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晚間一回府,就聽到端午說,連婆子遭殃了。
這已經是在安生的預料之中,也是她蓄意從中挑撥想要的結果。只是沒想到,連婆子這一次並不是遭受了簡單的責罵,而是被薛氏貶去做雜務去了。
連婆子皮糙肉厚,還真的不怕責罵,偏生薛氏是罰她負責廚房裡面的劈柴,還有擔水。這原本是府里長工做的工作,最是累人,如今換做了膀大腰圓的連婆子。
偷懶不能,也沒有人可以指使,更爲無法容忍的,是她以前頤指氣使地指使別人習慣 了,得罪了府裡不少人,如今失勢,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連婆子不過是爲了討好夏安箏,所以嘴上沒有個把門的,獻個殷勤,並沒有放在心上。
而薛氏與夏紫纖則做賊心虛,頓時如臨大敵,將她叫進院子裡,關了門,又命令下人們守在院子門口,誰也不許進,這才噼裡啪啦地將連婆子一頓訓斥。
安生如今討了老夫人歡心,背後又有喻驚雲撐腰,再加上這兩日冷南弦竟然親自送她回府,翅膀是真的硬了。
薛氏覺得她愈加無法掌控,心裡有了危機感,開始有些小心翼翼地提防。
假如,安生真的對當初秦氏的死有了疑心,雖然說已經是死無對證,但是這個丫頭不簡單,誰知道會鬧騰出什麼風浪來?
這個該死的連婆子究竟是嘴上沒有把門的,還是故意敲山震虎,打草驚蛇呢?
薛氏仔細想想,難不成是上次中秋節那場腌臢事,連婆子頂了罪過,捱了自己幾鞭子,心裡懷恨在心,有意在警告自己?
薛氏頓時就對連婆子生了芥蒂。
連婆子也開始有些心驚,畢竟她與薛氏那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而且向着秦氏下手的人是她,或許薛氏可以一推三六五不承認,她自己卻是逃不掉的。
連婆子痛哭流涕,連聲央求,薛氏並不爲所動,擔心她在後院裡走動再生出什麼是非,直接當機立斷,將她貶去做苦差事。沒有她的命令,不得擅離。
她不害怕連婆子再生出怨言來,畢竟手裡拿捏着她的把柄呢。
連婆子叫苦連天,卻也只能硬着頭皮苦撐。
勞累一天,渾身的汗臭,睡覺的時候打鼾磨牙說夢話,各種折騰。原本與她住在一個房間裡的婆子搬去別處住了,房間裡就剩下了她自己。
她睡得極香沉,鼾聲如雷。
突然,聽到有敲門的聲音,“篤篤”連聲,密集而急促。
連婆子迷迷糊糊地翻了一個身,不想理會。
可是聲音欲來欲密集,攪得她難以安枕。
連婆子無奈地坐起來,沒好氣地問:“誰呀?”
門外敲門聲依舊,沒有人應答。
她不耐煩地趿拉上鞋子,過去開門:“大半夜的,是誰這樣討厭?”
門外靜悄悄的,一片黑沉,連個鬼影也沒有。
“誰?哪個小兔崽子?”連婆子以爲是府裡哪個人在捉弄自己,揚聲問了一句。
秋風拂着樹梢過去,影影重重,颯颯有聲。
連婆子氣哼哼地關了門:“千萬不要讓我捉到你,否則有你好果子吃!”
她忿忿不平地重新躺回牀上,扯過被子蓋在肚子上,繼續睡覺。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漸入夢境,又聽到房門上“篤篤”有聲。
連婆子一把掀開被子,站起身來,兩三步搶到門口,一把拉開了屋門。
門外還是靜悄無聲,夜色愈加地濃郁,烏雲遮月,漫天星辰也黯淡無光。
連婆子不甘心,圍着屋子,在附近轉了一圈,還是沒人。
她就有些納悶了,嘀嘀咕咕地關上房門,搬個杌子到門後邊,靠着門合攏了眼睛。
果然,過了不多時,門上又是“嘭”的一聲響。
連婆子聽得清清楚楚,不假思索地就打開了屋門。
一道極小的黑影煙似的沒了蹤影,融入到夜空裡。
連婆子覺得,許是在下面坐得久了,身上開始發冷。她抱緊了肩膀,壯壯膽子,扯着嗓門問:“究竟是誰?別裝神弄鬼的,給老孃出來!”
旁邊的房間房門打開,有人不耐煩地伸出半個身子:“連婆子,大半夜的,你不睡覺,鬼嚎什麼呢?”
連婆子也是悶了一肚子的氣,沒好氣地嚷:“不知道哪個小兔崽子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折騰我,一個勁兒地敲門,你們沒有聽到嗎?”
旁邊的門“嘭”的一聲關上了:“有毛病吧?誰大半夜跑去敲你的門?老眉咔嚓眼的了,當自己是什麼香餑餑不成?”
