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一蠢再蠢

龐飛鴻似乎還很想說些什麼——比如勸一勸李真。

實際上他僅是青花會這個組織當中衆多“業務員”中的一個——雖然知道些有關自己的老闆的“辛秘”,然而……

幾乎每一個有幸同餘子青吃過飯、喝過酒的人百分之百都會知道他的光輝歷史。

因此無論出於私心還是公心,他都非常樂於看到李真與他一同前往南呂宋——然後他便可擁有一個相當樂觀的職業前景了。

但李真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又重複一遍:“我還過不去。”

龐飛鴻覺得自己從他的話裡聽到了些別的味道,但又並不確定。於是他只得訕訕地應了,然後將那句話牢記在心裡。

不過……至少今天有了些收穫。龐飛鴻在心裡微微出了口氣,然後覺得有些沾沾自喜——咱跟老闆的老朋友,一起喝過酒了。

一頓飯持續了半個小時。酒足飯飽之後通常是略微的倦意,而這種舒適的倦意便是連鐵打的人也忍不住。李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伸一個懶腰,然後打算找一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至於那位肖將軍和那位“少帥”,照理來說是用不着擔心的。

從前他們冷眼冷臉相對是因爲自己還在隔離牆的那一邊——再強大的武力也對他們無能爲力。而今他已經來到了這一邊,於是無論從身份地位還是武力威懾的方面來說,對方最好的選擇都只能是客客氣氣地同他坐下來,以期能將這尊神平平安安地送走。

因而留下一桌狼藉的杯盤,三個人站起身來,而張健則喚了老闆娘結賬。他打算趁着時間還不晚。帶李真去江北的中心區陽光城——“自治區政府”就設在那裡。他在渝州潛伏了三年,到今天總算是修成正果。他並不畏懼那位肖將軍可能會發泄在他頭上的“狂風暴雨”——因爲他清楚地知道對方不可能不有所顧忌。

特別事務府畢竟是一個存在了兩百多年的、一直潛伏於陰影深處的巨大怪獸。哪怕今天它被人們剝皮抽筋、吃肉飲血,但它的幽魂還在那裡,而且變得更加飄忽不定。

那麼多的內勤、外勤、文員、下線,他們眼下分散在這個遼闊帝國的各個角落。分散在地方擁有或多或少的野心的各個割據勢力當中,就好比是滲透進健康肌體裡的“癌細胞”。或者很多人已經不會再回想起自己曾經的身份,但也有相當數量的人一直懷念從前的那個時代。

那時候每一個執行官的身上都籠罩着一層神秘的面紗、擁有令人側目的權限——而非像如今一樣,變成一個可以被人隨意揮喝的所謂特別作戰部隊的成員。

張健深知這一點,他相信那位肖將軍也深知這一點。他只需要坦言自己的身份,而對方不會太過爲難他。更何況有李真在。

這是特務府時代的最後一位少將。也是整個帝國範圍內公認的,武力最強者。

然而事情似乎總與心中的設想要產生一些偏差。

張健結了帳,要老闆娘去外面給他叫一輛車。眼下不是帝國興盛的時代,從前穿流在街道上的出租車早已消失不見,更多的是私家車在運營從前的業務。這種店的老闆或者老闆娘那裡定然有這類人的聯繫方式,也好過他一個人走到街邊站着碰運氣。

但只過了兩分鐘老闆娘就匆匆跑了回來。反手拉上門口的兩扇玻璃門、落鎖。想了想,似乎還打算拉下捲簾門。

等在門口的張健站起來,一挑眉:“哎,這是做啥子?我們還沒走呢——”

這時老闆娘纔想起小店裡還有三位客人。但她手上可是一點兒沒停,一邊往下拽捲簾門一邊低聲道:“你們就別出去了——先躲躲嘛!外面來了好多車好多兵!”

