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的時候,我們那地方荒無人煙,樹林茂密,野獸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據說還有一窩老虎。明朝的時候,朱元璋下令往這裡移民,還把一些犯了錯誤的人攆來。這裡人煙漸多,樹林被砍伐,土地被開墾,野獸的地盤漸漸縮小。到了清朝初年,我們這地方就成了比較富庶之鄉,樹林更少了,野獸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國人在這裡修建鐵路,樹木被砍伐淨盡,野獸徹底地喪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熱淚,背井離鄉,遷移到東北大森林裡去了。到了近代,國家忘了控制人口,使這裡人滿爲患,一個個村莊,像雨後的毒蘑菇,擁擁擠擠地冒出來,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盤,野獸絕跡,別說狼虎,連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見了。大人嚇唬小孩子雖然還說:狼來了!但小孩子並不害怕,狼是什麼?什麼是狼?大孩子在連環畫上也許還看到過,小孩子腦子裡就一團模糊了。在這樣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裡,進入了我們的村莊。
我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被拴住一條後腿,吊在杏樹的枝杈上。杏樹生長在我們的同學許寶家的院子裡,樹冠龐大,滿身疤瘤,是棵老樹。我們曾經蹲在樹杈上吃過杏子。現在,狼被掛在我們蹲過的樹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經落了,鵝黃色的葉片間,密集地生長着毛茸茸的小杏。
聽到狼的消息時,我正在去學校的路上。同學蘇維埃從學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來。我攔住他問:
“蘇維埃,你跑什麼?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蘇維埃氣喘吁吁地說,“你這傻瓜,還到學校去幹什麼?”
“上學呀,難道今天不上學了?”
“還上什麼學呀!”他說,“都到許寶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蘇維埃不再跟我廢話,朝着許寶家的方向跑去。蘇維埃是個很不誠實的孩子,他曾經對我們說:快快快,快去生產隊的飼養室裡看看吧,那頭蒙古母牛生了一個妖怪,有兩條尾巴五條腿!我們一窩蜂竄到飼養室,才知道是個騙局。耽誤了上課,老師把我們訓了一頓。我們對老師重複了蘇維埃的謊言,老師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門外罰站。我們在教室裡聽老師講枯燥的算術,他在門外對着我們扮鬼臉。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蘇維埃,你又在撒謊!”
“愛信不信!”他不回頭,一邊喊着,一邊朝着許寶家方向跑去。
我還在猶豫不決,就看到一大羣人,從我們學校的方向跑過來了。人羣中有老師,有學生,還有村子裡的幹部。
“你們這是幹啥去?”我問。
我們班的體育委員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說:“走走走,看狼去!”
她長了兩條仙鶴腿,跑得快,跳得高,連男生都不是她的對手。我緊跟着她跑起來。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兩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隻手拉着我的手,我緊挪小腿跟着她躥,就像駿馬尾巴後的一頭笨驢。
我和王金美是許寶的好朋友。我們三個之所以能成爲好朋友是因爲我們都喜歡看小人書。我有一整套的《三國演義》連環畫。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鐵道游擊隊》連環畫。許寶什麼書都沒有,但他會刻圖章,還會講一些令人膽寒的鬼怪故事。許寶少年老成,額頭上有擡頭紋,咳嗽起來活像老頭。看熟了《三國演義》,他額頭上的皺紋更深,整天說一些老謀深算的話,我們不高興他這樣,就罵他:媽的許寶,不許冒充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許,他聽了很喜歡。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在他家的杏樹杈上,或是看那兩套看了幾百遍的連環畫,或是聽他講鬼故事。許寶的爹死了,許寶和他娘一起過日子。我們認識許寶的娘,許寶的娘也認識我們。我們認識許寶家房檐下那兩隻燕子,那兩隻燕子也認識我們。我們坐在杏樹杈上看書入迷時,那兩隻燕子就蹲在院子裡曬衣服的鐵絲上看着我們。我們還認識經常到許寶家來玩的小爐匠章球。章球臉色靛青,外號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閱歷豐富,闖過關東,有一手鋦鍋鋦盆的好活,據說能把電燈泡從裡邊鋦起來。我們坐在杏樹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許寶家的炕沿上跟許寶的娘說話。
等我們跑到許寶家的土牆外邊時,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人。後來的人還想擠進去,兩扇不堅固的大門吱吱嘎嘎響着,連那個小門樓子也在搖晃。院子裡一片亂哄哄的議論聲,聽不清楚人們說了些什麼。只聽到許寶大聲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麼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沒準今天夜裡狼就到你家去!”
聽到了老朋友的聲音,我們興奮地大喊:
“老許!老許!”
“老許!老許!”
老許不回答我們,我們聽到他在院子裡大聲地罵人:
“滾滾滾,都滾,把我們家的大門擠破了!”
