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始變

八月,對於朝野來說,原本有兩個極爲重要的日子。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節,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壽誕。不過因爲太皇太后的國喪,一應慶典都停了,所以前者只是停朝放假,後者僅僅收了各地賀表,重臣宗室後宮舉行了幾場小型聚宴了事。

壽宴規模雖小,但衆皇族親貴依然要按慣例呈送壽禮。這一向是他們較勁的時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面九折飛針龍繡的大屏風,精工巧妙,華彩灼然,一擡出來便人人羨歎;譽王則不知從哪裡蒐羅來一塊兩人來高,天然侵蝕穿鑿成一個“壽”字的太湖石,奇絕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們或送孤本古書,或送碧玉觀音,件件價值萬金,不一而論。靖王送的是一隻神俊獵鷹,調教得十分妥帖,神氣十足地站在樑帝臂上,歪着頭與皇帝對視,惹來一陣歡聲大笑。

本來樑帝對所收到的壽禮在表面上都一樣地喜愛誇讚,可就因爲這幾聲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幾分端倪。

因爲國喪期不能見音樂,宴飲氣氛終究不濃,雖然賓客們盡力談笑,但樑帝的興致始終不高,依禮接了幾輪敬酒後,便起駕回後宮去了。

禁苑內,皇后也早已安排六宮人等備好了內宴等候。樑帝在外殿已飲了幾杯酒,歪歪地靠在軟枕上接受后妃命婦們的朝賀,因覺得腰部痠疼,禮畢後便命靜妃過來坐在身旁按摩,兩眼時睜時閉地看着堂下。

雖是皇帝壽日,但喪期服飾有制,大家既未敢着素,也未敢豔妝,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團錦簇,五彩華麗,反倒更覺雅緻。

宗室外官的命婦行罷禮,全都退了出去,殿中只餘宮妃公主。皇后自然首先捧酒敬賀,之後便是越貴妃。因太子屢受斥責,越貴妃在宮中也低調了許多。今日她只描了描纖長入鬢的柳眉,未曾敷粉點朱,一張臉蒼白清淡,帶着薄薄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豔麗驚人,反而令人更覺憐惜。

樑帝從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過金盃,啜飲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順目的模樣,想起方纔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態畏縮,形容削瘦,心中登時一軟。

他雖然惱怒太子行爲不端,但對這母子二人畢竟多年恩寵,情分猶存。何況現在歲齒日增,有時對鏡照見鬢邊星星華髮,常有垂暮之憂,心性上也終究不能再似當年那般狠絕。

“你近來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適?也該傳御醫來瞧瞧……”樑帝撫着越妃的肩頭,柔聲道,“夜秦又貢來了一些螺黛,朕晚間就命人送到你哪裡去。”

“謝陛下。”越貴妃眼圈兒微紅,但又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裡落淚,忙盡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汽濛濛,波光輕漾。樑帝看了心中愈發憐愛,握住她手讓她坐在自己右邊,低聲陪她說話。

皇后有些氣悶,不由瞧了正在皇帝側後方爲他捶肩的靜妃一眼,見她眼簾低垂,神情安靜,好像根本沒任何感覺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來爭取樑帝的注意力。正轉念思忖間,看到旁邊幾個年紀尚幼的公主,忙擡手示意,讓這些女孩子們圍了過去敬酒。

跟外殿的壽宴一樣,這場內宴也沒有持續多久。酒過三巡,樑帝便覺得睏倦,吩咐皇后停宴,發放例賞,之後便起駕回自己寢宮休息去了。

也許是勞累,也許是病酒,次日樑帝便感覺有些積食懶動,傳旨停朝一日。御醫隨即趕來宮中,細細診斷後又沒什麼大病,只能開些疏散的方子溫療。樑帝自己也覺得只是發懶,並無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動靜太大,傳旨令皇族朝臣們不必入宮問疾,自己服了藥睡了幾個時辰,下午起身時果然神清氣爽了好些。

雖然身體狀況轉好,但樑帝依然不想處理政事,看了幾頁閒書,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動,立即喚來高湛,叫他安排車駕,準備悄悄到東宮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說要“悄悄”去,那當然不能事先傳報,高湛便只通知了禁軍大統領蒙摯安排防衛,皇駕一行沒有興師動衆,連同蒙摯本人及隨從在內不過數十人,沿着禁苑與東宮間的高牆甬道,快速安靜地來到東宮門前。

聖駕突然降臨,東宮門前值守的衆人慌成一團,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爲樑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着行禮,誰也不敢這時候起身朝裡面跑,一時間並無一個人進去稟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麼?”樑帝隨口問道。

一個身着六品內史服色的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裡面……”

“廢話!不在裡面會在哪裡?朕問他在裡面幹什麼?!”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見他應答得實在不成體統,忙岔開道:“陛下,讓他們去通知太子殿下來接駕吧?”

樑帝“嗯”了一聲。高湛隨手指了指剛纔回話的那名內史,小聲道:“還不快去!”

那內史叩了頭,爬起來就朝裡面跑,因爲慌亂,下臺階時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個狗吃屎,又忙着要起來快跑,看那姿勢真可謂是連滾帶爬。

樑帝在後面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但剛笑了兩聲,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內史他約摸認得,常在太子身邊侍奉,雖品級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見過駕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來的意外了些,也不至於就嚇得慌亂成這樣啊……

“叫那人回來!”

高湛趕緊命小太監將那內史追了回來,帶到樑帝面前跪着等待詢問。

“你剛纔說……你不清楚太子在裡面做什麼?”

內史蜷成一團,伏在地上不敢擡頭,顫聲道:“奴才的確不……不清楚……”

樑帝目光陰沉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給朕跪在這裡,不得通報,不得擅動。蒙摯,高湛,你們隨朕進去!”

“是。”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麼情形,但總覺得沒對,害怕鬧出什麼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只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着跟在越走越快的樑帝身邊。

東宮規制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樑帝適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爲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面的六人步輦便擡了上前。樑帝扶着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樑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制的殿廊,便聽到裡面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制。只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制,只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份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孫,國孝家孝揹着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制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之極。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只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爲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裡面玩樂,東宮輔佐御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爲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樑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面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歷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梁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只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着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樑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爲廢嫡的緣起。

念及此處,樑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着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裡還有誰?”

“殿下怎麼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裡,當然應該只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作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着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樑帝面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樑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衝下臺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衝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樑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着:“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實樑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剛執刀衝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硃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只瞥見樑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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