃缸,幾乎有普通住宅一間屋子那麼大,周圍有些形狀怪異的管子瓶子。
林睿很少來這裡,每次來都會有奇怪的感覺,這種脫離塵世身處另一個時空的感覺讓他非常壓抑,呆不了多久就想離開。
上次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記不清了,應該是老大上個身體開始消失之後。
他活的時間並不長,只是因爲老大一直沒有合適的身體,他曾經考慮過用某些方法讓自己能撐到找到身體爲止,好在班大同出現了。
“開始嗎?”老大站在屋子正中間,機械般空洞的聲音在偌大的房間裡迴盪着。
“都準備好了,”林睿吸了一口氣,沒有看站在他身後的班大同,“就可以開始了,不過我要再強調一次……如果你食言了,我會讓班大同重新醒過來,那時你就會真正消失。”
“事情已經這樣了,我還能怎麼樣,”老大張開雙臂,長袍滑落到地上,露出脖子下面的金屬身體,“而且我信得過你。”
“我就算死了,讓他醒過來的事,一樣可以做到,”林睿走到玻璃缸前,按了一下旁邊的一個按鈕,一陣氣泡從水底升起,在水面上破裂,發出細微的聲音,液體的顏色開始慢慢變深,“我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沈途嗎。”老大沒多說別的,只是很隨意地問了一句。
“是的。”
班大同的身體慢慢沉入水底,他閉上眼睛之前只是看了林睿一眼,他本來想說一句再見,但覺得再見這種事實在不可預料,於是什麼也沒說。
記憶漸漸淡去,像是被抽離了他的身體,周圍的一切都漸漸陷入了黑暗,彷彿進入了一個永遠沒有光亮的空間。
就他媽這樣吧,就這樣了。
林睿坐在屋子裡的地板上,靠着牆,班大同,不,老大醒過來的過程要兩天,這兩天不能有任何差錯,否則他的意識連同班大同的身體都會化爲無有。
樓下重重戒備,除去守衛着的獵人和狼人,各種機關都已經開啓,別說沒有人能上來,就連林睿,在完成之前也無法從這裡走出去。
如果他故意讓這件事失敗,那麼他將被困在這幢房子的最頂層,直到死去。
林睿看着眼前已經完全變成了漆黑的玻璃缸,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座雕塑,如果沒有意外,他可以用這樣不變的姿勢一直到老大醒過來。
以前他沒有這麼好的耐性,是因爲沈途,爲了訓練他能保持完全融入身邊的環境中,每次他都會陪着沈途靜靜地呆着。
沈途沒有讓他失望,他是個優秀的狼人,優秀到可以不需要獵人的輔助,可以不借助獵人的力量,林睿笑笑,這也許是他可以自信地離開的最有力的理由。
沈途是不是天生的好坯子,這個到現在也沒有人能下結論。林睿只記得第一次見到沈途的時候,那隻縮在牆角通體黑色的小狼,灰藍色的眸子裡驚恐不安的眼神下卻透着幾分倔強。
這是隻被人認爲沒有可能成爲一個出色狼人的小狼,如果林睿沒有把它帶回來,它的未來也許是死亡,或者是流浪,也或許……
林睿的手觸碰到它的絨毛時,它沒有抗拒,林睿說,跟我回家吧,它順從地從角落裡走了出來,跟在林睿身後回到了住處。
所有人都覺得林睿有毛病,這隻黑色小狼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有些平庸,別的狼人很短時間能掌握的技能,它都要用很長時間,除去與生俱來的狼人特質,它沒有什麼能讓獵人花費精力去訓練的特別之處。
老大也有些不理解,林睿是個出色的獵人,這種明顯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向來是不會去做的,更不會是因爲這隻小狼可憐:“爲什麼挑上這隻,這隻也許用幾年也出不來什麼效果。”
“不會。”林睿的回答很簡單,他看中的只是這隻小狼的眼神,那種哪怕是在驚恐和不安中也沒有失去的堅定眼神,這是在骨子裡的東西。
名字是林睿起的,他從書架上隨手拿了本書,翻了幾頁,手指在書上勾了一下,是個沈字,他把書扔到一旁:“姓沈吧,你來這裡也費了不少周折,挺遠的,就叫沈途吧,路途的途。”
林睿想到這名字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也許就是這名字的原因吧,沈途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真正安定下來過,哪怕是他有了固定的住處,心卻永遠都在路上。
沈途一直很沉默,林睿話也很少,特別是訓練的時候,他不會多說一句無關的話,沈途除了一次次按他的指令訓練,一次次累倒在地上,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累嗎。”林睿看着再一次倒在他腳下的沈途,他手撐着地,汗水混合着傷口中滲出的鮮血,滴落在地上。
“累。”
“你和別人不一樣,”林睿手中的銀線悄無聲息地飛了出去,沈途咬着牙向旁邊躍起,躲開了這一擊,他嘴角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本來應該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狼人。”
