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時候李真才意識到,爲什麼起先它要用雲霧包裹着自己的軀體。
龍的脖頸之下,肚腹之上,竟然不是神話傳說中那種柔軟的肌肉——那裡也被更大的金色條狀鱗片包裹,就好像人類的鎧甲。
然而現在他可以看到,脖頸處的鱗甲缺損了一大塊,露出其下黃褐色的肌肉與淡金色的血跡來。
它……受了傷。
什麼力量可以傷害到它?
北川晴明也目不轉睛的地看那條龍——即便遠隔數千米,它豎立起來的脖頸也依舊像是一座摩天大廈那樣帶給兩個人無窮的壓迫感。
她低聲說道:“真理之門。”
李真心中瞭然。如果這條龍不是“路西法”,那麼就定然是另一隻剛剛甦醒的類種。真理之門曾經在太平洋上引爆了一枚核彈……毫無疑問,目標正是它!
起先見到這座島嶼周圍那些海蛇的時候,李真曾經認爲漂流到臺灣的那條海蛇也是出自這裡。然而這樣就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那些蛟龍們不肯離開這座島嶼的影響範圍之外,似乎是擔心會失掉自己的力量。那麼爲什麼在臺灣發現的那一條,據說目擊者在看到它的時候還保持着“龍”的形態,一直到死去才逐漸蛻化?
而眼下似乎可以解釋這個問題了。
臺灣發現的那條海蛇,不是出自這裡。
它實際上是被這條龍影響了。
於是他隨即想到了另一件事,同時心裡心裡也生出了忐忑不安的欣喜之情。
據那個漁民說,第一眼見到那條“龍”的時候。它還活着。
而它沒有試圖去傷害那個漁民。相反的,那人倒是感受到了異樣的親切與激動之情。以至於他像是發了瘋一般地想要救活它。
那毫無疑問是類似於“威壓”一樣的東西,又近似於這枚卵的精神影響。
如果它令人產生的是此類情感,而非恐懼,那麼是否意味着……
李真緩緩擡起頭。
彷彿用盡自己的所有的力量,他踏前一步,讓自己的身影從林間暴露出來。而後他深吸一口氣。彷彿是在同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某個人說話一樣,沉聲道:“你……能聽得懂我們的話嗎?”
龍的眼珠動了動,細長的瞳孔微微一縮,肉須輕輕搖擺。
它像是微微嘆息了一聲。沉悶的聲響滾滾而來,剛剛平息的海面微波震動。
它似乎有反應。
李真握緊了手,再次說道:“你是爲我而來?”
龍似乎在審視着他。但身軀卻仍然如同雕塑一般靜止在海水裡,甚至沒有見到沒入海面以下的長尾搖擺——它是通過某種能力維持着那巨大沉重的軀體不會下沉。
自然界當然不會有這種體型的生物存在——因爲尋常的血肉與骨骼無法承受那種程度的自重。然而龍……那原本就不是什麼普通的生物啊。
李真微微皺眉。問出第三個問題:“是因爲我的血?我究竟是什麼?爲什麼你們都對我這樣感興趣?這座島……又是什麼地方?”
巨龍微微張嘴,一團白色的霧氣從口中噴涌出來。縈繞在它的脖頸間。而後它擡起一隻前爪在海水當中微微攪了攪。於是漂流到它身邊的血水與肉沫當即被無形之力分開,流向兩側。
北川晴明在身後拉了李真一把,低聲道:“也許……它只是在等我們出去。”
她的聲音低沉,還帶着些許失望與無奈的意味。因爲無論如何,她也是一箇中國人——當自詡爲“龍的傳人”的人們發現,他們一直信仰的神獸竟然對他們抱有深沉的敵意,而且試圖毀滅自己的時候,誰都心情都不會相當愉悅。
李真沒有動。只是皺起眉頭:“不……它一定有什麼法子和我們溝通。你想一想蚩尤——難道它以前也不能和人溝通麼?那麼它是怎麼在傳說裡流傳下來的?”
巨龍忽然擡起了頭。李真微微一愣——它又有反應了。
然後他聽到一個聲音——
那聲音在天地之間迴盪,就好像從四面八方發射出來,又一齊匯聚在他的耳朵裡。然而……這種感覺並不好受。頭腦之中像是一瞬間承載了過多的信息,億萬個聲音同時在意識當中響起。李真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利箭穿心——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
隨後他聽到一個沉沉悶悶,如同雷霆滾過的聲音。
“按照你們的說法,我名爲應龍。”
他目瞪口呆,怔怔地看了看那條龍,又看了看北川晴明。然而後者依舊面色凝重,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
她……沒聽到那聲音?