王金美髮揮了她的體育特長,伸手抓住土牆頭,一躥,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躥,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還是個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牆外的人受到我們的啓發,跟着跳牆,許寶舉着一把竹掃帚,擠到牆根,對着牆頭上的人連戳帶罵: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們之外,爬上牆頭的人都被許寶給戳了下去。
“老許。”
“老許。”
“還老許什麼,”他把我們拉下牆頭,說,“你們帶了壞頭,把我家的牆頭草都給毀了!”
“對不起,老許。”
“對不起,老許。”
“別客氣了,跟我來吧。”
我們跟着老許,向杏樹下擠去。
“閃開,閃開!”老許頭前開路,用掃帚把子粗魯地戳着人們的腰和屁股,“閃開,閃開!”
我們擠到杏樹下,眼睛一亮,見到了這匹神秘的狼。
我們看到它時,它已經被拴住一條後腿倒掛在杏樹的杈子上。它的頭和我的臉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後邊的人一擁擠,我的鼻尖就觸到狼的額頭。我從它的頭上,嗅到了一股煙熏火燎過的氣味。它的身體約有一米多長,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條被拴住的後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顯得特別細長。它的尾巴與那條沒被拴住的後腿委屈地順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們一時也分不清它是公還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兒齊齊的,散着一撮長毛,好像是被人用鐵鍬剷掉的,或是讓人用菜刀剁掉的。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兩邊肋條凸現,肚子癟癟的,看樣子胃裡沒有一點食兒。當然,它被掛在樹上時已經是條死狼,否則我怎麼敢與它面對面呢?
後邊的人拼命往前擠,像浪潮一樣。我的頭先是撞到狼的頭上,然後和狼的頭一起被擠到杏樹的老幹上。狼頭堅硬,宛如鋼鐵。王金美的臉和狼的肚子貼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褪毛,輕輕一捏,便成撮脫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聲喊:
“擠什麼?擠什麼?”
老許推了我一把,說:
“夥計,咱們上樹吧!”
我們三個輕車熟路,爬上杏樹的枝杈,坐在習慣的位置上,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我們居高臨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擁擁擠擠地看狼的人。當然也有人滿懷醋意地看着我們。蘇維埃在人堆裡踮着腳尖大喊:
“老許,讓我也上樹吧!”
“想上樹?”老許輕蔑地說,“那要綁住你一條腿,把你吊起來!”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人們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臉來看我們。有的人還趴在許寶家窗臺上往屋子裡望着,好像要窺探什麼秘密。在人羣裡,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師陳增壽,他個頭很高,脖子特長,三角形臉上生滿了粉刺。看到他時我的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嚴厲在我們學校是有名的,無論多麼調皮搗蛋的學生,到了他的班裡都變得服服帖帖。這傢伙像馴獸師一樣,掌握着一套馴服野學生的方法。我們私下裡送給他的外號也叫狼。
我低聲對老許說:
“壞了,狼來了。”
“我已經有了對付狼的經驗,我已經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許大聲地說,好像故意要讓狼聽到似的。
“許寶,給大家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狼在人羣裡舉起一隻手,對着樹上的我們搖了搖。
樹下的人們困難地扭回脖子,看看陳增壽,然後又舉目看樹上,七嘴八舌地說:
“對對對,許寶,快給我們說說。”
許寶好像還嫌不夠高似的,手扶着樹杈站起來。他起身太猛,頭碰到上邊的樹杈,杏樹的枝葉沙沙地抖,十幾顆缺乏營養的小毛杏像雨點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許寶佈滿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樹下的人說:坐下說,坐下說,我們能看見你。於是他就坐回了原處。他清了一下嗓子,說:
昨天夜裡,我在東間屋裡給王金美刻圖章,從窗戶外邊刮來一陣風,把油燈刮滅了。我划着火柴把燈點燃,這時,俺娘在西屋裡說,‘寶兒,這麼晚了,還點燈熬油的幹什麼?’,‘給同學刻圖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氣,就吹滅燈,爬到炕上睡了。我剛要睡着,就聽到俺娘在西屋裡大叫一聲。我沒顧得上穿衣服就跑了過去。‘娘,怎麼啦?’‘寶兒,寶兒快點燈!’我劃火點上燈,看到俺娘圍着被子坐在炕上,臉色像黃杏子似的。‘娘,怎麼啦!’俺娘把頭往牆上一靠,‘哎呀,嚇死我了……’‘什麼呀,娘。’‘你趕快端着燈,炕前鍋後的照照,看看有什麼東西?’我端着燈,炕前鍋後的照了照,什麼也沒有。‘照了,什麼都沒有。’娘着急地說,‘肯定有東西,有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壓在我身上,還用大舌頭舔我的臉呢!’我端着燈,更仔細地把牆角旮旯都照了,什麼都沒有。‘您肯定是做了噩夢。’‘我還沒睡着呢,做什麼噩夢?’娘伸手摸摸臉,‘你試試,我的臉上還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來的口水。’‘放屁拉臊,我會流出這樣的口水?’……
