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柔又懷孕了，剛過完年，李四維就知道了。
夜幕初臨，李四維匆匆趕到北門外的臨時營地裡，便見到了滿面倦容的寧柔，再看看她那脹鼓鼓的孕肚，只得將滿腔的柔情蜜語強壓了下去，和同樣滿面倦容的伍若蘭一起服侍寧柔睡下，然後又把伍若蘭趕上了牀。
兩女需要休息，李四維便出了醫護排營地，匯合了廖黑牛等人，走進了特勤連的營地，然後是工兵連、補給連、迫擊炮連……最後是團部。
久別重逢，李四維自然有不少話要給兄弟們講，挨次在各連隊的營地裡轉出來，已是明月高懸了。
擡頭看看天色，李四維只得帶着廖黑牛三人回了軍校。
時近月底，小鬼子的轟炸雖然已不像前些天那麼頻繁，但夜間的燈火管制仍然不敢放鬆。
剛回到軍校宿舍，熄燈號便響徹了夜空，各處燈火相繼熄滅，偌大個都市頓時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宿舍裡，李四維靜靜地躺在牀上，卻如何也睡不着。
明天就要回去了，帶着兩女回去見公婆，然後還得去拜見老丈人……想着那素未蒙面的老丈人，李四維不禁忐忑起來。
一夜輾轉反側，總算熬到了晨曦微露，李四維匆匆地起了牀，頂着兩個黑眼圈便出了門。
營地距離學校不過兩裡地，李四維匆匆趕到之時，卻見營地裡已然人聲鼎沸了。
“團長，”見到李四維進來，鄭三羊、陳懷禮和各部主官連忙迎了上來，一個個笑容滿面，蠢蠢欲動，“反正我們團要在這裡休整兩天，就讓兄弟們好好放鬆一下吧！”
“行，”李四維很爽快地點了點頭，“想回家去看看的就回去，想去城裡逛逛的就去逛……明天熄燈之前趕回來報到，只要不給老子惹事，想咋放鬆都成！”
“是，”衆將興沖沖地答應一聲，就要散去，“保準不給團長捅簍子……”
“全友，”李四維見衆將就要一鬨而散，連忙衝盧全友喊了一嗓子，“還有個任務要交給你們營！”
“是，”盧全友連忙停下了腳步，轉身望着李四維，滿臉狐疑，“團長，啥任務？”
衆將也紛紛停下了腳步，回頭望了過來，神色疑惑……一直以來，團裡的任務都會優先交給特勤連，這次咋找上一營了？
“嗯……”李四維沉吟着，滿臉肅然，“全友吶，從現在起，到部隊開拔爲止……醫護排的安全就交給你們營了！”
“呃……”盧全友一怔，滿臉通紅，“團……團長，這個……你就放心吧！”
“哈哈哈……”
見狀，衆將鬨笑起來，“對對對……這任務交給盧營長就對了！”
寧柔和伍若蘭一走，醫護排就由小佔管事，而小佔和盧全友的事在團裡已是盡人皆知。
衆將散去，笑語聲卻還在空氣中飄蕩。
“龜兒的，這下安逸了！”望着衆將的背影，李四維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一轉身就往醫護排的營地去了。
此時，醫護排的營地裡也是一片歡聲笑語，衆女兵正在仔細地整理着妝容，一個個喜上眉梢，顯然也準備去這座蜀中古都好好逛一逛。
營地門口，寧柔和伍若蘭早已等候多時了，見李四維過來，兩雙美眸都緊緊地盯着他，笑靨如花。
“你們……”李四維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仔細地端詳着兩女的面容，心底雖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訥訥地擠出了一句，“看起來……昨晚上睡得挺香呢！”
“噗嗤……”
寧柔笑了，挺着個大肚子笑得小心翼翼。
“對呢，”伍若蘭扶着寧柔，嬌俏地白了李四維一眼，“俺們可不像有些人……怕是一夜都沒睡着吧？”
“呵呵，”李四維訕訕一笑，上前扶住了寧柔的另一隻胳膊，“黑牛在買早飯，天福在趕大車，你先進去歇一歇，等他們到了就走……”
寧柔分娩在即，身子沉，容易犯困，被李四維和伍若蘭扶着，轉身進了營地，正碰到小佔帶着一衆女兵出來，連忙囑咐了一句，“小佔，你們小心些。”