連婆子張張嘴,想罵回去,終究是忍了,愣怔了片刻。
秋後的蚊子正是厲害的時候,蜂擁着圍上來,在連婆子跟前歡快地叫囂着,發起進攻。她無奈地回到屋子裡,重新躺下。
這一次許是緊張過頭,了無睡意,躺在牀上眼睜睜地盯着帳頂,睡不着。
敲門聲又響。在寂靜的夜裡,響聲突兀而又單調。
連婆子的心驟然一緊,卻沒有立即坐起來。
屋外的夜色透過窗棱照射進來,使得屋子裡一桌一幾都變得猙獰。
連婆子深深地嘆口氣,真的是人到倒黴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今年不是一般的不順,三番兩次地倒黴,被主子責罵。
說起來,都是怪那個夏安生,這妮子最近感覺就像是被神附體一般,變了一個人,就連大夫人都對她無可奈何,草木皆兵了。
自己不過是多嘴說了這麼一句話,薛氏母女二人就害怕成這樣,擔心當初秦氏的事情再被舊事重提。
她自己心裡也開始後悔起來,不應該當初貪圖薛氏的一點銀兩,就做出這種昧着良心的事情。
說不心虛那是假的,每次一想起,秦氏臨死時候,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形銷骨立的慘狀,連婆子心裡還是有些害怕。尤其是她一雙空洞而又暗淡無光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直愣愣的,眼窩深陷,原本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好像氤氳開,變成灰色的一般。
一想起秦氏,連婆子又開始心驚膽戰,看着屋子裡影影重重的暗影,門上不時發出的一聲悶響,她寒毛直豎,猛然心驚起來!
應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鬼敲門吧?
連婆子不信邪,她咬牙坐起身來,想着再打開門看個究竟。
她先是躡手躡腳地跑去窗戶跟前,用手指尖蘸着唾沫將窗紙洇溼,輕輕地將窗紙捅破,然後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向外看。
雖然看不到門口的位置,但是門前依舊是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
她壯着膽子,一聲呵斥:“誰?”
敲門的聲音戛然而止,萬籟俱寂,卻沒有像她預料的那般,有人驚慌逃走。
門真的是自己響起的!
連婆子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她的一顆心都狠狠地揪了起來。抖若篩糠。想喊人,嗓子張了張,卻沒有出來聲音。
難道真的是秦氏回來了?
門毫無徵兆地打開了。
好像是被風吹開的,“吱呦”聲深沉而又粗啞,拖着長長的尾音,彷彿是瀕死的老人自嗓子眼裡吐出的那一聲呻、吟,帶着死亡的渾濁氣息。
連婆子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將半個身子慢慢探出去。
夜色愈加地濃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受驚,自眼前飛過去,撲閃着翅膀,嚇得她又是一個哆嗦。
連婆子回身看一眼屋子裡,同樣也是黑洞洞的,就像一張獠牙參差的大嘴,張開着,想要把她吞噬。
離她不遠的地方憑空升騰起一朵火焰,閃爍着詭異的藍光,向着她門口的方向跳躍過來。
那是鬼火。
連婆子不是孤陋寡聞,沒有見識的,她以前在深夜路過亂葬崗子,墳堆時,見過這鬼火。聽別人說,那是遊魂野鬼手裡的燈籠。
又有火焰接二連三地升起,火苗閃爍,空氣裡氤氳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連婆子對那氣味極是熟悉,前些年,她在廚房裡忙碌,用火夾子從竈膛裡夾起一塊木炭,引燃了小碗裡的黃色硫磺塊,然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籠屜裡,籠屜裡的熱氣就會蒸騰起這樣的氣味。
她每次都小心地屏住呼吸,因爲那個味道鑽進鼻腔裡,她就會覺得嗓子和喉嚨有些發癢。但是她仍舊黑了心腸,一次次地加量。
那個女人,就是吃了太多硫磺薰成的點心,日積月累,原本無足輕重的咳喘開始逐漸加劇,乏力,身子一點點地壞了。
她請了許多的郎中來看診,一碗碗的湯藥喝下去,爲了兩個孩子苦苦支撐着身子。可是有什麼用?誰能診斷得出,這是硫磺中毒?
薛氏一遍遍教給她的那些食譜,她依照葫蘆畫瓢,做給秦氏吃,但是效果太慢了,過了多半年都一點效果也沒有。
薛氏着急,她也着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拿走薛氏許諾下的那一筆銀子,所以,她想到了這個辦法。
天衣無縫,誰也察覺不到。
這件事情,除了薛氏與她,別人誰都不知道。
她愈想愈是害怕,驚慌地後退,想要重新合攏了屋門,將恐懼嚴嚴實實地關到門外。
一擡眼,令她更爲驚恐的事情發生了。
連婆子藉着那些微弱的光,發現,自己的屋門上有字,血淋淋的大字,觸目驚心。
她不識字,但是卻恰好識得這個字,是“冤”字,因爲她聽《竇娥冤》的時候看見過這個字。
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恐懼,在這一刻,猛然間膨脹起來,變得無限大。
所以連婆子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叫,然後就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旁邊住着的下人有人被她這一聲驚嚇驚醒,氣哼哼地罵了一句,眼皮子都不撩,又重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