“我知道。”沈途沒有看他,手還是撐着地,微微顫抖着。
林睿停了手,轉身回到屋裡,他知道,哪怕沈途已經是這樣到達極限的狀態,可剛纔那樣的攻擊,只要他出手,沈途就一定還能躲開。
這種驚人的爆發力和耐力,不是來自他本身的身體素質,而僅僅是因爲他不肯服輸的倔強性格。
“睡了嗎。”林睿躺在牀上輕聲問。
沈途靠坐在牆邊的地板上,自從林睿在他躺下睡着之後襲擊過他一次之後,他就不再躺下睡覺,而哪怕是最輕微的聲響,他也能聽到。
別放鬆警惕,如果有人要殺你,不會等到你睡醒了之後。這是林睿將銀絲纏到了沈途脖子上時說過的話,像是刻在了他心裡。
“沒有。”沈途坐在黑暗裡沒有動。
林睿坐了起來,下牀坐到了沈途身邊:“你用什麼時間睡覺?”
“隨時。”沈途偏過頭看了看林睿,黑暗中他能清楚看到林睿臉上的淡淡的笑容。
“討厭我吧?”林睿覺得有點累,身體向下滑了滑,頭靠到了沈途肩上,“我……”
“不討厭。”沈途很快地回答。
林睿向他伸過手來,碰到他身體的那一刻,他感覺到的是溫暖,被人接近,接受的溫暖。
儘管林睿的訓練方式可以用殘酷來形容,但他卻還是能感受到溫暖,這些和林睿的訓練無關,有些東西,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笑容就可以明白。
“爲什麼這麼拼?”林睿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你說的,每次訓練都是真正的戰鬥,”沈途聽着林睿平穩的心跳聲,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勢沒有動,他喜歡林睿這樣靠着他,“別人說的我都知道,我想讓人知道他們錯了,想要你滿意,想要你開心……”
林睿突然轉過頭吻住了他。
沈途的身體明顯地一震,然後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
林睿的嘴脣溫暖而柔軟,帶着他熟悉的氣味。不能說這個吻是他一直期待着的,但他真的喜歡這樣的林睿,溫柔而平和的林睿,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林睿,身體輕輕靠了過去。
這只是一個單純的吻,除去這個吻,沈途的手始終只是摟着林睿的肩,小心地攬着他。
“知道麼,”林睿輕輕在他耳邊說,“剛纔我可以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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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途這才發現林睿的指尖準確地頂在他心臟的位置,他有些沮喪,也有些鬱悶,鬆開了摟着林睿的手:“你會殺我嗎。”
“我不知道,”林睿笑笑,“誰知道以後的事,現在狼人和獵人的關係這麼緊張,難保以後我不會因爲這些事殺你,你也一樣。”
沈途沒再說話,靠着牆回到了之前的姿勢,過了很久他才輕聲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走的。”
“所以,我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林睿懶懶地回答,躺回牀上,“包括我,這種情況下,誰還能保證什麼……”
兩人這次對話,在幾年之後變成了事實,沈途走了。
林睿並沒打算殺了沈途,但獵人和狼人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再是能被強壓着就能壓過去的了,林睿一直努力想要改變這一切,卻終究沒能成功。
沈途要走的時候他沒的攔,攔也攔不住,沈途眼裡的堅定一如當初。
也許你沒有,但我不能接受別的獵人對狼人的態度,給予和控制。
這是沈途走的時候唯一的理由。
林睿手裡的銀線帶着風聲飛向沈途,沈途沒有躲,只是閉上了眼睛,最後一次。
小銀鉤最終只是擦着他的臉飛了出去,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這道傷口意味着他和林睿之間不再有交集,就如同獵人和狼人之間的鴻溝。
“這傷口永遠也不會消失,”林睿在他轉身之後開口,“希望你找到想要的自由,我沒有別的話送給你了。”
“有件事你錯了,”沈途摸了摸臉上的傷,他做好了死在林睿手下的準備,可林睿卻並沒有殺他,“如果我還有一個人可以相信,就是你。”
林睿睜開眼睛,他沒有留意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呆了多久,不過他聽到了些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這聲音顯得特別清晰,帶着迴音。
