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早有註定

前塵往事,早有註定

中土之戰末年,朝炎先皇北堂振突然在一夜之間下令革查鐵城郡守連同其下官員,三天內辦治貪污、通敵、販賣私鐵等數項罪名,牽連多達幾十名官員。

其後,任命慕家世襲此要職。

在此之前,慕家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丫。

如今的慕家,負責開採和冶煉精鐵,雖遠離皇權中心,卻在朝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何以如此重要的職務,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家族來世襲,這當中的緣由,只有慕家族長,以及歷代帝王所知媲。

這日北堂烈賁臨鐵城,乃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

城門之外,君臣心照不宣。

看到慕顯平老臉惶恐不已,北堂烈神色無漾,淺淺眯了星眸,伏在馬背上懶散的打了個呵欠,只問道,“明日的鐵神祭典準備得如何?”

跪在馬前的慕家族長畢恭畢敬的回答,“啓稟萬歲,一切已準備妥善!”

馬上的人又再應聲,“朕昨夜徹夜策馬,有些乏了。”

慕顯平立刻會意,從地上爬起來,向着城內做了個‘恭請’的姿勢,“讓微臣爲皇上帶路!”

淡淡‘嗯’了一聲,年輕俊美的男子總算勒着繮繩,起身馭馬。

馬蹄輕踏,沿着寬闊平整的入城大道緩緩行入。

那跪在郡守身後的一干人等,連忙匍匐着往後跪着退讓出道來,啓聲高呼‘吾皇萬歲’。

萬歲?

北堂烈心思沉了一沉,充滿邪氣的嘴角扯出玩味的詭笑。

看似未曾偏移的視線,餘光卻在暗中掃視周遭臣服了一地的慕家上下。

臣子有異心,做君主的該如何呢?

深幽的山洞中,無憂回到起先自己醒來的那方闊綽之地。

這兒毫無天光,她甚至無法判斷到了幾時,玉魅在那狹道盡頭的另一室練功。

從那裡面,不斷傳來生人臨死前悽慘的叫聲。

無暇決的第十層,一旦練了,就不能停下,否則功不成,便會即刻暴斃而亡。

她不敢問,那些助他練功之人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會在此地呆上多久。

前幾日在路途中的勞頓還未得到緩解,腳底的水泡磨破了又生出新的,一雙從未真正吃過苦頭的秀足,包在鞋中,清淺的扯動都會鑽心的痛。

許是那疾患,和洞穴內的潮溼作祟,無憂靠在玉牀邊時而清醒,時而昏沉,耳畔邊迴盪着痛楚的慘叫,恍惚之間,以爲身在修羅煉獄。

亦幻亦真時,她彷彿做了個夢……

久遠的思緒,飄回那年梨花紛飛的夏宮。

元菖三十一年,她的風曜在那年的冬天出現在她生命中,而那一年的初夏,她方是才足七歲,身邊的玩伴,只有宮女和太監。

即便她不喜歡,也不會去尋其他姊妹玩耍。

暖陽灑滿整個御花園,她把自己藏在假山縫隙之間,不讓人找到,再從中窺探他們慌張的模樣,然後沾沾自喜。

“公主——公主——”

“公主,你在哪兒啊……”

奴才們在春光明媚的院子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竄。

於藏在暗地裡的小人兒來說,這是她目前最大的消遣。

可是於奴才們,找不到人,便是一頓板子。

不斷喚她的聲音,漸行漸遠,小無憂得意的從假山縫隙裡挪了出來,望着那羣蠢奴才,咧開嘴笑,露出她缺了一半的門牙,笑說道,“一羣笨蛋,今天晚上罰你們不吃飯!”

說罷,她咯咯咯的笑得更開懷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而有人生兀的說道,“臭丫頭,看不出你心思挺壞。”

夏無憂的心思,一直壞!

可這兒是她父皇的皇宮,她要使壞,誰人敢說個不字?

她不解得很,身後是高高的假山,怎會有人?

這一回身,擡頭往上望去,當即被嚇壞!!