“我回到東間裡,看着月光很明地從窗櫺間射進來,心裡想着那個用大舌頭舔俺娘臉的毛茸茸的大東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這時,俺娘又發出了一聲尖叫,比剛纔那一聲還要可怕,我顧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間房裡。俺娘哭着說,‘寶兒,寶兒,快快點燈……’我慌忙點着燈,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後腦勺子說,‘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開俺孃的手,把燈湊近俺孃的頭,一看,不得了了!俺孃的後腦勺子上,有四個像豌豆粒那麼大的洞,上邊兩個,下邊兩個,洞裡流出了黑血,看樣子很深。俺娘將身體縮到炕角上,嚇得渾身打哆嗦。俺娘打着哆嗦說,‘寶兒,一個大東西,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我說有毛茸茸的大東西,你非說沒有東西……’俺娘被嚇壞了,我心裡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誰來保護俺娘呢?‘娘,你別害怕,我給您報仇!’我從房門上抽下門閂,緊握在右手裡。我左手端着油燈,右手舉着門閂,在屋子裡搜索着。我搜遍了三間房子的每個角落,連牆角上的老鼠洞都伸進門閂去戳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堂屋的門是閂着的,即便是真有一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它也只能在屋子裡,可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娘,什麼也沒有。’‘有,一個大東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溼漉漉的一股臭氣……’我心裡納悶,看來屋子裡有個毛茸茸的大東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後腦勺子上的四個黑洞爲證,但是這個毛茸茸的大東西到底能藏到什麼地方呢?我心裡怕極了,不管它是個什麼樣的大東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裡的怕還不會這樣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確實存在着。‘狗東西,’我大聲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個狗東西挖出來!’俺娘縮在炕角上說,‘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燈,在屋子裡大聲叫罵着,來來回回地走着,看樣子我很野,其實我是靠這樣子給自己壯膽呢,因爲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無論什麼樣子的猛獸,說到底還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雞了它就撲上來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對着它走過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換了一下眼神。對,章古巴大叔的確這樣說過,而且是當着我們三個人的面說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黃熟的時候,我們三個蹲在樹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樹下抽菸,許寶的娘蹲在一塊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紅色的棒槌槌打着一塊白布。遠處傳來布穀鳥持續不止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處是許寶孃的不緊不慢的捶布聲,嘭—嘭—嘭—,嘭—嘭—嘭—;空氣裡滿是麥子花的清香氣,混合進杏子的香甜和菸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臉看着我們說:這三個孩子,處得真是義氣。許寶娘說:俺寶兒孤兒一個,沒有朋友怎麼行?所以我再窮,這棵樹上的杏子一個也不去賣,讓孩子們吃。這兩個孩子長大了,沒準就是俺寶兒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臉看看我們,堅定地說: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給我們講了許多東北大森林的故事,給我們講了人跟野獸的關係,還給我們講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說狼雖然兇惡,但全身都是寶,即便是在關東,誰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發筆不大不小的財。許寶問:在我們這兒,誰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發大財?章古巴大叔說:那是肯定的。許寶說:你們等着吧,我一定會打到一匹狼!許大娘對章古巴大叔說:這孩子,看閒書看癡了,就喜歡說一些魔魔道道的話。
“我實在是有點累了,就把燈掛在門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這時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兩隻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鍋竈裡閃爍着。我不由地大叫一聲:‘娘,我看到了!’我舉起門閂,在鍋竈口揮舞着,嘴裡呀呀地叫喚着。這時,俺娘也從炕上跳下來,問:‘在哪裡?在哪裡?’‘在鍋竈裡!’俺娘搬過一塊麪板,堵住了鍋竈口,還用身體死死地頂住面板,生怕這東西跑出來。‘怎麼辦?寶兒?’我想起了《三國演義》,諸葛亮動不動就用火攻,點火,放煙,燒不死也薰死了。‘火攻,火攻!’我點燃了一個草捆,讓火燃得很旺了,然後讓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燒的草捆猛地戳進了鍋竈。我找到那根俺娘用來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裡,在竈門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鑽,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腦袋。俺娘忍着頭上的痛,不停地往鍋竈裡續草,讓竈中的火一刻也不熄滅。我聽章古巴大叔說過,野獸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連老虎都怕。屋子裡的柴草燒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裡往屋裡搬草。燒着燒着,鍋上的蓋墊突然冒起了白煙,一掀鍋蓋,發現鍋已經紅了。我們光顧了燒火,竟忘了往鍋裡添水。我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裡,只聽得滋啦啦一陣怪響,一股白氣直衝到房頂上去,把壁虎都衝了下來,掉到鍋裡燙死了。緊接着就聽到鍋裡一聲爆響,我家的鐵鍋爆炸了。