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來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驚。聲音的主人學着樑禮向四周拱着手,滿面堆笑地道歉:“對不起,驚擾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麼?”謝玉只覺一口氣弊着吐不出來,直想發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反而把視線移到了嶽秀澤臉上,靜靜道:“嶽叔,我已經按承諾讓你先完成心願挑戰了,現在該輪到我出場了吧?”
“喂,”卓青遙怒道,“我爹剛剛受傷,你想趁人之危嗎?要出場找我!”
“哎呀誤會誤會,”宇文暄雙手連搖道,“我說的出場可不是比武,在場各位我打得過誰啊?我只是覺得接下來的一幕,卓莊主最好還是留下來看一看比較好。”
謝玉冷哼了一聲,拂袖道:“真是荒誕可笑,卓兄不用理他,養傷要緊。”
梅長蘇卻在此時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護心丹給你爹服一粒吧。”
“啊?”蕭景睿不由一愣。傷在手腕上的外傷,吃護心丹有用嗎?
梅長蘇直視着卓鼎風的眼睛,嘆道:“一身修爲,斷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莊主終有不捨之情,難平氣血,只怕對身體不利。今夜還未結束,莊主還要多珍重纔是。”
他剛說了前半句,蕭景睿便飛奔向擺放禮品的桌案前取藥,所以對那後半句竟沒聽見,只忙着喂藥遞水,服侍父親將護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着急,靜靜地看他們忙完,方纔回身拉了拉旁邊一人,輕輕撫着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聲道:“念念,你不就是爲了他纔來的嗎?去吧,沒關係,我在這裡。”
從一開始,念念就緊依在宇文暄的身邊,穿着楚地的曲裾長裙,帶了一頂垂紗女帽,從頭到尾未發一言。此時被推到蕭景睿面前後,少女仍然默默無聲,只是從她頭部擡起的角度可以看出,這位念念姑娘正在凝望着蕭景睿的臉。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和尷尬,連最愛開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麼的都心裡跳跳的,沒敢出言調侃。
蕭景睿被看得極不自在,腦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戰外,跟這位念念姑娘還有什麼別的聯繫,等了半日不見她開口說話,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問道:“念……念姑娘,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念念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回答,只是擡起了手,慢慢地解着垂紗女帽系在下巴處的絲帶,因爲手指在發抖,解了好久也沒有完全解開。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不忍地將頭側向了一邊。
紗帽最終還是被解下,被主人緩緩丟落在地上。富麗畫堂內,明晃晃的燭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揚起的臉,一時間倒吸冷氣的聲音四起,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一眼,只看了一眼,蕭景睿的心口處就如同被打進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迴流,整張臉蒼白如紙,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着,互相凝視。在旁觀者的眼中,就彷彿是同樣的一個模子,印出了兩張臉,一張添了英氣,棱角,給了男人,另一張加上些嬌媚與柔和的線條,給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樑,那如出一轍的脣形……當然,這世上也有毫無關係的兩個人長得非常相像的情況發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話,卻斷絕了人們最後一絲妄想。
“這是在下的堂妹,嫺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傳來異響,大家回頭看時,卻是蒞陽長公主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地昏暈了過去,她的貼身侍女們慌慌張張地扶着,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撫胸。
宇文暄的聲音,彷彿並沒有被這一幕所幹擾,依然殘忍地在廳上回蕩着:“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貴國爲質子時,多蒙長公主照看,所以舍妹這次來,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謝之意。念念,去跟長公主叩頭。”
宇文念目中含淚,緩緩前行兩步,朝向蒞陽長公主雙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轉過頭來,凝望着蕭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濃。
然而蕭景睿此時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見她,看不見廳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東西,就好似孤身飄在幽冥虛空,一切的感覺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讓人崩潰的迷失。