“莫事，”李四維拍了拍寧柔的手背，笑呵呵地望着小佔，“全友早就帶着兄弟們等在外面了！”
“嘻嘻……”
聞言，衆女兵望向了小佔，笑得夾促，“盧營長還真貼心呢！”
“哪個要他等了？”小佔俏臉一紅，嘴上猶自逞着強，大眼睛卻已彎成了月牙兒。
“小佔姐姐，”伍若蘭看着小佔的樣子不禁爲她着急，“盧營長人挺好的嘛，你咋就……”
“若蘭……”小佔的俏臉更紅，連忙瞥開了目光，卻一眼掃到了寧柔的大肚子，頓時神色一鬆，理直氣壯地辯解起來，“俺纔不想像排長這麼遭罪呢！”
“呃……”
衆人面面相覷，卻無力反駁。
寧柔和伍若蘭爲了孩子遭了多少罪，衆人自然清楚。
“小佔，”寧柔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張小嘴啊……”
“排長，”小佔突然上前一步，輕輕地摸着寧柔的大肚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俺也想有個娃呢！可是，俺又怕……怕……”
“怕啥？”一旁的伍若蘭急了，“小佔姐姐，俺們這麼多人都會幫你，你怕啥嘛！”
“傻丫頭，”小佔擡頭衝伍若蘭輕輕地笑了笑，“俺和全友都莫得家了，也莫得親人了……俺們和你們不一樣！俺怕有一天……娃就莫人養啊！”
“傻丫頭，”寧柔輕輕地拉起了小佔的小手，滿臉心疼，“六十六團就是你們的家，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對，”伍若蘭連忙附和，“你要是有了娃，俺就給他當乾孃，四維就給他當乾爹……”
“若蘭，”伍若蘭說得直率，小佔卻聽得俏臉一紅，“俺……俺還不想生娃！”
“小佔，”李四維暗歎一聲，神色肅然地望向了小佔，“你和全友的事我們不管了，但是，你要記住，不管你遇到了啥困難，都還有我們這兩千多號兄弟姐妹！”
“嗯，”聽完李四維的話，小佔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望着李四維鄭重地點了點頭，“俺記住了！”
說着，小佔的俏臉上笑容綻放，聲音輕快，“團長，那俺們就不耽擱你們了……”
說着，小佔帶着一干女兵說說笑笑地走了。
朝陽初升，廖黑牛三人騎馬，李四維趕着騾車載上兩女緩緩地出了營地，上了大道，徑直往江城去了。
寧柔有孕在身，騾車不敢跑得太快，一行人趕到江城西郊時，太陽已經西斜，可是離四方寨還有三十多里路呢！
一行人直接在西郊作別各奔南北，廖黑牛自回他的清河場，李四維自回他的四方寨。
上一次，李四維到家的時候，天才剛黑不久。
這一次，李四維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了。
“嘭嘭嘭……”
再次歸來，李四維已經沒了上一次的躊躇，徑直拍響了院門。
“咳咳……”
院裡響起了咳嗽聲，緊接着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哪個？”
那聲音卻好似勾起了李四維深埋的記憶，突然靈光一現，“馬叔，是我！”
“四少爺？”院內響起一聲驚呼，“吱呀……”，院門被猛然拉開，一個精瘦的老人死死地盯着李四維，渾濁的眼中慢慢泛起了淚光，“四……四少爺，真的是你啊！”
“馬叔，”望着眼前的老人，李四維心頭一暖，連連點頭，“是我！是我……”
“快進來，”
馬叔連忙揉了揉眼睛，轉身就跑，“我先去點燈……”
不多時，李家老宅燈火通明，馬叔叫醒了老太爺和老太太，又忙着安排飯食和牀鋪去了。
老爺子和老太太得了消息匆匆而來，將連夜趕回來兒子兒媳迎進了客廳。
一番寒暄之後，老太太拉着兩個兒媳婦坐到一起，就捨不得放手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咋看都順眼，一張老臉樂開了花。