“好多車好多兵”。聽了這句話張健微微一愣,隨後大步走到門邊從捲簾下方的玻璃門,朝外看了一眼。然後他意識到老闆娘口中的車。指的是裝甲車。

現在一共有四輛裝甲車沿着街道駛過來。而四輛裝甲車之後則是兩輛坦克。02年投入現役的“金剛-16”型,一炮可以就可以將它身前的某輛裝甲車轟成廢鐵。

但他所見的也僅僅是“沿路開過來的車”而已。實際上在道路的那一頭,另有隱約的鋼鐵巨獸盤踞,在夜色與月色下反射着冷清的光。而全副武裝的士兵已經在開始在街上拉警戒線,甚至在街道的那一頭還有人堆街壘。

西南聯政之前的這條街俗稱美食街,路邊都是大大小小的餐館鋪子,之後則是一片不大的老舊居民區。老居民區之後是新建的樓盤,入住率也並不高。實際上這些都是舊時代的統計數據——到了眼下,別說新樓盤,就連老居民區的人剩下得也不多了。

而目前這些正在警戒、佈置火力點的軍人們的目標並非這片居民區。

而是似乎是街道另一邊的西南聯政。

或者說。被他們認爲還應該藏身在校園之內的三個人。

張健深吸了一口氣,揉揉眼睛,再次打量外面的那些士兵。但老闆娘此刻卻急了起來,伸手要拉下捲簾門。張健只得從衣兜裡摸出一個面目模糊的證件在她面前一晃,又向外指了指:“看見沒?我是部隊的人。這裡是我們的觀察點。現在被徵用了。”

老闆娘一愣,隨即撇嘴伸手來抓他的證件:“你說我就信嘛?你哪裡像部隊的人嘛?”

這一抓就抓到了手,然後她翻開看了看,燙手似的將證件拋了回去,苦了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張健就笑起來,往裡屋一指:“你要躲就進去躲嘛,我又不會叫大兵來砸了你的店。”

他這一說老闆娘更害怕,邊笑邊道:“哪裡的話、哪裡的話——”

然後一溜煙跑去後廚了。

這時候李真才從雅間裡走出來。

用不着老闆娘說他也隱約知道外面出了事。無論是金剛-16主戰坦克還是那些裝甲車,行駛在街道上的時候引發的震動都不會小。桌面上尚未收完的杯盤叮噹作響。就連頂棚的吊燈都有些搖晃。

李真看了老闆娘一眼,又看看張健。眼下他半蹲在捲簾門後,用一張椅子作掩護,朝李真低聲道:“那小子……我看是瘋了,他竟然帶人來了!”

李真默不作聲地也俯下身看了看。問道:“這裡的人都這麼怕你們?”

張健一愣:“啊?”

李真指了指躲進後廚的老闆娘:“你那一句話她可嚇得不輕。”

張健只得咧咧嘴:“不是怕我們,是怕肖嚴。那段時間請願的人在廣場上被打,就是肖嚴帶的兵。”

他又往外指了指:“您看,這次還是他帶的兵。”

李真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真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眼下肖嚴坐在一輛迷彩吉普車上,眯着眼睛聽旁邊的兩個軍官說些什麼。他所在的位置離這家店並不遠。中間只斜斜地隔了一輛裝甲車。裝甲車旁邊幾個巡邏士兵持槍走來走去,偶爾還會笑談幾句。

然而如今的肖嚴卻是不苟言笑,嘴巴微微抿起來,嘴角下拉,倒真有幾分上位者的氣勢。

李真注意到他身邊的兩個軍官,一個是少校。一個是中校。

“他老爹肯定還不知道。”張健說道,又指那兩個軍官給李真看,“我之前說他是帶着自己的衛兵想抓我們兩個,剛纔應該是回去搬救兵了。就那兩個,一個是哈德林,一個是王謙,都是哈兒狗一樣的貨色。最喜歡圍着肖嚴拍馬溜鬚。”

李真微微皺起眉頭來:“現在到了這種地步?他一個人就能調動這麼多的重型武器?”

張健聳聳肩:“所以叫他少帥嘛。”

“肖恆是什麼態度?”李真沉聲問。

張健想了想:“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倒是隨後而至的龐飛鴻插嘴:“肖恆,前幾年還好。您看肖嚴現在軍銜是上尉,這就是肖恆的意思。那時候他還算是個好人,也算是聰明人——要不然他也不會走到今天。可是一兩年前就變了——整個人像是發了傻,又好像鬼迷心竅,這麼搞下去,他在渝州待不住的。”

說完之後他從一邊的空桌上抽出一根牙籤剔牙:“您打算怎麼辦?”

