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天光暗淡,夜風呼嘯。今天是個罕見的陰雨天。
於清清在一家超市的旁的汽車殘骸後等了很久,才露出頭來,左右看了看。幾個異種堵住幾米之外的街口,更遠處的景物隱藏在朦朦朧朧的微紅色光影之中,就好像高大巍峨的怪獸。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快步跑到超市的玻璃門旁邊,將門推開了。
裡面黑得很,她本能地縮縮脖子,想了想,在身後招招手。
一個穿着美軍中尉制服的粗壯異種走過來跟在她身後。
清清低聲道:“去。”
那異種便沉默地向黑暗的超市裡走過去。
這是一家大超市,寬廣深遠的空間裡一片沉寂黑暗。被她稱作“大個子”的異種走出幾步,停下來左右晃晃頭,鼻子抽了抽。
但他似乎什麼都沒聞到,便繼續向更深處走去。異種的寬闊胸膛隱沒於陰影之中,而街道上的夜風打了一個旋兒,裹着破舊的報紙、骯髒的衣物碎屑衝進街道旁邊的小巷裡。這陣勁風一過,便有雨點砸了下來。地面上積聚的灰塵被接二連三的雨滴砸開,漾起一陣淡淡的土腥味兒。
雨勢來得很快,不一會兒便連成一片,又化爲濛濛的雨霧。幾步之外的景色已經不可見,天地之間只有滾滾的悶雷聲以及嘩嘩的暴雨聲。只是這雨水映襯着天幕的紅光,看起來不像下雨,倒像是下血。
大片水汽漫上臺階,將於清清的鞋子弄溼了。她只得靠着玻璃門往裡面縮了縮,並且又看一眼——大個子還沒回來。
片刻之後。就連超市門口這個小小的藏身處也被雨水侵佔——風轉了向,裹挾着雨水劈頭蓋臉地澆過來,將小女孩淋成落湯雞。
於清清用尖銳的小牙齒咬了咬嘴脣,嘴裡喃喃道:“不怕……不怕……不怕……”
然後閉上眼睛拉開玻璃門,躲進去了。
然而裡面是深沉的黑暗。她只敢將後背緊貼在門上,瞪大銀色的眸子往黑洞洞的空間裡看,豎起耳朵捕捉哪怕最微小的一絲聲響。
其實她不怕鬼——要不然就不會一個人跑去山上的墳地裡玩。
她也不大害怕那些異種——雖然看起來猙獰恐怖,但她可以讓它們像小狗一樣乖乖聽話。
她所害怕的……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或許是未知的黑暗,或許是未知的前路。或許是……可能會突然躥出來的、對自己張大滿口獠牙的別的什麼東西?
因爲就只有她一個人而已。而這座城市死氣沉沉,街道上只有漫無目的四處遊走的異種——它們渴望任何新鮮的血肉,卻不會說出哪怕一句溫言暖語。
於清清下意識地將手伸進懷裡,捏緊那三張小紙條。
隨後聽到嘩啦啦的聲響以及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她緊抿嘴脣,伸出一隻手去。
從黑暗裡走出來的是“大個子”。於清清這才長長出了口氣,快步跑到那異種身邊,扯住他緊繃在腿上的制服褲子。
異種發出低沉的“嗬嗬”聲。像是在表達無奈又像是在表達疑惑。但他最後還是小心地挪動腳步,帶着身邊的小女孩往超市更深處走去。
於清清的金色瞳孔漸漸擴張,捕捉最微弱的光亮。周圍的樣子慢慢在她視野裡呈現出來——雖然並不真切,但已稱得上“清晰”。
對她而言相當高大的貨架橫七豎八地傾倒,地上散落着各類塑料包裝的食品。於清清鬆開手,飛跑幾步撿起一包印着英文的東西……
然而裡面的粉末卻從被刮破的開口裡嘩啦啦灑了出來,在地上鋪成薄薄的一片。
她抿了抿嘴,將塑料袋丟掉,然後扯着大個子又往裡面走。散落在地的東西有很多。但絕大部分都是包裝壞掉或者空掉的——完好無損的東西幾乎沒有。
於是她想起一件事——
薇薇安前些日子還給了她巧克力吃。那是一盒包裝精美的、飾有粉紅色緞帶的心型白巧克力。從哪裡來的?從前她沒想過,但今天她知道了。
這裡一定有人來過,將那些完好無損的東西統統搜刮乾淨,送到地下。
這意味着……
這座城市裡並不像她想的那樣,是隻有異種存在的“無人區”。