小時候,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還是謝家的孩子。後來長大了,他漸漸地開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謝家的孩子。那兩對父母,那一羣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愛着他們,也被他們所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上蒼會冷酷地告訴他,他二十多年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蒞陽長公主悠悠醒來,散亂的鬢髮被冷汗粘在頰邊,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十歲。侍女將熱茶遞到她嘴邊,她推開不喝,撐起了發軟的身子,向階下伸出顫顫的手,聲音嘶啞地叫道:“睿兒,睿兒,到娘這裡來,快過來……”
蕭景睿呆呆地將視線轉過去,呆呆地看着她憔悴的臉,足下卻如同澆鑄了一般,挪不動一絲一毫。
“睿兒!睿兒!”蒞陽公主越發着急,掙扎着想要起來,雙膝卻抖動地支撐不住身體,只能在嬤嬤和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階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說着,“你別怕,還有娘,娘在這裡……”
這個時候首先恢復鎮定的人竟是卓鼎風。二十多年來,他早就有景睿可能不是自己親子的準備,而當下這個結果,最震撼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部分又都在蕭景睿和謝玉身上,他反而可以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感覺。
所以最先拍着蕭景睿的肩膀將他向蒞陽公主那邊推行的人就是他。
梅長蘇就在這時看了角落中的宮羽一眼。這一眼,是信號,也是命令。當然,沉浸在震驚氣氛中的廳堂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這寒氣如冰,決絕如鐵的眼神。
除了宮羽。
宮羽將手裡抱着的琴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前行幾步來到燭光下,突然仰首,發出一串清脆的笑聲。
此時發笑,無異於在緊繃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把驚詫至極的目光轉了過來。
“宮姑娘,你……”言豫津回頭剛看了她一眼,身體隨即僵住。
因爲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宮羽,似乎已經不是他平時所認識的那個溫婉女子。雖然她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膚花容,可同樣的身體內,卻散發出了完全不同的厲烈灼焰,如羅剎之怨,如天女之怒,殺意煞氣,令人不寒而慄。
“謝侯爺,”宮羽冰鋒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這個府第的男主人,字字清晰地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殺我父親了,原來是因爲先父辦事不力,受命去殺害令夫人的私生子,卻只殺了卓家的孩子,沒有完成你的委託……”
這句話就如同一個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廳上幾乎所有人。謝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吼一聲,抓起跌落在地上的天泉劍,一劍便向宮羽劈去。
謝玉本也是武道高手,這一劍由怒而發,氣勢如雷,可是弱不勝衣的宮羽卻纖腰微擺,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搖盪,輕飄得就像一縷煙一般,閃避無痕。
夏冬不由失聲道:“夜半來襲,遊絲無力……殺手相思是你何人?”
WWW ⊙тtκan ⊙Сo
“正是先父。”宮羽應答之間,已連避數招,謝玉急怒之下,大喝一聲:“來人!”
隨着他這一聲召喚,一道身影倏忽而至,直撲宮羽而去,與兩支判官筆的攻勢同時,還發出了三柄飛刀,一枚透骨釘,出手狠辣毫無餘地,目力好的人還能察覺出暗器上幽幽的煨毒藍光。
宮羽甩袖如雲,仍是應對自如,捲走三柄飛刀之後,撥下銀釵,正準備格擋那枚透骨釘,一柄峨眉刺橫空斜來,將毒釘震飛,一個身影隨即擋在了她身前,大家一看,出手的竟是卓夫人。
“你繼續說,誰殺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紅,語聲之凌厲,絲毫不見平時的溫柔嫺雅。
“夫人,你先冷靜一下,”卓鼎風喝止住妻子,全身輕顫地轉向謝玉,“謝兄請讓宮姑娘說完,她若是胡言亂語,我先不會放過她!”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看看蕭公子的臉就知道了,”宮羽說出的話,直扎人的心肺,“大家誰都不能否認,他有殺嬰的動機吧?當年死去的嬰兒全身遍無傷痕,只有眉心一點紅,我說的可對?謝侯爺那時候還年輕,做事不像現在這樣滴水不漏,殺手組織的首領也還活着,卓莊主若要見他,只怕還可以知道更多的細節呢。又或者……現在直接問一下長公主殿下吧,當初殿下明知丈夫試圖殺害自己的兒子,卻又不能當面質問他,箇中苦楚自是煎熬。不過還好,雖然那時候聽你傾訴的姐妹已不在,但幸而還有知情的嬤嬤一直陪伴在你身邊……”
蒞陽公主心如刀割,呻吟一聲捂住了臉,似乎已被這突然襲來的風雨擊垮,毫無抵禦之力。她的隨身嬤嬤扶着她的身子,也早已淚流滿面。
“真是一派胡言!”謝玉眉間涌出煞氣,手一揮,“來人!將此妖女,就地格殺!”
