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揚帆滄海(下)
洺空暗自嘆息一聲,未再語,看着他,心中有憐憫,更多的卻是無能爲力。
這孩子,也是絕不回頭的人啦。
遙想當年,師兄領着他上山,神色間既是欣慰,卻又分明帶着一絲無可奈何的憐惜。
“師弟,爲兄替你找到了風霧派最好的傳人。”
那個孩子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瘦骨伶仃的身子,只一雙眼睛極大,嵌在那半個巴掌大的臉上,黑沉沉的,死寂寂的,如無底的空洞。那時,他想,這麼小的孩子,爲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那樣絕望的不見一絲生氣的眼神。
這孩子還活着嗎?
這孩子,能活多久?
那孩子出乎他的意料,活下來了,似乎這世間還有着某樣東西支撐着他活下來。
他確如師兄所說,根骨極佳,天姿聰明,確實是風霧最好的傳人,只是……這個孩子沒有魂。
人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而似乎總有一些人,哀苦多於歡樂。如他,如己,也如……
身後傳來艙門開啓的聲音,陸陸續續的又走上來許多的人,再移眸看去,那邊船頭上也多了許些人,蘭七指着上空的海鳥,正笑着對列熾楓、明二道:“你們也看看,可找着好玩的了。”
洺空聞言也擡首看去,看了片刻,眉頭凝起來了。
“鴻冥賢弟。”那邊明二出聲喚道。
“何事?”剛走上船頭的梅鴻冥問道。
“打下那三隻眼圈白羽的,活的。”明二指着上空。
“喔。”梅鴻冥擡首,目光掃向上空那羣忽低忽高忽左忽右飛翔着的海鳥,有許多羽色,白色、黑色、灰色、褐色……
三顆石子悄無息的如電射出,上空的海鳥依然蹁躚飛翔,卻有三隻驀地飛高,似是躲閃那飛射而來的石子。梅鴻冥嘴角彎出一絲笑,眼睛亮亮的盯着上空。那三顆石子便似長了眼睛一般,瞬間加快速度,追着那三隻海鳥飛去。
“嘎!嘎!嘎!”
三聲鳥叫,上空中便落下三道影兒,明二揚袖一捲,三隻鳥兒便仿若被什麼牽引一般,乖乖的往下飛去,明二張開手掌,一隻鳥兒落在掌心,另一隻落在蘭七掌心,第三隻卻飛落於洺空掌心。
“毫髮無傷,好功夫!”列熾楓冷星似的眸子瞬間亮了亮。
那邊梅鴻冥聽得卻無絲毫欣悅,眉峰斂了斂,道:“英山上小弟敗給了列兄。”言下之意便是:你這麼讚我擺明的便是諷刺我。
又一個武癡。宇文洛聽得則暗暗道。
“梅大哥,你的暗器功夫真的很好啊!我就做不到。”寧朗則心無城府的真心讚道。
“只要勁道用好了也就沒什麼稀奇的。”這次梅鴻冥臉上綻了一抹笑。
“這麼亮的眼神,真是隻不錯的鳥兒,燉湯吃了不知會不會補眼?”蘭七逗弄着掌心的海鳥。
明二細細看了掌心鳥兒幾眼,轉首望向對面船,“洺前輩以爲如何?”
洺空沉吟了片刻,然後點點頭。
兩人手一揚,兩隻鳥兒便展翅飛去。
“這隻留下來吃好不好?”蘭七攤着掌,那隻鳥兒左飛右飛怎麼也飛離不了手掌一尺外。
“七少請便。”明二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
“唉,算了,還是莫要打草驚蛇的好。”蘭七嘆一聲,收手,那隻海鳥終於逃脫掌控,嘎的一聲飛上高空尋找同伴去了。
明二喚來一人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點點頭,下去了。
片刻後,兩船左轉,向着那三隻鳥兒飛去的方向駛去。
“二公子覺得這鳥兒如何?”蘭七目光追着上空飛翔的海鳥。
“訓練得很不錯。”明二道。
“二公子覺得它們能帶我們去東溟島?”蘭七問道。
“也許是引路的,也許是……”明二目光從上空移回,對上蘭七的碧眸,“誘餌。”
蘭七瞭然一笑,“果然。”
一旁的列熾楓皺着眉頭看兩人一眼,冷冷道:“你們想玩?不要連累其他人。“
“呵呵……”蘭七輕笑,“列兄,人多才熱鬧嘛。再說了……”目光調笑的轉向明二,“二公子仙人胸懷,豈會拿人命兒戲,是不是,二公子?”
