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跟着他朝着清涼殿走去,這一天最後的陽光一點一點的在腳下慢慢的撤離,連高牆的陰影也在慢慢的變淡,溫度退去,我有一種走在冰天雪地裡的感覺。
走到清涼殿外,立刻有人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轉身出來:“太子殿下,請。”
楚亦宸帶着我走了進去。
清涼殿,是與暖香閣相對,在宮中避暑消夏的好去處,只是過去我做太子侍讀的時候也很少來這裡,因爲清涼殿的格局顯得十分空曠,地上鋪的是金玉磚,走在上面好像走在鐵板上一樣,四季都是冰涼的,大殿內陳設簡單,所用的器皿也多是清冷之色,總之一進這清涼殿,給人的感覺就好像突然之間走進了一個冰窖一般。
現在是六月,最炎熱的天氣,可是進到這裡,我還是打了個寒戰。
進了大殿裡,立刻看見披了一件薄衫楚懷玉正坐在桌前慢慢的看着一些摺子,他的臉色並不是很難看,但映着旁邊的燭光能看到額頭上細細密佈的汗珠,還有缺乏血色的脣。我和楚亦宸跪下道:“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跪下之後,整個清涼殿就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沒有了任何聲音,楚懷玉甚至沒有讓我們起身,這讓我隱隱的感覺到了一絲異樣,而偷偷看旁邊的楚亦宸,他卻是一臉平靜的,低頭看着地板。
沒有聽見腳步聲,但衣服摩挲的沙沙聲還是慢慢的傳來,我微微一擡頭,便看見一雙明黃色的靴子走到了眼前。
我立刻把頭埋得更低了。
“亦宸,你先起來吧。”
“謝父皇。”楚亦宸站了起來,又看了看我,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麼,楚懷玉已經輕輕的一擡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又向着我走了一步,那雙靴子幾乎已經快要踩到我的指尖了。
“說吧。”頭頂傳來了楚懷玉冰冷的聲音:“你今天去天牢做了什麼?”
他果然,已經知道了。
我咬了咬牙,努力讓自己不那麼緊張的回答道:“回皇上的話,鳶青今天去天牢,是爲了探望厲子良。”
“是嗎?”楚懷玉的聲音仍舊冷冷的:“那,你們說了什麼?”
糟了,如果讓他知道我和厲子良談的是師傅的事,會不會反而引火上身?在這個時候我的腦子反倒靈光了起來,立刻說道:“鳶青過去服侍了雙月皇后許多年,厲老夫子心念愛女,問了許多關於雙月皇后的事。”
我不過是在賭雙月皇后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許,這一份逝去的真情,能讓這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恢復那麼一點點的人氣。
整個清涼殿裡一下子沉默了起來。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聲:“是麼……”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背上都是冷汗,楚懷玉這一時的失神給了我一些放鬆的時候,可是才一刻過去,他立刻又轉過頭來看着我:“誰帶你去的?”
“季——季漢陽……”
“有別人跟着嗎?”
“沒有。”
“也沒有告訴太子嗎?”
這句話說出來,我整個人都微微戰慄了一下,其實這也是我最害怕的,這件事我只拜託了季漢陽,而就在剛剛,我還欺騙了楚亦宸,現在突然被他知道了,他心裡會不會——
“父皇,這件事,兒臣是知道的。”
楚亦宸突然說出的這句話讓我又是一驚,幾乎忍不住要擡頭去詫異的看他,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你說什麼?”
“這件事,兒臣是知情的。”楚亦宸慢慢的說道:“也是兒臣帶季漢陽帶着鳶青去,她跟厲子良有舊,兒臣早就知道,所以她要去探望厲子良,兒臣想着她不過是個弱質女流,前往天牢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就給她行了個方便。”
“行了個方便,哼!”楚懷玉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你這個方便行得好!李世風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天牢裡!”
楚亦宸急忙上前道:“父皇,這件事兒臣也有所耳聞,所以帶着鳶青進宮,與父皇證明此事。另外兒臣也想知道,李世風究竟爲什麼——”
“爲什麼?!朕也想知道爲什麼!”
楚懷玉說完這句話,又低頭看了我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
“是。”
我從地上站起身來,看了楚亦宸一眼,他面色平靜的對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出去在殿外等他,我便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一邊走,一邊聽到身後傳來的楚懷玉的聲音:“天牢守衛如此森嚴,今天也只有你的這兩個人去了天牢,李世風就在他們去之後死了,你讓朕如何做想?”
“父皇,兒臣承認,最想讓李世風死的人就是兒臣,但是李世風現在已經是戴罪之身,而且罪連九族,兒臣不會冒失到派人去天牢殺他,還用的是兒臣的女人和驃騎將軍,李世風的死,大有文章!”
“我不管你怎麼說,季漢陽和樑鳶青,朕這次決不輕饒!”
在邁出清涼殿的最後一步,我聽到了楚懷玉的這句話——他連同季漢陽,也要一起算嗎?
可是,季漢陽可是楚亦宸的心腹,也算得上手下的第一得力大將,如果在這個時候連累他被皇帝猜疑,那楚亦宸的太子之位,不是要大受影響嗎?