他一聲令下,謝府的武士們立即蜂涌而上,直奔宮羽而去,卓鼎風呆立當場,反而是卓夫人執刃咬牙,叫了一聲:“遙兒!怡兒!”
卓青怡聞喚立即衝向母親,卓青遙猶豫了一下,慢慢將驚呆的妻子抱到廳角的柱子後放下,一晃身也來到父母身邊。言豫津看了看宮羽,一把拉住蕭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長蘇身邊,自己隨即縱身護在了宮羽之前。
謝玉此時已面沉如水,眼中殺意大盛。
對他來說,宮羽自然是非殺不可的,但卓謝兩家今夜失和只怕也在所難免,就算卓鼎風不會立即翻臉不認人,但殺子的嫌隙非同小可,一樁兒女姻親,是否保得準卓鼎風一定不會背叛,謝玉實在覺得毫無把握。想到卓鼎風多年來替自己網羅江湖高手,行朝中不能行之事,知道的實在太多,若是現在讓他就這樣離去,無異於是送到譽王手上的一樁大禮,只怕以後再也掌控不住他的動向,徒留後患,讓人旦夕難安。而且屆時譽王也一定會盡力護他,若有異動,再想除掉就難了。可如果趁他此刻還在自己府中,狠下心破釜沉舟,絕了後患,攪混一池春水,大家到御前空口執辯,再扯上黨爭的背景,只怕還有一線生機。
念及此處,他心中已是鐵板一塊。
“飛英隊圍住!速調強弩手來援!”
一聽要出動弩手,謝綺立即嘶聲大叫了一聲“父親”,便要向場中撲來,被謝玉示意手下拉住,謝弼此時已經完全昏了頭,張着嘴連話都說不出來。
“謝兄,”卓鼎風心寒入骨,顫聲道,“你想幹什麼?”
“妖女惑衆,按律當立即處死,你若要護她,我不得不公事公辦!”
卓鼎風本意只是想聽宮羽把話說完,查明當年之事後再做決定,哪裡是想要護她,聽謝玉這樣一說,便知他起了狠毒之心,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旁觀的夏冬看到此刻,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謝侯爺,你當我和蒙大統領不在嗎?夙夜殺人,也太沒有王法了吧?”