明二一笑,道:“七少愛開玩笑,列兄莫要當真。”
列熾楓冷哼一聲,極不恥的看一眼兩人,轉身走開,丟下一句:“五十步笑百步。”
“哈哈哈……”蘭七暢笑,碧眸中盡是嘲意的看着明二。
明二一派淡雅如常。
船跟着海鳥行了半日光景,遠遠的,便見茫茫大海中有着一處黑點,再近了一些,便可看清那是一處小島,極小的,在大海中就似一個小點兒,但這已令船上衆人一片興奮,這可算是出海多日以來第一次在海上看到實地。
“大家小心些。”洺空的聲音穩穩的在衆人耳邊響起。
“難道這是東溟島?”有人已經猜測着。
“東溟島就這麼點兒地?”有人懷疑?
“東溟島難道這麼容易就讓我們找着啦?”有人不信。
船已漸漸接近,島慢慢顯得大了,但方圓也不過數裡大小,島上矗着無數大石,中心卻有小土丘,丘上覆蓋着綠色,依稀是些樹木,再近些,便看清島前石上立着一個人,而半空中的那三隻海鳥忽然下飛,直往那人飛去,那人擡臂,三隻鳥兒便落在他的手臂上。
船上衆人看着,頓生警惕。
船依舊前進,慢慢靠近小島,靠近那人,已約莫可見那人是一名男子,衣袂飛揚,有一種淵停嶽恃的氣勢,站在那兒,靜靜的似在等待着他們。
“看來還真是引路的。”蘭七道一句。
“不只是引路那麼簡單。”明二眉間升起一絲凝重。
船繼續駛上小島,船上所有人皆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越來越近,近到離小島只有二十來丈遠時,明二忽覺得腳底下輕輕一晃,仿似有什麼在輕輕的旋轉着,而前方一片平靜的海面也隱生波瀾……猛然間,想起了曾經聽過的傳言,頓時心頭一震,“不好!”說話的同時,身形一動便飄至船舷左則,轉首瞥見蘭七已躍至右則,目光相視,點頭,同時雙掌全力一拍一吸,剎時,船底掀起巨浪,一下將船託得丈高,巨浪一翻,頓時將船甩出數丈遠,砰的一聲,船重重落在了海面上。
那不過是瞬間之事,船上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巨烈的震動間,已全摔倒翻趴在了船板上。
“還不行!”
明二與蘭七再雙掌拍出,巨浪再掀,船再次高高托起,然後甩出數丈遠,再次落在海上。這一次,已摔得衆人頭暈耳鳴鼻青臉腫了,更有許多人摔到了大海里,但明二、蘭七此刻已顧不上他們,急忙望向另一艘船。
砰的一聲巨響,另一艘船隻隔着一丈之距落下了,滔天浪花濺起,濺了他們滿頭滿臉,但心卻安了。只能說,慶幸那船上有着武林第一人洺空,他的功力較之明二、蘭七隻高不低,警覺之下當機立斷,照着明二、蘭七之法爲之。
不過……明二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亮光。對面船板上左邊立着洺空,右邊立着的卻非原以爲的宇文臨東,而是鳳裔!他的功力竟然這般高麼……明二脣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移眸看向蘭七,卻見他早已轉身移眸,似乎在關注落海的衆英豪,看不着臉上神情,而對面的鳳裔……目光卻落在他身上。
生死一刻間,可曾心亂?
明二笑容微微加深。有趣。
船上有的人拋下繩索將落海的人救起,有些人大爲發難,“搞什麼鬼!”畢竟剛纔那兩下很多人已是地獄驚魂,不發泄下怎行。
但無人理會他們,明二、蘭七、洺空等全神貫注的看着前方海面。
“痛死我了!”宇文洛左手抱住寧朗的胳膊,右手抱住大哥宇文渢的腿,總算沒給摔出海去,不過甩來甩去,可把全身都撞痛了。
“大哥,你抓得我胳膊痛。”寧朗苦着臉,他一手還掛在船欄上。
“喔。”宇文洛點點頭,手卻沒有放開,只因腦子裡還是暈的。
宇文渢鬆開縛住船欄的鞭子,再甩開弟弟的手,站起身來,目光望向鳳裔,牙根暗咬,握着鞭子的手不由緊了兩分。
“原來鳳裔大哥的武功這般好!”寧朗站起身來仰慕的看向鳳裔。
“嗯。”宇文洛也爬了起來,“不愧是七少的雙生哥哥,厲害!”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對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忽聽得梅鴻冥連連的急切的道歉聲,衆人不由循聲望去,這一望,可不得了,咬牙的咬牙,妒忌的妒忌,憤怒的憤怒,真可謂百態橫生啊,便是宇文洛也紅了眼。
只見花扶疏一雙玉手緊緊抓住船欄,整個身子懸空吊在船外,而她的纖腰卻被一人抱着,也懸空掛在海面,正是梅鴻冥。
“他爲什麼運氣那麼好!”宇文洛羨慕得要吐血了。爲什麼混亂中他抱住的便是寧朗和大哥兩個男人,爲什麼他抱住的不是秋橫波或花扶疏這樣的絕代佳人,便是抱住柳陌、容月這樣的美人也不錯啊!