俺娘哭起來:‘寶兒,鍋炸了,咱娘兩個用什麼煮飯吃呀……’我的心中充滿了對這東西的憤怒,那時候我還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說:‘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鍋已經炸了,咱不能讓這個狗東西好過,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煙嗆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見。我們娘倆把一垛棉花柴都燒光了,積存的草木灰把鍋竈裡塞得滿滿的。我們把半年的柴草都燒光了,把那個烤糊了的破蓋墊也踩碎了塞進鍋竈。我們的鍋也燒化了,滿屋子煙氣騰騰,嗆得人喘不上氣來。我說:‘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勁往鍋竈裡扇着風,沒燒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這種藍白火熱度特別高,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訴過我的。後來草梗也燃完了,我掄起一張鐵杴,猛地往鍋竈裡鏟去。杴刃鏟到竈底上,一股熱灰從竈口飛出來。這東西不在鍋竈裡了。我說,娘,這個狗東西鑽到炕洞裡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讓煙給薰死了。娘說,你怎麼知道它薰死了?萬一薰不死呢?我說保證薰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國演義》,知道這火攻的厲害。我用面板堵住竈門,板外又頂上一塊捶布石。院子裡的風颳進我家,感到特別清涼,我家像個剛剛停火的大磚窯,堂屋裡熱,西間屋裡也很熱。我孃的炕就像熱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餅。炕上的葦蓆變成了黃色,炕蓆下的墊草也焦糊了。我說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麼熱,那東西即便是銅頭鐵腿也活不了了。我說娘您到院子裡涼快一會兒,我來揭開炕洞看看這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俺娘還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鍋竈旁,萬一那東西像孫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煙避火法,昏頭昏腦地往外躥,俺娘就會給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孃的鋪蓋,揭了炕蓆,抱走了鋪草。鋪草都酥了,一動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齒鉤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開了土坯。一股子嗆鼻的煙氣直衝屋脊。俺娘攥着菜刀,雙腿直打哆嗦。我掀開一塊土坯,看不到那東西;又掀起一塊土坯,還看不到那東西;我心裡撲撲通通亂打鼓。見了鬼了嗎?難道這東西變成青煙從煙囪裡飛走了嗎?又掀開一塊土坯,我看到這東西的尾巴了。我舉起二齒鉤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動,我就給它一下子,決不客氣。但是它一動不動,用二齒鉤子搗它也不動,我才知道它已經死了。我說,娘,它已經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進來,問:‘在哪裡?在哪裡?’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喚了一聲,雙腿一羅鍋,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會兒,俺娘問我:‘寶兒,這是個啥東西?’我想了想,說:‘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許說完了打狼經過,一時沒有人說話。衆人的眼睛一會兒盯着杏樹,一會兒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許真不簡單,與咬人的惡狼鬥智鬥勇,最後取得了勝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間變成了大人,跟我們拉開了距離。
“許寶,你是一個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鬥惡狼的英雄事蹟往上彙報,你自己要有點思想準備。”我們的班主任陳增壽說,“許寶可以在家休息,其餘的人回去上課。”
陳老師往外擠去,有一些聽話的好學生跟隨着他往外擠。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許寶,我也看着許寶。許寶說:
“你們別走,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嗎?”
“我們不走,老許,”王金美說,“我們要好好陪着你。”
這時,杏樹下有人問:
“許寶,光聽你一個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傷去了。”
“是啊,”那人說,“你孃的傷,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來了!”許寶激動地說,“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來了!”
我們的目光越過土牆,果然看到許寶的娘與章古巴一起,從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衚衕裡走了出來。
許寶的娘是個白臉長身的中年婦人,因爲頭痛,雙眉之間捏出一個紫紅的印子,長年不褪,好像點了一個大胭脂。她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對我們態度和藹,我們叫她許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實並不是很白,但由於黑得發青的臉色,他的牙看起來就特別白。
章古巴大叔與許大娘站在一起,對比鮮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衆人主動地讓開了一條道路,讓他們很順利地來到了杏樹下。
“娘。”
“許大娘。”
“許大娘。”
“你們這些孩子,怎麼又上了樹?”許大娘仰臉看看我們,幽幽地說。
她雙眉間的紫印象一塊葡萄皮,雙腮上有一些紅暈,好像喝了酒。
有一個女人問:
“許大嬸,咬得重嗎?”
她嘆了一口氣,眼睛裡汪着淚水,說:
“連狼也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許大嬸,讓我們看看您的傷。”
“娘,給她們看看,她們還以爲我在撒謊呢!”