那站在頭頂上的人,一身白衣,正巧旁側的假山擋住暖陽,將一片陰影投射在他身上,陰森的之感不言而明。

他一手扶在山壁上,一手把玩着自己的垂在肩側的髮梢,幾乎垂直的假山,他竟然就穩妥的站在那兒!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帶着一張狀似惡鬼的面具!

那森森白牙,那猙獰血嘴,還有那面具下黑得無光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啊——”

小無憂被嚇得慘叫了一聲,倒退數步,墜進身後的荷塘中去……

“救、命……”混沌中,無憂含糊着呢喃。

她在兒時的夢魘中掙扎,墜入了還未褪去寒意的荷塘,那白衣惡鬼也一併跳了入塘中……然後……然後……

“無憂?”

玉魅練完功,回來發現她昏闕在寒玉牀邊,冷汗幾乎沁溼了全身,再摸她額頭,比昨夜還滾燙許多!

這回是真的病了。

他扶她起身盤坐,運氣爲她輸送,末了,卻聽到她在輕喃着什麼。

“救我,我怕……”她又道,緊擰着眉心,深陷夢境。

“你怕什麼?”玉魅費解得很,扶着她雙肩傻問,見她還不醒來,他仿是沒轍了。

你怕什麼?

恍惚之間,好像有人在她耳邊如此問。

害怕什麼呢……

不得父皇的寵愛,不得在溫暖的夏宮過真正無憂的生活,不得與那個人日日夜夜,朝夕相對。

啊……她後知後覺,那些早就失去了。

那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呢?

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有個男子的輪廓在她眼前晃動不已,他是……

“玉魅?”

玉魅見她意識恢復過來,對她笑了一笑,“不是我還能是誰?”

虧得她以前修過無暇決,身子骨不算太弱,她了醒過來,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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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勉強坐起,湊近他的臉細細的看,又讓他一陣錯愕,“要不……我再把面具戴上?”

沒有了那張駭人的面具,他還真有些不習慣被她如此盯着打量。

“原來我們以前見過的!”無憂看了半響,又回憶半響,確定道,“元菖三十一年春!你嚇得我掉進御花園的荷塘裡!”

原來那時候他就識得她!

玉魅眼波微蕩,有些不可思議,這丫頭甚是有趣,他以爲此生她都不會再想起那件事來了。

轉而,他微有怔忡的俊顏恢復平靜,抒懷一般的說,“無憂,我很早就知道你了,你先認識的,應該是我。”

她聽得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元菖三十一年春,風曜還未來夏宮,他卻很早就知道她了。

“你到底是誰?”

跟在男子身後,沿着狹長的道路向上而行,沿途依稀有風,繾綣着那散不盡的血腥味兒。

藍紫色的光灑滿了一路,縈縈繞繞,詭異之美無法形容。

玉魅對夏無憂沒有絲毫隱瞞。

他說,那些藍紫色的光,是人的血跡,因爲沾染了螢火蟲的螢粉,加上洞穴內常年潮溼,所以依附在盤根錯節的大樹根莖上,煥發出另外一種色澤。

那洞窟裡腥腐之氣太重,他帶她出去透氣。

一面行着,他便從中土之戰向她講起。

“元菖二十四年,也就是你出生那年,夏國聯合西邏分食沐州,西邏女王盡得沐州珍寶無數,奴隸百萬有餘,而夏城壁,也就是你的父皇,則得到了冶煉術,從此睥睨中土,他們都不知,在那之前,沐州皇族預感戰事將敗,國之將亡,整個皇室進行了遷移。”

一場持續二十餘年的混戰,無論沐州多麼豐饒富碩,也難以消耗戰禍帶來的傷亡損失。

最後不敵夏與西邏的夾擊,實屬預料之中。

“沐州最後一位皇帝沐燁,在數日內在皇室中挑選了有用途,活下來能夠延續血脈的人選,然後帶着他們,前往朝炎。”

朝炎?