“……對不起……對不起……”
花扶疏又羞又惱,銀牙都快咬碎了,而那人卻還只會道歉,不由叫道:“你要抱到什麼時候?我手快斷了!”
“啊?”梅鴻冥似乎此刻才反應過來,一驚之下手便鬆開了,砰的一聲,終於還是落在了大海等待已久的懷抱裡。
花扶疏沒了負擔,手一使力,翻身躍回船上。
“發生了什麼事?”船艙裡也撞得暈頭暈腦的宇文臨東、柳陌、容月、商憑寒、金闕樓等人也出來了。
“小姐!小姐!”柳陌急急叫道。
“在這呢。”船桅上一個淡定自如的聲音答道,然後便見一道纖影翩然飛下,袖一挽,銀光一閃沒入袖中。“扶疏妹妹,你沒事吧?”秋橫波關切的看向花扶疏,絕美的嬌容上有着一絲忍俊不禁,想來剛纔一切也是盡入眼中。
“沒事。”花扶疏僵硬的吐出兩字。
那邊梅鴻冥已被衆人救上來了,一身溼淋淋的,被衆人鬨笑着,不但一張清秀的臉通紅通紅的,便是脖子耳根都是紅的,躲得遠遠的,看也不敢往這邊看一眼。
這邊船上的景況令那邊船上一干男兒看得眼紅不已。
明二、蘭七倒是少有的沒看這一翻熱鬧,而是謹慎的看着前方,洺空神色間也是一片凝重。
“看那邊。”宇文渢忽然出聲。
衆人望去,頓時目瞪口呆。
離船十丈遠的前方,原先平靜的海面忽地捲起巨大的漩渦,只見礁石、魚類、海藻等等全都捲入,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着海面所有!
“暗潮!”宇文洛驚恐的叫道。
“想不到這裡竟然有暗潮。”久經風浪的宇文臨東也變色。
雖還是初見,但各人也非三歲孩兒,這暗潮的兇險可早有所聞,任你武功蓋世,只要捲入,那便絕無生還!衆人頓時皆是神色大變,想起方纔……不由一陣後怕!若是晚片刻,他們此刻該是被暗潮吞噬,沉入大海之底了!
“快離開這裡。”衆人還癡神間,洺空吩咐一聲。
船瞬即改向方向,快速駛離暗潮。
“果然也是誘餌。”蘭七望着越來越遠的暗潮道。
“似乎還不只那麼簡單的。”明二轉身望向船前進的方向,忽地嘆一聲。
蘭七回首,船的前方迎面駛來四艘大船,船上立着許多人,着一色的墨藍衣服,一看便知是高手。
“後有暗潮,前有圍截,這人甚懂兵法之道嘛。”蘭七也忍不住嘆道。
此刻,衆人也皆看到了前邊船隻。
“來者不善,洺空兄,我們不如去島上,船上於我們不利。”宇文臨東道。
“嗯。”洺空點頭。
船即刻轉向,繞向小島另一邊,準備上岸,只不過還未靠近,岸邊的水裡忽然冒出了許多的人,短衣大刀,遠遠的,便能感受到一股殺意。
“不留一點餘地,這人……”蘭七目光移向小島上矗立的那道身影,碧眸中精芒閃現,“本少要會會!”