“這難道還是件光榮的事?”許大娘擡頭看看樹上的我們,又轉身看着院子裡的人們,“要不是我們寶兒膽大,我就被這個狗東西給禍害了……”
她掀起腦後的髮髻,顯出了那片傷痕。那兒原本有四個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個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狀物覆蓋了。
“痛嗎?”
“痛得我,說句丟人的話,痛得我放聲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裡泡過似的……多虧了他章大叔的藥,這藥一抹上,就感到一陣清涼,雖然還是痛,但比不抹藥時輕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什麼靈丹妙藥?”
“告訴你?告訴你我的飯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說,“這是祖傳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頭拜師吧!”
章古巴大叔從腰裡摸出一把剪刀,一個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細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裡。
“老章,你剪狼毛幹什麼?”
“按說我不該告訴你這尖嘴猴腮的貨,但是我不能不告訴鄉親們,”章古巴掃了衆人一眼,大聲說,“鄉親們,寶兒娘去找我時,痛得嗚嗚地哭,像個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藥給她抹上,是個什麼效果,我不說,讓她自己說,我看她也不用說了,事實就在眼前明擺着。這藥,還是我闖關東時合下的,這十幾年來,咱這周圍十幾個村子裡,被狗咬了的,被貓抓了的,都到我那兒去討藥,都是藥到痛止。這藥我只剩下一個壺底子了,尋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藥給鄉親們服務了。但天賜良機,藥源來了!藥源是什麼?”他剪下一撮狼毛舉起來,說,“藥源就是這狼毛!鄉親們,親不親,一鄉人,今日個我就把這秘方毫無保留地貢獻給大家,也爲我自己積點陰德。把一兩狼毛燒成灰,用一兩蜂蜜、二兩香油,攪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攪,左攪三百六十圈,右攪三百六十圈,再左攪三百六十圈,再右攪三百六十圈,一直攪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網一樣的透明細絲,然後裝進不透明的瓶子裡,放到陰涼處就行了。鄉親們,我這秘方,要是賣給醫院,怎麼着也得賣個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無償的貢獻給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對許大娘說:
“別說咱這大平原地區,現在,就是東北大森林地區,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這口袋狼毛,就算我給你治傷的報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來,合成藥賣給醫院,沒準能讓你們孃兒倆發點小財。”
“賣藥的不積德,積德的不賣藥,”許大娘說,“鄉親們,你們誰想合藥,就過來剪狼毛吧!”
“寶兒娘,”章古巴說,“您這覺悟,真是沒說的!鄉親們,誰要狼毛?俺老章今日爲大家服務!”
“俺要一點!”
“給俺剪點!”
“俺也來點!”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亂七八糟,顯得更加瘦弱,從上邊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會把它看成一條可憐巴巴的癩皮狗。
一個抱着小孩子的年輕婦女擠到前面來,要了一撮狼毛。她懷裡那個拖着兩道黃鼻涕、正在咿呀學語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樹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說: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個小男孩。男孩的娘顯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說:
“傻孩子,這不是狗,這是狼!”
男孩把嘴裡的手指拿出來,流着哈拉子,指着倒掛在杏樹上的狼,說: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許大娘。
章古巴嘆口氣,把一撮狼毛塞給那個年輕婦女,說:
“別說一個吃奶的孩子,這滿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誰又見過狼呢?”
“章球,你給我們講講狼和狗的區別吧,經這孩子一說,我也看着這東西像條狗。”白鬍子趙大爺拄着柺棍,顫顫巍巍地說。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經多見廣的趙大爺把狼看成狗,就丟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發問的老漢,說,“要說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爲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還是有明顯的區別的,稍微有點見識,就能分辨出來,”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腦殼,發出嘭嘭的響聲,“聽到了嗎?像敲小鼓似的,你們自己去找一個狗腦殼敲敲,聽聽能不能發出這樣的響聲?爲什麼?狼是銅頭麻稈腰!”他把剪刀揣進懷裡,搬起狼頭,讓狼的臉朝向衆人,“好好看看,狗臉是什麼樣子?狗臉是那樣的,可狼臉是這樣的!”他用手掰開狼嘴,狼齜出兩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這樣的,可狗牙是那樣的!”他扯起一隻狼耳朵,說,“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開一隻狼眼,“狼眼是綠的,狗眼呢?狗眼是什麼顏色?誰能說出狗眼是什麼顏色?”他擡頭看着我們,問:“你們三個大學生,能說出狗眼的顏色嗎?”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許,聽到老許低聲說,黃色,於是我們就像回答老師提問一樣,大聲回答:
“黃色!”