李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起身走到桌邊坐下,嘲諷地笑道:“一蠢再蠢。”

張健與龐飛鴻微微一愣,隨後意識到,他似乎不是在罵自己。

李真朝門外看了看:“這種事情如果肖恆還不知道。他就真沒法兒在這裡待下去了。你們覺得是肖嚴張揚慣了,想要給自己找個面子回來。但是,他也不是三歲小孩子。一個人再蠢也得有個限度——你們覺得這麼幾輛坦克車、裝甲車,且不說攔不攔得住我——能不能攔住一個以速度見長的a級?”

張健想了想:“要跑掉是沒問題的。”

“你也知道,肖嚴和他身邊的那些人不會不知道。”李真笑笑。“今天一羣學生涌過來的時候他不敢鳴槍,之前看上了郭錦媛也不敢明搶,只能背後搞些小動作——這麼說吧,在你們眼裡他是個紈絝二世祖,但是我在眼裡,他連一個混混都算不上——就是混混也比他有勇氣。”

李真搖搖頭:“你們怕他?我倒覺得這人一直在裝腔作勢。至於這一次麼,要我說就是肖恆搞的鬼。”

“要他兒子帶人過來裝腔作勢,如果我低頭服軟最好,倘若發生衝突了,那也可以說是小孩子不懂事——他肖恆是深明大義的。可沒他的命令,我打賭肖嚴不敢再過來。”李真微微出了口氣,站起身。

龐鴻飛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擡起頭:“那這麼說……也不算太蠢啊。”

李真走到門口,略一用力拉開了捲簾門,從貼着門上貼着的彩色玻璃紙縫隙當中朝外看去:“得看他們遇到的是什麼人。”

他的語氣平靜,臉色鎮定。

然而覺得自己的心裡漸漸升騰起了一團火焰。現在的局面對於他而言稱得上是某種全然不同的“新奇”體驗,只不過這新奇體驗不是他喜歡的。

這種感覺很不爽——並未試圖去招惹什麼人。卻非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死纏爛打的感覺很不爽。

哪怕是從前在菲律賓的時候,被華約通緝——那時候也僅僅是做個樣子。他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三寶顏,可以在當地派出機構裡走來走去。

然而現在,這位肖恆將軍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他對自己的瞭解還不夠深。但這並不奇怪,他與他從前原本就沒什麼交集。

自己不會大開殺戒?這是自然。很多人是無辜的。毀滅一座城市的力量……他不想用在帝國境內。

或許對方也是這麼想的。

也許他們就只是想要讓自己覺得憤怒壓抑而已。覺得憤怒壓抑。卻又沒有足夠的理由出手——就好比一個人在你面前陰陽怪氣地挑戰你的耐心,而你總不好拿一把刀直接殺了他。

那麼是想讓自己“知難而退”快些離開這裡?

李真嘆口氣,然後推開了門。

張健與龐飛鴻在一邊低呼:“將軍!”

但李真朝他們兩個擺擺手:“別跟着我。”

這話從別人的口中說出來大概會被理解成“現在我要去單刀赴會啦可能很危險,諸位都是一起喝過酒摔過碗兒的好兄弟就別跟着我了免得大家一起死翹翹”。

但李真來說的話,張健與龐鴻飛心裡清楚,可能就真的是“別跟着我”而已——您二位是累贅。

於是他們在一愣之後及時縮回了身子。

門又關上了。

其實在第一輛裝甲車駛上街頭的時候。大部分商戶就都像這家的老闆娘一樣,關門。下簾子。因而現在忽然有一個人從門裡走了出來,而且手中還提着一杆白色的東西,就當即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

這很多人裡面自然也包括了肖嚴。他剛剛冷靜地同兩個軍官交代完任務,然後揮了揮手,兩個人就轉身。試圖離去。於是看到街對面的一家小飯館臺階上走下一個人,目光炯炯,腳步沉穩。絲毫沒理會不遠處一個士兵的低喝,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

肖嚴當即變了臉色,愣了一秒鐘,下意識低呼:“他怎麼在這兒?!”

隨即慌亂地揮手:“攔住他攔住他!”

他身邊的人數不少,而之前喝問李真的士兵實際上已經在執行命令——兩個人伸手試圖去抓他的肩膀。但這一抓就抓了空——李真已經出現在四米開外了。

街道本就不寬。出現在四米開外的意思就是。現在李真站在吉普車的旁邊,同肖嚴面對面。然後他沉聲問:“我在這裡,你很意外?難道不是來找我?”