是水聲。
林睿的目光落在玻璃缸上,液體的顏色已經淡了下去,他能看到班大同慢慢浮出了水面,順着缸邊的鐵架子走了下來。
這是他熟悉的身體,每一寸。
可現在,這個身體已經不屬於班大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封印在黑暗中。
“不錯。”這是老大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慢慢穿上黑色長袍。
聲音也沒有變,只是語氣不再是他聽了很多年的調子,變成了老大永遠不曾改變的冷漠語調,林睿站了起來,靠在牆上,兩天沒有動過,他的身體有些酸漲麻木。
“我回去休息。”林睿看了老大一眼,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他當初就知道這會是老大幾百年來最合適的身體。
“怎麼,是不是有些不是滋味。”老大笑了笑,這具身體很棒,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全身舒展的感覺了,長久以來,無論是天氣變化還是氣候變化,他都無法體會,就像是被裝在一個密封的罐子裡,這一刻,他再一次體會到了重生的愉悅。
“只是不習慣。”林睿的回答很淡,他的確有些不是滋味,他已經習慣了看到這張臉時總能聽到那句他媽的。
他說不清自己對班大同是怎麼樣的態度,他跟這個暴燥而變化無常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最初只是因爲他的身體是最合適的,自己就像是個保管物品的人,守着老大的備用身體。
這個人一開始知道這件事時就表現得很奇怪,他甚至沒有試着反抗,也沒有問過爲什麼,沒有所有正常人該有的反應,相對於他對別的事表現出來的喜怒無常,對於自己的身體要被強行奪走的事他鎮定得彷彿早已經知道真相。
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這個身體也有思想,也有喜怒哀樂,也會有感興趣的人,林睿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班大同在徐北又一次從他手裡逃脫的時候,突然說:“林睿,你他媽相信一見鍾情嗎?”
“一見鍾情?你對徐北麼?”
“不是,對那小子我就喜歡,夠不上一見鍾情這麼高深的層次,”班大同挺嚴肅地點了根菸,“我是指那種,莫名其妙就他媽願意爲他做點什麼的人。”
“那對誰?”林睿笑了起來,他第一次從班大同的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覺得有些好笑。
“你啊。”
“林睿。”老大在林睿打開大門的時候叫了他一聲。
“嗯。”
“顧航……”
“我沒有辦法,”林睿沒有回頭,扶着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全身輕鬆,帶着報復般的快感,“我說過,交換的條件只是他活着,他現在活着。”
顧航就在這棟房子的地下室裡躺着,呼吸,心跳一切正常,身體各項指標都沒有問題。但他不能說話,看不見,聽不到,也不能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跟班大同一樣,被隔絕在了另一個黑暗的空間裡。
“如果你覺得他這樣活着受罪,可以殺了他。”林睿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在這一點上顧航比班大同要強,他至少可以死,而班大同不能。
“那你去休息吧,”老大頓了頓,“明天來找我一下,以後的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以後?以後是多久,”林睿嘆了口氣,“我沒有多少時間,太久以後的事我沒能力給什麼意見。”
“你真的決定了?”老大的語氣有些失望,他覺得林睿是個不錯的獵人,他希望林睿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幫他,哪怕在很多問題上他們的意見無法統一,可林睿堅定地拒絕了他讓林睿像他一樣獲得“永生”的機會。
“決定了,我不是不怕死,”林睿笑了笑,“只是該死的時候就得死,我的原則,而且我累了。”
“好吧,我不強迫你。”
“告訴你一個秘密。”
“說。”
“之前班大同的封印,不是我解開的。”
“那是誰?”
“他自己。”
“怎麼可能?爲什麼他能自己解了?”老大有些吃驚。
“放心,這次他解不了了,只有你違背了約定的時候纔會解除。”林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打開門走了出去。
再見了。
番外不一定能解答所有的疑問,有些事,還是留個懸念吧,麼麼,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