“對極了,狗眼是黃色的!”章古巴大叔高興地說,“現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與狗的區別了。”他猛地放下狼頭,還用力推了它一把,讓它的身體在杏樹下悠盪着。
“章大叔,”一個滿臉雀斑的小青年擠到前面來,用手指指狼尾巴,問,“俺有點鬧不明白,您說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麼回事?”
“你問這個呀,”章大叔用手撥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說,“這的確是個問題,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這個問題也就不成爲一個問題了。”他環顧四周,看到衆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說,“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是東北十年,其餘的都是白混日子。在東北,狼不叫狼,你們知道在東北狼叫什麼?”
我們在杏樹上大喊:
“章三!”
“對,狼在東北叫章三,爲什麼把狼叫章三,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在東北問過好些個白鬍子老頭,請教爲什麼把狼叫成章三,他們說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個叫法,爲什麼他們也不清楚。到東北的頭一年,我在孫家大院裡當馬伕,睡到深更半夜裡,聽到圈裡的豬吱吱地怪叫,與我睡在一起的車喝子馬大叔一骨碌爬起來,對我說,‘小章小章,快快起來,章三來偷豬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襖,提着一把鐵杴,跟着馬大叔就往掌櫃家的豬圈那兒跑。馬大叔提着他的紅纓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鐵杴跟在後。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個明晃晃的大銀盤,掛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鏡子似的,連雪上的老鼠腳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大老遠就看到一個章三,用嘴咬着孫大爺家那頭白色的大肥豬的耳朵,用那條大掃帚一樣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豬的屁股。那頭大肥豬沒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邊叫着一邊跟着章三往樺木林子裡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極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豬腚,捲起一陣陣雪粉……好看極了,真是好看極了……我看到這情景就呆了,馬大叔抽了一鞭,沒打着章三,打在了豬腚上,這等於幫了章三的忙。馬大叔說,‘小章,你還傻愣着幹什麼?上啊!’我提着鐵杴衝上去,對準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傢伙!”
衆人都喘了一口粗氣,彷彿親眼看到了章古巴剷斷狼尾巴,救出大肥豬的情景。
“現在,你明白了它爲什麼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對那個雀斑臉青年說。
雀斑臉青年點點頭,因爲興奮,他的臉皮發紅,好像一個佈滿斑點的紅皮雞蛋。“可是,”他彷彿害羞似的喃喃着,“咱這地方離長白山好幾千裡,它爲什麼要到這裡來?它又是怎麼樣來到了這裡?”
衆人都齊聲附和着雀斑青年,並把充滿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臉上。
“這個問題嗎……”他拖長了聲音,好像被這個問題逼到了絕境,但馬上他就提高了聲音、煥發了精神,“這個問題看起來是個問題,其實也算不上一個問題。實話對你們說吧———這匹狼是來找我報仇的。”
他的話彷彿是一撮鹽,投進了沸騰的油鍋,人們的口裡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他舉起一隻手,像一個權威很大的演說者,制止了人們的七嘴八舌。
“你們應該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與食指的關節,敲了敲狼的頭,說,“這是匹老狼,兩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發了白。它起碼有了三十歲。狼的三十歲,就是人的八十歲。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歲的老公狼,就相當於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章三,老夥計,我以爲逃回家鄉,就把你擺脫了,沒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尋了來……”
“老章,您的意思是說,這匹狼就是當年那匹被您剷斷了尾巴的章三?”
“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我也必須承認,我不承認就對不起這匹狼,我不承認就埋沒了這匹狼的光榮……”他滿臉都是激動不安的表情,眼淚汪汪地說,“其實,我一進院子就認出了它。這個魔鬼,實在是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敬了,十幾年裡你讓我做了多少噩夢,從今之後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來,章古巴大叔繪聲繪色地向我們講述了這匹斷尾巴狼的故事,聽得我們如醉如癡。他說,自從剷斷狼尾之後,壞運氣就跟他結了不解之緣。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爛碎,然後是馬車上的皮繩被全部咬斷,最後,那匹被孫大爺視爲寶貝的大青馬青天大白日被咬斷了喉嚨。掌櫃的生了氣,攆了他的佃戶。他說,我揹着鋪蓋卷,走到樹林子裡,大聲喊叫着:章三,你這個狗雜種!你有種就出來,老子跟你拼個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壞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壞也不是好狼!山林裡寂靜無聲,只有風吹着樹葉子沙啦啦響。我知道章三就在樹林子裡藏着,我的話它全部聽到,並且全部聽懂,但是它不露頭。我揹着鋪蓋往前走,這裡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別的地方去找飯吃。掌櫃的還算仁義,給了我三十塊錢,算是我半年的工錢,按說我給人家糟蹋了一頭大青馬,人家一分錢不給也是應該的。我沿着林間小道向三叉子林場走去,聽說林場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時候我還沒有小爐匠的手藝,只能靠賣大力吃飯。