肖嚴這時候纔將目光從剛纔的位置收回到自己眼前、微微張着嘴。不曉得該說什麼好。他有些心虛地用餘光去瞥李真身後的兩個校官,但那兩位眼下正在低聲呼喝,不讓被嚇了一跳的士兵們擡起槍口對準李真,顯然沒想到要給他解圍。

當然也不排除這兩位打算明哲保身的可能——因爲這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肖嚴帶來的軍隊的的確確是將整個學校圍起來了——這很容易辦到,因爲學校的另一面、靠山、地形高低起伏的那一邊就是隔離帶,沒人會從那裡逃走。

圍下來之後就應當是要李真出來談話。而那時候的情勢應當是,炮口對準校園,槍彈上膛。雖然未必真就會開火。然而這麼一來至少會讓李真有所忌憚。

實際上也未必會對李真做什麼。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那是一隻猛虎。

僅僅是想要他意識到一件事。

在渝州這裡,誰才能說得上話。

在古代這叫殺威棒,還可以叫下馬威。

然而就在這一切被佈置妥當之前,他忽然從後面繞了過來。就直接出現在自己面前了。肖嚴站在那裡愣了好幾秒鐘,着實不清楚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說,或者究竟說些什麼。

好在李真給他解了圍。肖嚴沒說話。他就冷冷笑了笑:“現在又是做什麼?要炮擊校園?”

中校總算可以接口。他連忙打圓場,從後面跨到李真面前:“誤會誤會,咱們這是……”

他想了想:“軍事演習。”

這裡出了事,消息很快傳開來。一些鬧不清楚狀況的士兵朝持槍朝這邊匯聚,另一些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的則在邊跑邊打聽。實際上來此之前的接到的命令是要幫少帥“抓逃”。不想眼下那個“逃犯”自己送上門了。

如果眼前的真是一個“逃犯”想必肖嚴非常樂於看到這麼多下屬匯聚在此。但問題是……

他有點兒手足無措了。

實際上下午他帶了一隊人去的時候,就壓根兒沒想到李真能脫困。他們緊趕慢趕晚了一步,卻發現自己手下的六個生化戰士被人一個個地丟了出來。當時真是嚇壞了——有些人“嚇壞了”的反應就是縮在某處瑟瑟發抖,而肖嚴“嚇壞了”的反應就是第一時間拿起槍。

現在他的吉普車附近,幾輛裝甲車與坦克旁邊,差不多已經圍滿了人。

李真冷哼一聲:“軍事演習?”

他從中校的臉上移開目光。看向肖嚴:“你也這麼說?”

周圍的人羣一片譁然。一些人知道他,但僅僅是“知道”——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卻記不住他的相貌特徵。一個所謂的“戰鬥英雄”畢竟不是某某娛樂明星,更何況哪怕是對於某某娛樂明星來說,也會有很多人覺得“如雷貫耳”,卻真的不清楚他們長得是什麼樣子。

所以一個人穿便裝的人用這樣毫不客氣的語氣質詢他們的“少帥”……所有人都意識到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同尋常。

但畢竟沒人會蠢到跳出來。“狗仗人勢”似地問出“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配這麼和我們少帥說話”之類的蠢問題——那種人一向存在於某些虛擬環境當中,現實裡出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於是事態變成了圍觀。

肖嚴覺得自己的臉當即熊熊燃燒起來——好在眼下已經入夜,用來照明的是燈光。他將頭略微低了低,面容便隱藏在軍帽的陰影之下,沒人能夠看得出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吐出一口氣,用還算鎮定的聲音說道:“是。”

李真緊盯着他看。然後輕蔑地笑了笑。

“我早說過,你不是個合格的紈絝。”他微微退後一步,仰起頭看着對方,“你的膽子太小,做事也沒擔當。你父親要你來做這種事……我想要麼就是他實在太蠢,要麼就是想讓你長長記性。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他會拿什麼來確保你的安全?就不怕這麼幾次三番惹惱了我,將你的腦袋擰下來麼?”