我心裡只恨自己,爲什麼這麼沉不住氣,一定要在今天拜託季漢陽帶我去天牢,原本是希望瞞着楚亦宸把這件事查清楚,卻沒想到給他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
萬一——萬一楚懷玉真的因爲這件事而責怪他,疏遠他,可怎麼辦?!
我站在清涼殿外,心情煩躁不安,卻又不敢再進去,只怕楚懷玉看到我會更加震怒,只能沿着門外的一條長廊,慢慢的走了兩步。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完全的陰暗了下來,周圍的幾處大殿都點上了燭火,高高懸掛在屋檐下的燈籠也亮了起來,在夜幕中隱隱的閃耀着暗紅色的光,遠遠的看去,仿若一兩點霞光。
在這長廊走了幾步,我突然感覺有一點奇怪。
皇帝所在的地方,不都應該是戒備森嚴,一步一崗哨的嗎?爲什麼着清涼殿外,剛剛來的時候看到了那麼多的守衛,這個時候,卻幾乎一個都不剩,看看周圍,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怎麼回事!?
我急忙站起身來,而剛剛一轉身,就看到背後站着一個人,已經靠得那麼近,我幾乎快要撞到他的身上!
藉着不遠處的燈光,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在陰影下顯得十分陰騭的臉——
楚亦君!
他的突然出現嚇得我幾乎要開口驚叫起來,但立刻還是壓抑住了心中的恐慌,只是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睜大眼睛看着他:“你——你幹什麼?!”
他看着我:“你的傷好了?能說話了?”
我一愣,倒沒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下意識的愣着點了點頭,但立刻又警醒起來,看了看周圍,立刻恍然大悟——是他,把旁邊的人全都調開了?!
就在我微微一失神的時候,他已經又上前一步,欺身過來,我猛的一擡頭,便看到了他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陰冷的,深邃的,好像包裹着一層冰的墨滴,看不透,甚至連光都照不進去。
他是何時,成長到我完全無法觸及的這般模樣呢?
這句話在腦海中微微一閃現,我立刻警醒的將這個想法推開了,現在的他不管變成什麼樣,都已經與我無關——在桐山的時候,我就應該看清情況了,不是嗎?
可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他今天的出現卻和往日那或陰冷、或憤怒、或冷嘲熱諷的態度不同,顯得十分的平靜,甚至不在乎我看着他的目光中滿是戒備,偏着頭看了看回廊的另一邊,然後說道:“鳶青,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
我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一看,立刻,後腦勺就好像被人猛擊了一下似的。
那裡——是御花園,雖然夜色已深,但那些熟悉的景緻還是很快映入了眼簾,我熟悉那裡的每一處假山,每一叢花,每一池泉水,甚至每一塊石板。
那裡,也是我和他的命運發生改變的地方。
我回過頭,看着這個男子,現在的他和一年前相比,已經完全判若兩人,而那時的我們也絕對想不到,我和他,會有今天的局面。
但是——他爲什麼,突然出現,又突然讓我看那兒?
楚亦君的目光一下從柔和又轉換成了陰騭而堅硬的,好像剛剛那種回憶中的軟弱只是一個幻想,他對着我,一字一字的說道:“你回到我身邊,我就原諒你。什麼都原諒。”
原諒我?什麼都原諒?
突然對我說這樣的話,他是瘋癲了?還是怎麼回事?他的妻子從長安消失了,所以他立刻就轉過頭來找我了嗎?
原本應該是多好笑的一件事,我卻在冷笑了一聲之後,喉嚨哽咽了起來——原諒我?這個男人,從頭到尾都認爲是我在背叛他,出賣了自己的肉體,既然我是這樣放蕩無恥的女人,還要我回到他身邊做什麼呢?
我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要走。
若是平時,他一定立刻追上來攔住我,甚至有可能對我動手,但此刻,背後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反倒是我感覺到他的異樣,有些心緒不寧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還是站在那已經完全陰暗無光的長廊中。
“我給你最後的機會,回來!”
我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慢慢的轉過身,看着他:“楚亦君,當在桐山,你要將我送到軍營裡去當軍妓的時候,這個機會,我已經永遠的不屑於要了。”
說完,我轉身,沒有再回頭。
我離開了這條迴廊,一步一步的走回清涼殿,每一腳都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隨時可能陷落跌倒,每一腳又好像是踩在刀劍上,從腳上一直痛到心裡。
我能感覺出他的不對勁,好像一種狂風暴雨之前壓抑的寧靜。
可是,等我回到清涼殿的大門口,再回頭的時候,那條長長的迴廊已經和往常一樣,站滿了御林軍守衛,而沒有再看到他的身影。
難道剛剛——是我的幻覺?
就在我疑惑不已的時候,大殿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擡頭一看,是楚亦宸慢慢的走了出來。
“殿下!”我急忙迎了上去。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沉穩平靜的氣息,並沒有多大改變,只是當我走上去握着他的手的時候,分明感覺到他掌心一片涼溼的感覺。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
“先走吧。”
走?剛剛我離開清涼殿的時候,明明清楚的聽到楚懷玉說,不會輕易的放過我和季漢陽,我還以爲他一定會在和楚亦宸談過之後將我抓起來,畢竟,我現在的身份也算是疑犯了,怎麼我現在還能離開嗎?