她小小的心臟猛然一跳,扯着大個子向更深處飛跑,一直跑到長長貨架的盡頭。一間類似管理員辦公室的地方纔停下來急促地喘息。
實際上目前的窘況源自她自己的選擇。“聖靈”告訴她,它賜予了第一個門徒“力量”——無可匹敵的力量。那種力量可以使它無視絕大多數的能力者、暴虐地摧毀眼前一切障礙。
但獲得力量需要付出代價——脆弱的人類軀體必須經過改造。她將會變成比異種還要可怕的模樣,甚至會有生出雙角與膜翼,變得不再像個人類。
小女孩只考慮了幾秒鐘便放棄這個選擇。
她不想……自己以那副模樣出現在那個人面前。
因而“聖靈”賜予了她“智慧”。她的身體仍然脆弱——遠比絕大多數能力者脆弱。但她卻可以賦予異種更多的東西,而非僅僅將它們轉化爲只知道渴望鮮血與嫩肉的怪物。
她還從“聖靈”的意識當中知道了另一件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它所謂的“主”仍舊存於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主”也可這樣做。“主”的恩賜比“聖靈”更加強大——它甚至可以另一個人保存人類的形態,而獲得近乎“聖靈”的力量。
“聖靈”許諾她可以離開這裡,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然而那多麼的事情令於清清明白,這世界上幾乎沒什麼東西是不需要代價便可得到的。
那東西……究竟爲什麼要幫助自己?
僅僅是因爲“你不該是這個樣子”嗎?
她小小的頭腦當中一片混亂。飢渴的感覺攪亂了她的思維。衣服溼淋淋地貼在身上。又因爲超市裡陰冷的環境而更加難受。水流沿着皮膚慢慢流淌,就好像無數條細細的小蛇。
她咬緊了嘴脣。重新站起來,慢慢往一邊走,低頭尋找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
十分鐘以後,她找到一份桶裝水。瓶口的塑料還是封好的。積聚了厚厚的灰塵。她用衣袖擦乾淨了,但是打不開。於是她看看大個子,用手指指了指瓶口。
大個子疑惑地歪了歪頭,張大嘴湊近她。於清清趕緊躲開了,用小手將他的臉推到桶裝水旁邊:“打開啊。”
大個子晃了晃身子。最終伸出一隻生着鋒利指甲的手,在瓶口上一劃。
嗤啦啦一聲響,塑料膜與軟塑料塞被一起划來。然後他滿意地“嗬”了一聲,重新直起身子,像一堵牆一樣擋在於清清面前。
於清清便蹲在地上,伸出雙手把桶裝水慢慢拉得傾斜,然後將嘴湊到那開口處。
甘甜的水流滋潤她的口腔與食道。一直流進胃裡。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幾口,忽然覺得頭腦一陣發暈。
似乎這些水重新喚醒了她的飢餓感——將近七個小時的奔走與高度緊張的情緒消耗了太多的熱量。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向後倒去,桶裝水骨碌碌壓在她身上。
大個子猛然轉過身,臉上的表情疑惑而憤怒。他四下看了看,最後將視線落在那桶水上。於是低嚎一聲,一把抓起它,將它遠遠甩去一邊。一聲悶響,夾雜着貨架傾塌的聲音。於清清被嚇了一大跳,趕忙撐起身子——
卻看見大個子正憤怒而警惕地彎下腰。呼哧呼哧喘着氣,向着桶裝水摔落的地方怒目而視。
她只花一秒鐘就明白了緣由。
大個子是異種——已經異化了一年多。即便是她也沒法讓這傢伙徹底恢復人類意識,變得聰明理性。現在他的智商更像是一條大型犬。這傢伙看到桶裝水壓住了於清清,竟本能地將它當做某種敵人,眼下又在向那“敵人”示威咆哮,要保護身後的這個小女孩。
她一下子笑出了聲。然後笑着笑着,鋒利的小牙齒又咬上嘴脣。笑聲變成低低的抽泣。
因爲……
很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竟然有一個“人”不是爲了別的什麼東西,如此謹慎而小心地保護自己。