到這種時候,一邊的中校低聲道:“閣下,得饒人處且人——”

李真轉臉看看他。突然同樣低聲道:“去你嗎的得饒人處且饒人。”

中校一時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瞪大眼睛。

而李真已經冷笑道:“既然來了,那麼就別走了。”

他晃了晃手裡的那柄白杆似的朗基奴斯之槍,在肖嚴所在的那輛吉普車的車頭上輕輕劃了一下:“你今晚就留在這裡。”

然後看了看那個中校:“你回去告訴肖將軍,他兒子就在我手上。我非常好奇他究竟想要做什麼——但無論想要說什麼。兩次派人過來,自己卻不來見我,我相當不滿意。”

話音落下,吉普車的車頭髮出一陣脆響。脆響過後便是沉重的金屬落地的聲音——沿着他剛纔劃出來的那一條線,半個車頭被平滑地切開、傾倒在地,露出裡面密密麻麻猶如人類內臟一般的橫截面來。

車一下子啞了火。而肖嚴終於叫起來:“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扣押我?!”

李真冷笑:“你該慶幸我沒殺了你。”

中校微微退後一步,緊盯着李真:“閣下,我知道從前您或許不在乎這些槍槍炮炮,但是您得知道時代在發展,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既然來了,就必然有把握。”

“您當真覺得我們是這麼不堪一擊。而您就可以在這裡爲所欲爲?”他終於撤下恭謹而惶恐的表情,冷冷一笑,“那麼我們就是真的愚蠢了。”

這句話音落下,整片空間裡忽然想起一陣低沉卻轉瞬即逝的聲音。

這聲音就彷彿你將電視開了靜音,然後閉上眼睛——耳朵裡有輕微的嗡鳴。聽的並不是真切,卻揮之不去。

這聲音李真是熟悉的。

這意味着附近有力場限制裝置,並且不止一臺。而他很快就意識到對方就究竟把那東西藏於何處——裝甲車。之前就奇怪爲什麼這些裝甲車看起來不屬於帝國任何一種型號的現役裝備,現在想來,竟然是這麼一個移動的力場限制裝置。圍繞着他們的一共有四輛,街的那一頭。更遠處還有幾輛。

他記得六年前特務府第一次對付亞當的時候,是用了六臺力場限制裝置——那是小型的。然而現在看這幾輛裝甲車的大小,那必然是“基站”級別的東西。

倒真是看得起自己。

不過這麼一來,這中校也的確可以生出些自信了。四臺基站級別的力場限制裝置,便是一個王級都會變成普通人。

李真笑了笑:“倒是應該想到你們還有這麼一手。那麼然後呢?”

他轉身跳上那輛吉普車——肖嚴在力場限制裝置開啓的一剎那試圖翻身跳下去。而李真正巧堵在了另一邊,並且踏上他的一隻手。這一腳踩得極重。他甚至聽到了隱約的骨碎聲。似乎疼痛激起了肖嚴的兇性,他竟一聲不吭地猛撲過來,用另一隻手裡環住李真的腿,好像要將他絆倒。

這種無賴的打法李真在小的時候用過,沒想到今天又看見了。

但下一刻他意識到對方似乎並非只想將自己“絆倒”。

從前那拯救過他數次的危機預感再一次浮上心頭,李真下意識地將頭一偏。

有什麼東西從他的身邊無聲無息掠過,只留下一陣暖暖的風。

狙擊手。

附近有狙擊手。

這一連串的變故陡生。周圍那些士兵們意識到,眼下似乎不是可以看熱鬧的局勢了。實際上他們所能做的僅僅是擡起手中的槍,對準場地中間的那兩個人。

在很多人看起來這今天的事情有點兒奇葩——倘若說這位真的是逃犯、危險分子的話……中校與少校就那麼讓他站在肖嚴的身邊了。而肖嚴本身似乎也並未對此表示不滿,反倒看起來神情相當鎮定、惜字如金。

起先無論是冷笑也好、語氣冰冷也好,總歸還有個“好好談談”的模樣。

可那一位忽然就翻臉了——

也就是在他翻臉的時候,隨後趕來的士兵才意識到這並非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個能力者。但問題在於無論是中校還是少校,都沒想要“英勇護主”。他們兩個竟然可恥地退開了,就好像自己離得更遠些,“少帥”纔會更安全。