看出了我的疑惑,楚亦宸淡淡道:“你以爲,我真會讓人抓你?”
他不會,只是就不知道,他在裡面,究竟和楚懷玉是如何談的,是不是又爲了我而放棄了什麼,犧牲了什麼。
坐上馬車,車伕在漆黑的天幕下慢慢的趕車往神策府駛去,我和他就坐在車廂內,默默的相對。
他似乎真的很累的,一路上只坐在我的對面閉目養神,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終於,還是我先忍不住——“殿下,對不起。”
“嗯?”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咬了咬下脣,繼續說道:“我不該瞞着你,讓季漢陽帶我去天牢看厲子良,但我真的——真的不想,我怕給你帶來麻煩,怕皇上對我的厭惡會影響到你,所以我……”
“你真傻。”他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以爲,父皇對你做的事,我就一直默認他的發生,而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查嗎?”
呃?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看他:“殿下,你——?”
“你師父的死,的確是有問題的。”
楚亦宸在我驚愕的目光中慢慢的說道:“我查過了,在你師父家失火的前一天,宮中曾經有一隊影衛被派出執行任務的記錄,但具體是什麼,卻沒有記錄下來;而在你師父的那件事之後,也簡單的記錄了影衛的任務成功。”
果然!師父的死,果然是跟皇室的人有關,也就是——先皇派人去殺了他?
可是,他們爲什麼要殺我師傅?楚亦宸不是也說過嗎,師傅爲天朝的建立和維繫做出了那麼大的貢獻,爲什麼朝廷的人還要殺他?
我把這些話問出來,楚亦宸的目光變得很深,慢慢的說道:“這一點,也是我在發現了你師父的死因有異常之後,一直在懷疑的,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師父在臨死前所做的研究,會對天朝的安危產生巨大的影響,所以被殺了。”
什麼?會對整個天朝的安危產生巨大的影響?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亦宸看着我不敢置信的眼神,冷笑道:“否則,你以爲影衛要殺一個人,用任何方法都可以,爲什麼偏偏要用火?而且將你師父的房子完全燒燬,什麼東西都不留!”
用火?完全燒燬?什麼東西都不留?我幡然醒悟過來——他們這樣做,是要將師傅所做的研究,那些書籍,手稿,所有的一切,全都燒燬,斬草除根,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也不會讓他的研究流傳於世了!
原來如此!
也正是如此,師傅的死就成了一個永遠的迷,他當初研究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會引的皇室對他痛下殺手?
但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解不開這個謎,也沒有辦法,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楚亦宸,剛剛他在清涼殿到底和楚懷玉談了什麼?我和季漢陽這一次做的這件事,會不會對他有影響?楚懷玉是不是已經又逼着他讓步了?
面對我這麼多的詢問,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發,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全身都透着一點不安。
楚懷玉的身體狀況,我們知道了,楚亦君不可能不知道,皇帝既然病重,那麼太子之位更是朝中所有人覬覦之物,他現在一定在暗中窺伺着,想要一擊即中,而剛剛在清涼殿外,他對我說的那些話,似乎也隱隱的預示着什麼。
我對楚亦宸道:“對了,殿下,剛剛我在清涼殿外,也看到楚亦君了。”
楚亦宸看了我一眼,眉頭微皺,而這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立刻有神策府的下人走上前來撩起簾子,楚亦宸先下了馬車,我也跟着走了下去。
剛剛站定,一個下人就跑了過來:“啓稟殿下,剛剛大理寺來人,把季將軍抓去了!”
什麼?!季漢陽被抓了?
我大驚失色,急忙轉頭看向楚亦宸,他的臉上卻沒什麼驚訝的表情,只淡淡的嗯了一聲,那周圍的人都退下,擡腳就往大門裡走,我急忙上前去牽住他的衣袖:“殿下,季漢陽他——他被抓了!”
“嗯。我知道了。”
看着他波瀾不驚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來,就在剛剛在清涼殿的時候,楚懷玉就說了,這次不會輕饒我和季漢陽,所以我們在進宮的時候,季漢陽就已經被他派人來抓了嗎?可是,爲什麼反倒沒有抓我呢?
我急忙說道:“是不是皇上,是不是他抓了季漢陽?他會怎麼樣?會不會受刑?”
楚亦宸的臉在昏暗的夜色下有些動靜不明,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平靜無波的聲音:“你這麼擔心他?”
“當然,他是因爲我才——”
我心裡一急,又劇烈的咳嗽起來,楚亦宸嘆了口氣,伸手扶着我,輕輕的拍着我的背,我急忙抓住他的手:“殿下,你不能求皇上,先暫時放了季漢陽嗎?”要知道,他是他的得力助手,如果在這個時候被抓,那楚亦宸的安全——
楚亦宸看了我一眼,慢慢的說道:“抓季漢陽的,並不是父皇,而是大理寺卿。”
我茫然的看着他。
“大理寺卿,是楚亦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