走在林間小路上,我的心裡毛毛的,總感到後邊有腳步聲,可回頭看看,什麼都沒有。走着走着,忽聽到樹林子裡撲棱棱一陣響,嚇得我三魂丟了兩魂半,定眼一看,原來是一羣野雞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繼續往前走。樹林子裡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裡漸漸放鬆了。走到一處山泉時,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來喝點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斷尾巴狼蹲在那裡,滿臉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樹旁邊,扔掉鋪蓋捲兒就往樹上爬,斷尾巴狼飛撲過來,猛地往上一躥,差一點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躥時,我已經爬到了它夠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樹梢上。我怕自己掉下來,就解下腰帶,將自己綁在樹杈上。我坐在樹杈上,緊緊地摟着樹幹。山風把樹林子吹得嗚嗚響,松樹搖搖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樣。我低頭看着樹下的狼,狼仰臉看着樹上的我。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的肚子裡咕嚕咕嚕地響着,眼前一陣陣發黑,如果不是用腰帶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點煩了,它撕開我的鋪蓋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氣我,想讓我下樹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當。別說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邊拉屎,我也不會下樹。但這樣等到何時是個頭呢?一天行,二天還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餓也把我餓死了。但我聽人說,狼可以一連半個月不吃東西,這樣熬下去,最終我還是要死在它嘴裡。天傍黑時,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樹。我往四下裡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裡,有兩隻綠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樹,正好中了它的奸計。熬到太陽下山,月亮上山,樹林子裡處處都是暗影子。暗影子裡彷彿有無數的眼睛在閃爍。這時候我更不敢下去了。這時我要下樹,即使不被斷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別的山貓野獸吃掉,長白山大森林裡可不止一匹斷尾巴狼。這時,山風停了,所有的樹梢都不動了。月光把樹葉子照得像塗了一層銀粉。夜貓子在樹影子裡喵喵地叫喚。我的心裡一陣發酸,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我知道斷尾巴狼不會輕易放了我,心裡一橫,我就是死在樹上變成人幹,也不能讓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緊地綁在樹上。月亮升高變小,但月光卻更加明亮。這時,我看到一個特長的怪物從遠處飛奔而來,近前時纔看清,原來是斷尾巴狼馱着一個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東西。跑到樹下,那個東西從狼背上下來,後腿坐在地上,舉着兩條短短的前腿,那模樣活像一個袋鼠。我心中大驚,知道狼把狽搬來了。他特別對我們講解,說狽是狼的軍師,因爲前腿太短,行動不便,平時待在狼窩裡,由狼打食供養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馱到現場。他說,狽仰起臉,往樹上看着,月光照耀狽的臉,白白的,像一塊麪團。狽眼也是綠的,閃閃爍爍,好像墓地裡的鬼火。他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沒人看到過,被我親眼看到了,說是壞運氣吧,也是好運氣。狽往上看了一會,與斷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換意見。然後,狽就把鼻子紮在地下,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叫聲,嗚嗚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說這聲音聽起來不大,但傳得非常遠,方圓百里的狼都能聽到。狼國裡的規矩是,只要聽到狽的叫聲,不管多忙,都要趕來集合。他說大概有抽一袋煙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樹下集合了。新來的狼都走到狽面前,與狽碰碰鼻子,好像晚輩晉見長輩,好像學生晉見老師。把這套禮節弄完了,羣狼就繞着樹轉起圈子來。它們一邊轉圈子,一邊仰臉號叫着。嗚———嗷———,嗚———嗷———聲音又尖又長,連月光都在哆嗦,幸虧我把自己捆在了樹上,否則非掉進狼口裡不可。它們折騰了一陣,看到不能把我從樹上嚇下來,狽就出了一計,讓它們五個一撥,輪番啃樹。樹下發出狼牙啃樹的咔嚓聲,樹梢在嗦嗦地抖動。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禱告着:娘啊娘,兒原本想闖關東掙點錢,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卻在這裡被狼給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勁,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閃爍。我心裡絕望極了,再粗的樹,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況還有狽在旁邊給它們出謀劃策。與其擔驚受怕活受罪,還不如讓它們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開腰帶,正想往下跳,就聽到樹林深處一聲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緊接着林子裡響起了乎乎的風聲,颳得那些枯樹葉子沙沙地響。羣狼停止啃樹,都看着狽,狽用兩條後腿支撐着身體,三跳兩跳跳到了斷尾巴狼背上,尖叫一聲,斷尾巴狼馱着它就跑,羣狼跟隨它們,如風而去。又一陣風響過去,枯樹葉子卷在小道上。隨後,我看到一隻金黃色的大老虎,懶洋洋地,一步一步地,邁着比馬蹄子還大的大爪子,啪噠,啪噠,啪噠,走到了樹下。我叫了一聲親孃,心裡想,狼跑了,老虎來了,這下子更沒有活路了……
他從懷裡摸出煙包和煙紙,不緊不忙地捲了一支菸,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怎麼着了?”