他們這一整支軍隊。竟然就任由一個人走到真正意義上的指揮官身邊,並且當着大家的面將他給“俘虜”了。

不過當李真的身份逐漸在人羣當中傳播開來之後,這種疑惑就煙消雲散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們意識到……

眼下的情況有多麼可怕又有多麼尷尬。

無論上級軍官如何想、無論上位者如何想,底層士兵總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於是這些人大多知曉那些官方所宣傳的、有關李真的事情。這意味着無論從大義的角度還是從私人的角度來說。李真留給他們的印象都相當不錯。

同樣他們也清楚能力者擁有怎樣的力量,而這個能力者中的能力者又擁有怎樣的力量。

於是在李真微微一側頭、躲過了那一發不知來自何處的“子彈”並且將手中的“朗基奴斯之槍”槍尖抵在肖嚴的下顎上之後……

這些士兵們意識到,他們被捲入到一件大事當中了。

現在他們的槍口所指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帝國少將,而非像肖恆一樣“自封”。

冰冷堅硬的槍尖一碰到肖嚴的皮膚,他便立即停止了掙扎。之所以說是“掙扎”是因爲,一開始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想要將李真的身形穩定在原地——他早知道有狙擊手。實際上那人就是屬於他的“危機應對小組”當中的一員。這種自己被綁架的情況早不知道演練了多少遍。

可令人意外的是這一槍打偏了。實際上還可以再補上幾槍。但李真當即將自己的槍尖抵上了肖嚴的下顎。如果面對的是普通人,狙擊手可以將子彈精準地送進李真的眉心。要知道他們現在就站在吉普車上,周圍的光線良好。但問題在於沒人能夠自信滿滿地說,命中眉心李真就會像普通人一樣當即失去意識。

因而第二聲槍響遲遲沒有到來。於是肖嚴從一開始的打算纏住李真到後來……打算將李真絆倒在地,試着肉搏。

可惜在他看來。力場發生器似乎並沒有發揮作用。李真的雙腿好像生了根,哪怕他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雙臂上,所能做到的也僅僅是撕破他的褲管而已。從一開始的惶恐與激動的情緒當中擺脫出來,長時間的無用功使得肖嚴慢慢變得冷靜。

於是他意識到……

自己眼下是躺在李真的腳下的。而且他的四肢正以極不雅觀的姿勢扭曲着、持續了很長時間。軍用格鬥術的一些姿勢看起來的確有些好笑,但問題在於這種姿勢他保持了太久,而“敵人”絲毫沒有反應。

令他的羞恥瞬間達到峰值的是李真接下來的一句話——

那聲音冷冷的、相當鎮定。同自己粗重的喘息形成鮮明對比。而最關鍵的是,對方是站着的,而自己正纏在他的腿上……就好像一個撒潑的小孩子。

李真說的是:“累了的話就不要鬧了。至少你還穿着軍裝。”

肖嚴的身體在這一瞬間停了下來,然後覺得自己很想一輩子就這麼將臉埋在身下,再不擡起來。因爲逐漸冷靜下來的的他意識到,自己的周圍似乎還聚攏了相當數量的士兵。此刻這些士兵都在看着他們兩個。

他覺得自己甚至在這種生死攸關的環境當中。聽到了一兩聲隱忍得極辛苦的低笑。

而此刻中校已退遠了些,他身邊出現了另外一隊軍人。這些軍人的裝備相比制式裝備更爲精良,手中的槍械則更加引人注目。不是普通的突擊步槍,而是肖嚴曾經用過的,那種新型槍械。

只不過這些人看起來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反倒更像是一羣雜兵。然而當李真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的時候便意識到了這些人從前的身份。

他們應當是以前的執行官,現在所謂的特別作戰部隊的成員。

這些人看向李真的神色相當複雜。甚至有一個上尉已經湊在中校的耳邊低語些什麼。但中校只略微皺了皺眉。低喝道:“執行命令。”

命令終究得到貫徹,中校輕輕鬆了口氣,沉聲道:“閣下,現在你還有機會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我這裡,現在有四臺力場發生器。那一邊——”他指了指街壘,“還有六臺力場發生器。而我的身後,是四十三把新型步槍——只要有一槍命中您,您就會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

李真冷冷一笑:“那麼你儘可以試,看看這東西究竟能不能奈何我。”