無憂暗自驚心。

原來那場大戰之末,當時的沐皇已經無心戀戰,並且在準備爲皇室血脈延續而未雨綢繆,那麼他的子民……

不及她想完,玉魅又道,“我知道你肯定認爲,沐皇丟下他的百姓,如此做法實在自私,可這就是沐氏的生存之道,若無法阻止國家覆滅,就要盡力留下後代延續,以待將來還有復國的希望。”

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只能棄車保帥。

“正如夏末之年,你父皇對朝炎的反叛有所估料,所以纔會在百花節前夕,下旨命夏之謙離京,實爲調兵,只是他洞悉太晚,難挽大局,但……”

行在前面的男子回首望了無憂一眼,見她臉色變化不大,才繼續道,“亦是如此,你的哥哥,大夏儲君才得以脫險,更在西南淮江自立爲王,你們夏室,總算保住一系命脈。”

聽到這裡,無憂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若她的父皇早有預料,那麼將明謙哥哥調派邊城,無不是與沐州當年相同的做法。

那麼她……

“想通些了嗎?”玉魅的聲音,從前面淡淡的飄來,恍如隔世。

又彷彿,他經歷了太多離別生死,看盡世間百態,早已對所有都淡薄如一。

“夏國已亡,你父皇並非毫無準備,所以你根本無需爲亡夏而死,更無需將錯則攬在自己身上,且是你死了,也不能改變任何,而餘夏的子民,也不會感激你。”

想起昨夜向他求死,無憂面露尷尬,轉移話題,問他道,“那麼去到朝炎的沐州皇室現在如何了?是不是因爲這樣,朝炎早已有了冶煉術,暗中爲自己製造兵器?”

“不。”回答是肯定的。

玉魅神色陰暗了不少,走在向上延伸的狹洞裡,他的深思回到很久以前。

“沐州有兩件至寶,其一爲冶煉術,其一,則是無暇決。前者爲國家軍隊之用,後者爲皇室所用,北堂振太貪心了,他得到了無暇決,還想要冶煉術,爲此,他不斷緊迫相逼,沐燁一再忍讓,最終以死換得全族人在朝炎的隱居,之後沐州覆滅,夏國就此成爲中土最強。”

“原來冶煉術是沐州的至寶……”

無憂爲此感到悵然,她最崇敬的父皇,亦是用鐵蹄踏平了他人的國土,纔得到強國的冶煉術。

還有無暇決……

想到此,她不禁疑惑,“可是我聽說無暇決是四神堂的東西,只有歷代教主會修煉。”

這與沐州怎又有了關聯?

“傻瓜!”玉魅搖着頭,無可奈何的笑她,“我都同你說到如此了,你竟然都聯想不到,四神堂自來就是爲沐州皇族所用才建立,爲歷代沐皇蒐集情報,暗殺,監視官員,這與朝炎的夜軍,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然,沐州亡國之後,四神堂從此只爲保護遺留下來的皇族,至於那冶煉術,北堂振自然不會放過。”

說到這兒,玉魅問身後的女子,“你可還記得當年在寶相寺?”

那是他與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相見。

“記得……”無憂憶起當初還有些惱火,“你還給我下了毒。”

玉魅輕聲‘呵’笑,彷彿回味其中,他不會真的害她,如今她也該知道了。

“那日,明謙太子被軟禁在寺中,端木如意求你爲之說情,你尚且年幼,不知輕重,她又求北堂烈,你可知,爲何在夏宮中不近人情的曜公子,那次會近了端木皇后的人情?”

這一次,無憂就清晰多了。

當時她被玉魅下毒,要那冶煉術去換,北堂烈也想要,可被玉魅佔盡先機,可是……

“我記得當時明謙哥哥說,你只看了那冶煉術一眼,就將其盡毀。”

“因爲那是假的。”玉魅乾脆道,“那時北堂烈並不知我真正身份,我一直爲北堂振所用,那次前往,是爲了提點他,我知道真正的冶煉術爲何,但我不會給,北堂振想要,自然只能從夏國下手。”