秋橫波望向暗潮,久久不語。
“姐姐。”花扶疏從旁握住她的手。
“妹妹,你說,我爹爹和你大哥……他們應該不會……”秋橫波喉間一緊,說不下去了。父親領着的那三千豪傑是不是也如他們一般被引誘至暗潮,然而他們未能發現,以至……
“他們一定不會的!”花扶疏握緊秋橫波的手。心底裡卻也是惶然一片。
兩人肩上忽地一暖,轉頭,洺空正和藹的看着她們,“現在不是分心之時,留着性命,才能去找尋他們。”擡手指向前方,“今日或是一場生死之搏。”
“我們明白,洺前輩。”秋橫波、花扶疏心神一整。
“嗯。”洺空點頭,腳下移步,已走至船頭最前方,迎風而立,從容凜然,身後武林衆豪相隨,那刻,確確實實的武林領袖風範。
秋橫波牽着花扶疏一起過去,眼角一瞥,卻發現宇文洛正東張西望的,似乎在找尋着什麼,不由得問道:“你在找誰?你爹爹和大哥在前邊。”她只道他在尋找父兄,要一起並肩作戰。
“不是。”宇文洛腦袋左轉右轉四顧環視着,“我是在找哪個地方最安全。”
“啊?”秋橫波一愣,花扶疏也是一怔,只道聽錯了。
宇文洛回頭看着她們一笑,尖尖的虎牙露出了,顯得格外的稚氣,卻笑得大大方方的,“以我的武功……”擡手指指那駛來的四船大船,“那些人看神氣便知厲害得很,隨便碰上一個,不用兩招便殺了我,我當然要躲起來。”
“宇文世兄,你竟然……”花扶疏不知道說什麼好。
“膽小怕事。”宇文洛替她說了,臉上沒有絲毫窘狀,“我的命只一條呢,死了就沒了,當然得好好保護着。再說了,我若死了,我爹孃、大哥、寧朗還有那些叔伯嬸子堂兄弟姐妹們肯定會傷心,便是你們說不定也會掉兩滴眼淚呢,那多對不起你們啊,所以我保命也是爲着你們着想的。”
“你……”秋橫波、花扶疏聞言不由啼笑皆非,原本緊繃的心神倒是一下鬆了。
“明知有險而爲之,那非勇,而是愚。”宇文洛一個子和兩位大美人說上話了心頭甚是開心呀,搖頭晃首的,“我宇文洛可是聰明睿智的未來武林大史家,怎麼會做這等愚事,我得長命百歲才行。”
“那你便不該來。”秋橫波道。
“怎麼可以不來,明大哥和七少都來了,我當然要來。”宇文洛答得理所當然的。
“呃?”秋橫波水眸一眨,難道這人是因爲崇拜着明二、蘭七所以跟來的?“那你去船艙裡找個地方藏起來吧。”
“那不行,我去了艙裡便看不到即將展開的武林大戰啊!這可是有些人窮其一生也看不到的,我怎麼可以錯過!”宇文洛搖頭。
“這樣麼……”秋橫波眼中浮起笑,擡手指指桅杆,“你可以躲到那上面去。”
“對呀!”宇文洛擡頭看着桅杆一拍掌笑了起來,“這真是個好地方,我怎麼沒想到啊。”當下便往那邊走去,走了兩步,回頭,“我呆會要是下不來了,你們記得告訴我大哥,讓他接我下來啊,他輕功好。”說罷當直往桅杆那爬去,他那三流的輕功當然是飛不上去的,但跳跳爬爬的,也總算給他爬上去了,躲在白帆裡,下方一切盡在眼中,當真是個好地兒。
而船上人的此刻皆全神看着前方的船隻去了,倒沒有注意到。
“真是個奇怪的人。”花扶疏道。
秋橫波看着桅杆上那顯得很小的人,笑了笑,道:“這是個胸懷坦蕩且聰明的人。”
“哦?”花扶疏不以爲然。在她心中,男兒該一身膽氣英風俠骨,怎能如此窩囊。
“今日之後若能留有性命,再來看這人是否如此吧。”秋橫波目光望向船頭前方,“此刻我們,該讓東溟海上的人知道,皇朝武林不可欺。”
“對。”花扶疏笑起來。
另一邊船上,明二、蘭七目光則盯着了靠島的海中的那些人。
“他們想將我們困在海中。”蘭七斂着眉頭道。
明二一貫淡定的神色中也添一份凝重,“我們必須去島上。”
兩人皆明白,敵人乃在這大海中生養,熟知大海中的一切,而他們還有許多的不知水性的,在海中對決必予他們不利,再則,若他們使手段破壞船隻,那他們便是不死於敵手,也會死於這茫茫大海之中。
“列兄,讓這些人見識一下你‘熾日神刀’的神威吧。”蘭七玉扇指着海中的那些人道。
列熾楓看一眼海中的人,再轉頭看着明二、蘭七,“我們比誰……”
“不比。”蘭七卻不待他說完便乾脆的拒絕,“本少主要是想見識一下列兄一刀橫掃千萬人的豪情霸氣,列兄千萬莫要讓本少失望啊。”
列熾楓看着他,然後擡手指向小島上矗立的那人,“你的目標是他?休想,誰先到,便是誰的。”說罷身一動,便要飛去。
蘭七趕忙一把拉住他,“你可不許搶先。”
“洺前輩。”身旁的明二喚一聲,指向那四艘大船,“那邊便拜託了。”
“好,你們去吧。”洺空頷首。
話才落,列熾楓、蘭七、明二已同時躍起,直往小島飛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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