中校似乎有些無奈地偏了偏頭:“閣下,現在已經不是舊時代了。”

於是李真不打算同他多話。實際上……他剛剛吃了一頓飽飯。又說了不少話。於是他覺得有些困。這種睏意似乎並非那種自然而然的睏意。早在龐飛鴻與張健來救出自己之前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似乎是感冒了。

但問題在於,他不知道什麼樣的感冒病毒可以戰勝自己的免疫系統——哪怕只是暫時的。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只想儘快解決眼前的事情。接着找個地方睡一覺。

於是他微微嘆了口氣,慢慢擡起自己沒有持槍的左手,向距離自己大約四米遠的一輛裝甲車指了指。

隨後他看着那個中校:“我建議你。要裡面的人走出來。”

中校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李真微微搖頭,然後一彈手指。

一片響亮的爆鳴聲。裝甲車的輪子統統癟了下去。中校用難以置信地目光看了看李真,又看看那裝甲車。

於是看到地面上開始有細小的火焰出現——淡淡的,就彷彿無數溫柔的鮮紅色小舌在輕輕舔舐裝甲車的地盤。然而它們攜帶的熱量卻彷彿是驚人的。不到一分鐘,即便是一米之外的人都感受到了那車體上傳來的熱意。接着裝甲車的門被砰的一聲打開,四個士兵匆匆奔逃出來,一頭撲到在地、不停翻滾,試圖撲滅自己身上那一層極淡極輕的火焰。

於是李真又勾了勾手指。從半開的車門之內,一陣火焰噴涌而出,迅速攀登上外裝甲。火焰在兩秒鐘之內從鮮紅色變成熾白色,很快蔓延到了地上——因爲有滾燙的鋼鐵溶液流了下來。

在短短几秒鐘的時間裡發生的變化令很多人驚慌失措,距離附近的人立時發出陣驚呼——“臥倒”!

因爲車上除了有力場發生裝置之外,還有火力系統。有火力系統就必然有彈藥——甚至包括一百發燃燒彈。這種程度的火勢,不出意外的話,這車上的彈藥將會發生猛烈的爆裂,然後就是車體內部的油箱。兩者加在一起……

十幾米範圍之內,都是相當危險的死亡地帶。

驚慌與混亂像颶風一樣席捲這一片場地,大多數人都慌不擇路地或者遠離或者尋找掩體,唯有李真一個人安穩地站在吉普車上,笑了笑。

倒不能說這些傢伙膽子小,只不過實在沒這個必要。

因爲他不但吸收了“紅騎士”的力量,更吸收了那枚卵的力量。就對於溫度與火焰的小範圍控制方面來說,這世界上大概沒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就在當下,在裝甲車的外殼被極度高溫的火焰燒化的當下,裡面的那些危險物質的溫度實際上還被維持在一個絕對安全的範圍之內。

於是這麼一次混亂在幾分鐘之後被證明是虛驚一場。

火焰已經熄滅,但車體仍舊完好無損。只不過它咧着一張黑洞洞的、變了形的嘴巴看着場地周圍的那些人,好像在發出無聲的嘲笑。

中校狼狽地從一輛坦克車之後走出來,先看了看那裝甲車的殘體,又看着李真,微微吸了一口氣:“你……”

“之前你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李真名無表情地說道,同時厭惡地將肖嚴提到一邊的座椅上,“眼下已經不是從前的時代了。從前這種東西或許可以限制到我……但你怎麼能認爲現在我還會在意它們?”

他冷冷一笑,擡手指向中校身後的那些人,又指了指旁白的裝甲車:“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將它們一輛一輛地融化掉。至於你身後的那些槍……你當真覺得打在我的身上,我會被蹭破皮或者流幾滴血?”

中校身後的那些能力者士兵們露出相當驚訝的神情,而他們的驚訝甚至遠超身邊的那個中校。因爲只有同爲能力者的他們才知道一個基站式力場發生器究竟有多麼大的力量,然而此刻……

李真說它們不能對自己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

他也是能力者……然而,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這大概是不少人心中共同的想法。無論此時他們的身份相差如何懸殊,也無論此刻他們的力場究竟是否一致,但每一個人似乎都從內心之中生出某種感慨——

能力者,從前也被成爲進化者。

然而眼下的這個人……

才真正當得起那個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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