無憂不語,只聽他言。

若四神堂在沐州時爲沐氏皇族效力,那麼後來沐氏一族要依仗朝炎隱世生存,四神堂一方面要保護皇族後裔,一方面,定少不了爲朝炎做事。

那冶煉術是沐州最後一位皇帝用命所換,以此拖延北堂振的野心。

別說玉魅不會給他,就是餘下的沐州皇室,也絕對不會給他的。

“你猜你父皇將真正的冶煉術藏在哪兒了?”玉魅忽然賣起關子,問前夏最得皇寵的公主。

無憂擰了擰眉頭,他會問她,必定是與她有關。

且是最終,朝炎得到了冶煉術,所以北堂烈定然也猜得到。

那又是在他們去了寶相寺之後,與她有關,北堂烈能猜到的……

“在父皇爲我修建的小寶相寺,對嗎?”

“沒錯。”玉魅的眼睛彎成一條縫隙,給了她一個欣賞的眼色,“你也不是真的笨。”

無憂撇了撇嘴,聽了那麼多,聽到這裡,她對跟前男子的身份,也猜了個大概。

於是問他道,“那麼你一定是沐州皇室的後裔,對嗎?”

說時,他們終於一同走出了深長的洞窟,外面清風鋪面,帶來一陣清爽。

天黑了,無憂才發現,她和玉魅站在山巔,兩人迎風而立,頭頂蒼穹無垠,繁星閃爍,美不勝收。

這番廣闊的美景,讓人心中煩惱頓消,一時間風吹雲散。

無憂深深的呼吸,向前走了兩步,想離那天空近一些,纔是定眸,便看到旁側有座孤墳。

她走到那墳前,石碑上卻只刻下了四個字——

“莫追前塵……”無憂細細的唸了出來,不解其中涵義,“這是誰?”

男子也行上前來,與她並肩而立,望那墓碑的神情,霎時變得凝重而尊敬,“是我的父皇——沐燁。”

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

“那你——”無憂錯愕的側頭,看向玉魅,睜大的瞳眸中,微光閃爍不已。

她從來都知道,‘玉魅’不可能是他真正的名字,就是在方纔聽他述說沐州的事,她也只以爲他許是沐州皇族的守護者,卻不曾想到,他竟然就是皇族!而且是王儲!!

“傻子,有什麼好驚訝的?”回了她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玉魅面色淡若清泉。

再望向面前的石碑,說道,“我本名沐君白,來到朝炎時,不過五歲,連北堂振都不知我是沐州皇族的遺孤,只當我是四神堂歷代接任教主。”

沐君白……

這名字爲何如此耳熟?

無憂霎時想起,北堂烈點妃時,鐵城郡守之女,名字就叫慕君樂,鐵城慕家,沐家……

“鐵城慕家就是沐州皇族?!”

問罷,她便見到玉魅明亮的眸子淺淺一彎,“當今鐵城的郡守,正是我叔父,也只有他知道我是誰。”

“原來是這樣……”無憂恍然大悟,“所以慕家郡守一職爲世襲,在鐵城開採鐵礦,冶煉精鐵製造兵器,這都是爲了在朝炎掩藏真正的身份活下去!”

見她反映過來,小臉上很是驚動,玉魅又是一笑,眼色一挑,反問道,“無憂,你好像忘記最重要的問題,爲何你不問,我是如何知道你,又如何會先北堂烈去到夏宮見你?” wWW ✿тт kǎn ✿C 〇

——我很早就知道你了,你先認識的,應該是我——

元菖三十一年初春,他帶着獠牙鬼面出現在她眼前,將她嚇得掉進荷塘。

因爲受驚過度,無憂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可是據瑾嬤嬤講起來,奴才們聞聲趕到的時候,她可是渾身溼漉漉的坐在塘邊的玉石小徑上,也不知是誰將她救起。

嚇唬她的人是玉魅,救她起來的,也是玉魅。

那時北堂烈還未曾來到夏宮,那麼眼前的人,爲何會獨自前往……見了她?

擡頭看着玉魅那張出塵不染的臉孔,他是沐州皇族真正的後裔,沐君白……

“那一次,你是爲見我纔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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