謝玉牙根緊咬,面色鐵青。他知道在夏蒙二人面前殺卓鼎風並不明智,但若是此刻不殺,可以想象卓鼎風出門後就會被譽王嚴密保護起來,再無動手的機會。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儘管怎麼做都不是萬全之策,但終究要做個抉擇。
“本朝祖制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殺。這個妖女在我侯府以樂惑人,已引人迷亂,夏大人,請你不必多管閒事。”謝玉一面將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面指揮手下圍成個半扇形,將廳堂出口盡數封住。
不過,他心裡很清楚廳上這羣人中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夏冬和蒙摯最爲棘手。一來這二人本就不一定殺得了,二來以他們的身份殺死在自己府中也是樁麻煩事,所以謝玉已做好了被他們脫身而去的準備。反正現在事已至此,倉促之間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法,只能先把一切能滅的口全都滅了,再跟夏蒙二人到皇帝面前各執一詞,賭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皇帝會信誰。若是那人回來也偏幫自己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死裡逃生。
“謝侯爺,有話好說,何必定要見血呢?”蒙摯見謝玉大有下狠手之意,也不禁皺眉道,“今日之事,我與夏大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觀,請你三思。”
謝玉冷笑一聲,道:“這是我的府第,兩位卻待怎樣?御前辯理,我隨你們去,可是妖女和被她魅惑的黨羽,只怕你們救不了。”
蒙摯眉尖一跳,心知他也不全是虛張聲勢,一品軍侯鎮府有常兵八百,其中槍手五百,已難對付,更何況等強弩手趕到,四周一圍放箭,個人的武技再高,也最多自保而已,想要護住卓家滿門,只怕有心無力。想到此處,他不由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
可此時的梅長蘇,卻正在看着蒞陽公主。
面對這一片混囂,蒞陽公主神態狂亂,努力踩着虛軟的步子挪動,似乎只是一心想趕到蕭景睿的身邊去。
“蒞陽,”謝玉也凝視着她,柔聲哄道,“你不要管,我不會傷害景睿,這些年要殺他我早就殺了,所以你放心。我做的任何事都是爲了你,這一點你千萬不要忘記……”
蒞陽公主看着結縭二十多年的丈夫,只覺心痛如裂,柔腸寸斷,一時間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謝玉的目光又轉向了宇文暄,後者聳了聳肩,道:“你不傷念念看重的人,我就不趟這趟渾水多事多嘴,說到底,關我什麼事呢。”
謝玉陰冷地笑了笑,道:“好,陵王殿下的這個人情我一定會領的。”說着他的目光又在廳中掃視了一圈,在梅長蘇身上刻意停留得久了些,似乎正在打算把這位最讓人頭疼的敵方謀士趁亂一鍋給煮了。
蒙摯不由有些着急,挺身擋在梅長蘇前面,偏了偏頭問他:“飛流哪裡去了?”
梅長蘇眼珠轉動了一下,哈哈一笑,道:“總算有人問飛流到哪裡去了,其實我一直等着謝侯爺問呢,可惜您好像是忘了我還帶了個小朋友過來。”
謝玉心頭剛剛一沉,已有個參將打扮的人奔了過來,稟道:“侯爺,不好了,強弩隊的所有弓弦都被人給割了,無法……”
“混賬!”謝玉一腳將他踹倒,“備用弓呢?”
“也……也……”
謝玉正滿頭火星之時,梅長蘇卻柔聲道:“飛流,你回來了,好不好玩?”
“好玩!”不知何時何地從何處進入霖鈴閣的少年已依在了蘇哥哥的旁邊,睜大眼睛看着四周的劍拔弩張。
謝玉怒極反而平靜下來,仰天大笑道:“蘇哲,你以爲沒有弩手我就留不住自己想要留的人嗎?對於寧國府的實力,您這位麒麟大才子只怕還是低估了。”
“也許吧,”梅長蘇靜靜道,“今夜侯爺想要流血,我又怎麼攔得住。萬事有因必有果,今天這一切都是侯爺你種下的因所帶來的,這個果你再怎麼掙扎,最終也只能吞下去。”
謝玉負手在後,傲然道:“你不必虛言恫嚇,本侯是不信天道的人,更大的風浪也見過,今日這場面,你以爲擊得倒本侯麼?”
“我知道。”梅長蘇點頭道,“侯爺是不敬天道,不知仁義的人,當然是什麼事都敢做,但蘇某比不得侯爺,一向膽小怕事,所以今天敢上侯爺的門,事先總還是做了一點準備的。譽王殿下已整了府兵在門外靜候,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出來,只怕他會忍不住衝進來相救……”
謝玉狐疑道:“你以爲本侯會信?爲了你個小小謀士,譽王肯兵攻一品侯府?”
梅長蘇笑得月白風清,語調輕鬆之極:“單爲我當然沒這個面子,但要是順便可以把侯爺您從朝堂上踩下去,您看譽王肯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