剛纔的痛苦感尚未消散,李真再次聽到巨龍的話語:“凡人,無法與我溝通。他們無法承受。”
李真踉蹌着退後了兩步,只覺胸口一悶,喉嚨裡涌出一股熱乎乎的血流。他試着嚥下去,然而鮮血又嗆進了肺部,於是他一張嘴,鮮血噴了出來。這變故讓北川晴明一驚。她飛撲過來扶住李真的身體:“你怎麼了?!”
李真緊皺眉頭連連擺手:“我沒事,我在……和它交流,你聽不到。”
北川吃驚地看了看那條龍:“它……跟你說話了?它是誰?”
李真搖頭:“稍安勿躁。我一會告訴你。”
於是北川扶着李真靠着一顆樹坐下了,然後他才喘息一會兒,看着那條巨龍,開口說道:“那麼,我是誰?”
巨龍說凡人無法與他溝通……
似乎所指的正是北川晴明。而李真也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徹底認同了那種說法。那是幾乎無法忍受、更無法承受的痛苦。如果人類真的有靈魂的話,通俗地來說——那就是加諸靈魂之上的痛苦!
可是……“無法與凡人溝通”——那麼我自己呢?
巨龍沉默了一會兒,李真看到它輕輕擺頭,而巨大的鼻子也微微抽了抽,似乎在嗅着什麼。於是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噴吐而出鮮血——嗅這些血?
“你……乃帝裔。”
“帝裔”這個詞語在普通人聽來意像相當模糊,因爲這並非一個常用詞,反倒簡練得極易令人聯想到其他什麼東西。然而李真聽懂了。因爲對方的聲音似乎並不僅僅是聲音,而是包含了更多的信息。那些信息濃縮在短短几個字句裡,一些他能聽得懂,而另一些他則根本無從分辨。然而那些信息一股腦地涌進他的意識當中,他再一次覺得頭昏腦漲,身體彷彿是要炸裂開了。
兩眼之間火辣辣地疼,好像有人用一支燒紅的鐵棍插了進去,狠狠攪拌。於是李真再次悶哼一聲,鮮血如同噴泉一般從鼻孔裡涌出來。
他意識到自己不能與龍進行長時間的對話,他必須要問幾個最有價值的問題。否則很可能自己還沒有將事情搞清楚,這具尚未完全恢復能力的軀體就已經垮掉了。
他抹去臉上的鮮血,緊鎖眉頭思考了一會兒,開口說道:“你對人類……是善是惡?你們其他人呢?我們怎麼才能保護自己?”
後兩個問題都建立在前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基礎上。而李真對此有相當的信心。
因爲對方聲音雖然令他痛苦無比,然而並非飽含惡意的。龍的話語顯得深邃久遠,就好像一位久經風霜的長者。
這一次龍只說了一個詞,似乎它也發現李真的身體無法幾乎承受兩人之間的對話。
當那個詞語在李真的意識當中迴盪起來以後,他終於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耳朵嗡鳴得像是要炸裂開來。天與地似乎掉了個個兒,頭頂的林葉都變成了大片的血紅。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熱,本能地用手一摸——
是溫熱粘稠的血液流出來了。
隱隱約約之中似乎聽到北川晴明的聲音:“別再問了!”
而他也的確沒法兒再問了。身體虛弱得想要是要癱倒在地,李真用一隻手試着把自己撐起來。然而雙臂彷彿化作一團軟泥,一碰到地面,身子反倒斜斜倒了下去。
於是他失掉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醒過來。腦袋脹痛,彷彿被人灌了幾斤酒。他直愣愣地盯着北川晴明的臉,花了兩秒鐘才意識到那是一個人,又花了三秒鐘才記起……這人的名字叫“北川晴明”。
然後他怔怔地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頭頂的天空。
北川還在問他“究竟感覺如何”,然而李真的腦袋裡只有那最後一個詞語迴盪不休。
直到女孩不知從哪裡用樹葉捧了水,灑在他的臉上,李真才艱難地咧咧嘴,低聲道:“有沒有搞錯啊……”
北川晴明鬆了一口氣:“你們到底說了什麼?你差點死掉!”
李真呵呵笑了一聲,又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道:“剛纔我夢見,我看到了一條龍。”
北川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他:“不是夢,是真的。它已經……走了。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但是你現在怎麼樣了?”
李真輕輕“哦”了一聲。然後低聲道:“我問它我們怎麼才能保護自己,它告訴我一個詞。”
他又轉頭看着北川晴明:“你知道它說的是什麼麼?”
對方緊抿着嘴,搖搖頭。
“它說……”
“朗基努斯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