哪怕這是一個看起來可怕猙獰的異種。
她扯了扯大個子的褲腳,低聲說:“好啦……”
“我不怕啦……”
高大的異種轉過頭,又兇狠地喘息幾次,慢慢直起腰。然後他重新恢復那種木木訥訥的樣子,安靜地站在她面前。
於清清擡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想了想,走到旁邊撿了幾袋散亂的食品。還是破了口,或者已經空掉了。她翻撿一會兒,眼睛一亮。
有一大袋海苔。大袋子。裡面是小包裝。幾個小包裝還是好好的,絲毫沒有破損。她開心地輕輕叫了一聲,又想起媽媽很久以前對她說的話,於是翻開大包裝袋看保質期——
到2016年2月21日。
於是她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袋,用海苔將嘴巴里填得滿滿,咔嚓咔嚓地嚼起來。吃了幾袋之後她又拽了拽大個子的腿。讓他彎下腰,把一片海苔也送進他嘴裡。異種顯然已經不習慣這種味道——或者從前他就不愛吃。他嚼了嚼,隨即皺起眉頭大口吐了出來,晃着腦袋走到一邊了。
於清清笑出了聲。
天空又滾過一道悶雷,大個子不安地搖搖頭。但於清清覺得腦袋開始發沉,睡意侵入她的頭腦。她想了想,爬進兩個傾倒的貨架中間,拖來一個大大的空盒子將入口封住了,安靜地蜷縮下來。
在進入夢鄉之前她輕輕說了聲:“晚安。”
異種抽了抽鼻子,什麼都沒說。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次都沒有醒過。但睜開眼睛的時候似乎天光已經放亮,微弱的光芒從頭頂照射進來。
她打了個哈欠,然後意識到眼下不是在自己的小房間裡。身上溼淋淋的衣服已經幹了,小小空間當中充滿融融暖意。
自由了啊。她想起這件事,心情一下子變得好起來。
於是她咧嘴笑了笑,擡頭向出口看。然後陡然睜大眼睛,縮在那裡再不敢出聲。
光是從頭頂透進來的——她擋住入口的紙箱子不見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從指縫裡急促地吸進空氣。隨後她試着感受那些異種——她佈置在街口的那四個已經失掉了聯繫,只有大個子還在。
他就在自己旁邊不遠處,然而……他卻不過來!
於清清又在頭腦裡“使了把勁兒”——一聲憤怒的吼叫傳了過來。
但仍然沒有走過來。
可腳步聲響了起來。那是有節奏而輕快的腳步聲,踩得地上的包裝袋嘎吱作響。然後停在外面。人影被光線映進小小的空間裡,於清清死死咬着牙,不出聲。
隨後聽見熟悉的嘆息:“清清,出來吧。”
是……“榮叔叔”。
榮樹。
她瞪大眼睛,慢慢放下了胳膊。
“出來吧。”聲音很溫和,“看你睡得沉,沒叫醒你。出來吃點東西。”
於清清咬緊了嘴脣,猶豫十幾秒鐘,慢慢從貨架的縫隙裡爬出去。
天果然已經亮了,超市裡的光線仍舊昏暗。但她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行軍爐,爐子裡的火焰將周圍映得明亮起來。爐上有一口小小的鍋,似乎在燉着什麼東西。
而一個人坐在爐邊,正看着她。
於清清站起身,扭頭向“大個子”的方向看了看。他癱倒在地上,四肢以怪異的角度的扭曲着。但他似乎並不覺得疼,只發出低沉而惱怒的“嗬嗬”聲。
她緊緊抿住嘴,小小手掌在背後握起來。
這就是一個鬧彆扭的小姑娘的樣子——遠遠離開大人,靠在貨架上、背手握拳低着頭,身子還微微地一晃一晃。
榮樹嘆了口氣:“吃點東西,跟叔叔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微笑起來:“你的那個大傢伙,可不聰明。異種走路都是搖搖晃晃,偏偏他走筆直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