“怎麼着了?”
……
“老虎蹲在樹下看了我一會兒,就邁着比馬蹄子還大的大爪子,啪噠,啪噠,啪噠,走了。”
我們蹲在杏樹上,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等到天亮,一夥挖參的人來了,把我從松樹上救下來。我的腿彎着,像羅圈一樣,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雞爪子一樣,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沒耽誤,買了一張火車票,就上了火車。我坐在火車上,還看到這個東西追着火車跑。”他盯着倒掛在杏樹上的狼,感動地說,“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嶺地追到這裡來了……”
“狼怎麼會知道你在這裡呢?”雀斑青年好奇地問。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兒多!”他好像很生氣,其實沒生氣,壓低了嗓門,神秘地說,“告訴你們,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虧咱這裡離長白山一千多裡,有它的鼻子聞不到的地方,如果咱這地方離長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鄉親們,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爲什麼不到你家去找你報仇,卻到許大嬸家來咬人呢?”
“這個嗎……吭吭……”他咳嗽着,說,“我經常坐在你大嬸的炕頭上抽菸,留下了氣味,另外,狼畢竟是老了,鼻子不太靈了,腦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歲的老頭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靈了……”
許大娘的臉上的紅暈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臉紅顏色。
“寶兒他娘,都怨我,給你招了禍,”他說,“讓你捱了咬,讓你費了一垛柴火,讓你炸了一口鍋,還讓你把炕掀了……”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俺家也是該有這一劫。”
“你和寶兒,孤兒寡母,日子過得不容易,我不能讓你們白受了這磨難,”他拍拍狼頭,說,“鄉親們,狼這東西,全身都是寶,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溼,鋪着狼皮褥子,睡在泥裡也不會得風溼。狼油,是治燒傷燙傷的特效藥。狼膽,治各種暴發火眼,比熊膽一點也不差。狼心,治各種心臟病。狼肺,專治五癆七傷。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種腰痛。狼胃,裝上小米、紅棗,用瓦罐燉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爛沒了,它也能讓你再生出一個新胃,這個新胃,連鐵釘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腸,灌成臘腸,是天下第一美味,還能治小腸疝氣。狼大腸,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臟六腑,那些水泥廠裡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腸,拉出的屎,見風就凝固,像石頭蛋子似的,用鐵錘都砸不破。狼的肛門,晾乾,炙成粉末,用熱黃酒沖服,專治痔瘡,什麼內痔外痔內外痔,都是藥到痔根斷,永不復發。狼尿脬,裝進蓮子去燉服,什麼樣的頑固遺尿症,也是一服藥。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兒口瘡、大兒結巴。狼腦子,寶中之寶,給一根金條也別賣,留着給寶兒吃。狼肉,大補氣血,老關東說,‘一兩狼肉一兩參’。狼鞭嗎,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風溼性關節炎,雖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強得多。就是狼腸子裡沒拉出來的糞,也能治紅白痢疾……鄉親們,你們買不買?你們不買,我就把它弄到縣城裡去賣。”
衆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賣什麼呀!”許大娘說,“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給大家吧,沒被它咬死,俺就磕頭不歇了,還想靠這個賣錢?”
“話不能這樣說,你家受了這樣大的禍害,總得找補一下。再說,這樣的寶物,有錢也買不到的。”
“算了,算了。”許大娘說。
“不能算了,”他說,“禍是因我而起,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還是把它弄到縣城裡去,賣個好價錢,讓你們孤兒寡母過幾天好日子!”
“既是這樣的好東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許大娘紅着臉說,“還是分給鄉親們吧,有病的治病,沒病的補補身子,也算俺娘倆積點德。”
“他大嬸,”,趙大爺說,“你同意把它賣給鄉親們就是積了德。章球,把狼皮給我留着,我出五塊錢,少了點,但我這把子年紀了,你們就委屈點吧!”
“這話說的,讓俺臉紅,”許大娘說,“趙大叔,狼皮歸您,錢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趙大叔說,“你捱了一口呢!”
“我看這樣吧,”章古巴說,“您也別一個錢不要,您要是一個錢不要,趙大叔也不會要狼皮,三塊錢,我斗膽替你做主了!”
這時,一羣蒼蠅飛來,圍着狼飛舞,發出嗡嗡的叫聲。
衆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動手吧,別讓蒼蠅下了蛆,糟蹋了好東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錯眼珠地盯着許大娘的臉,說,“您這話說得多好啊!都說頭髮長見識短,我看您是頭髮長見識更長!”
在衆人的密切注視下,章古巴從懷裡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開剝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