“老四，”老爺子卻在一旁埋怨着李四維，“你要回來也提前說一聲嘛！現在可好，連飯都趕脫了……”
“呃……”李四維一滯，只得連忙賠笑，“我這不是怕臨時有變嘛！”
學校假期早就訂好了，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要是臨時情況有變，李四維又提前說了，豈不讓家裡人空等一場？
“算了，”老爺子倒也明白李四維的難處，話鋒一轉，“你回來得倒也是時候……”
“嗚嗚嗚……爺……嗚嗚嗚……奶……”
老爺子話音未落，東廂房裡卻響起了兩個娃的哭聲，客廳裡頓時鴉雀無聲。
“娃醒了，”李四維最先反應過來，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就往東廂房跑，大聲地安慰着，“千生、安安，不哭不哭……爹回來了……”
“嗚嗚……嗚嗚……”
東廂房裡點着一盞油燈，兩個娃被吵醒之後，都從牀上爬了起來，四下找不到人便急哭了，此刻聽到李四維的聲音，哭聲頓時就小了許多，都淚眼婆娑地望向了門口。
“嘭，”
李四維匆匆地推門而入，一看兩個娃淚眼婆娑的樣子，連忙衝到了牀邊，“千生、安安，莫事了，莫事了……”
說着，李四維將兩個娃緊緊地摟進了懷裡。
“嗚嗚……嗚嗚……”
兩個娃撲進李四維懷裡，卻哭得更加傷心了。
“千生、安安，”
李四維連忙俯身去爲兩個娃擦眼淚，“莫哭了，再哭……都哭成小花貓了。”
“爹……呃……”
千生淚眼朦朧地望着李四維，傷心地抽泣着，“爹……呃……不見……呃……”
“嗚嗚……”
安安的哭聲也猛然高亢起來，一雙小手死死地攥着李四維的衣襟，“爹……嗚嗚……你……莫走……”
“爹不走，”
響起上次不告而別，李四維頓覺鼻頭一酸，連忙點頭，“爹不走了！”
“嗚……嗚……”
見李四維點頭，兩個娃哭聲頓消，慌忙抹乾了眼淚，仰着小腦袋，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維。
“爹，”
迎着兩個娃純真的目光，李四維的聲音卻突然有些發澀，“爹……”
“千生……”
“安安……”
李四維正覺喉嚨堵得慌，卻聽得身後響起了兩女的聲音，連忙擡頭望去，就見伍若蘭和老太太一左一右地扶着寧柔進來了。
“千生、安安，”李四維心中一鬆，連忙抱起兩個娃迎了上去，“娘回來看你們了……”
“千生、安安，”
兩女連忙迎了上來，眼眶泛紅地盯着李四維懷裡的娃，“娘回來了……”
千生和安安被李四維抱在懷裡，怔怔地望着兩女，小臉上的神色卻有些迷茫。
“嗚……你……你們，”見兩個娃沒有反應，兩女的淚水奪眶而出，聲音發顫，“咋……咋不……不記得娘了？”
“娘，”看到兩女的反應，千生的眼眶裡突然也蒙上了一層水霧，在李四維懷裡掙扎起來，伸出小手向兩女撲了過去，“娘……”
“乖兒子，”伍若蘭破涕爲笑，連忙接住了千生，狠狠地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
“乖兒子，”寧柔也輕輕地摸着千生的腦袋，滿臉寵溺。
“娘……”
見狀，安安的眼神也是一亮，奶聲奶氣地叫着，也要往過裡撲。
“俺的寶貝丫頭誒！”
伍若蘭連忙也把安安也接了過去，好在她長得比一般女子要高大些，一手抱一個卻也不吃力，親親這個，又香香那個，眉飛色舞。
寧柔身子重，不方便抱孩子，只得摸摸這個，又捏捏那個，笑靨如花。
“咯咯……咯咯……”
兩個娃被逗得樂不可支，清脆的笑聲在房間裡飄蕩着。
“柔兒，”老太太也笑開了花，扶着寧柔就往牀邊走去，“你先坐到牀上，若蘭把娃放到牀上來……”
“好嘞，”伍若蘭連忙抱着娃跟了過來，“俺們到牀上慢慢說……”
一個老太太、兩個少奶奶、再加上一個小少爺和一個小小姐……李四維一看這陣勢就識趣地出了門。
待廚房把飯菜準備好之後，李四維直接讓喜春分了飯菜送去了東廂房。
客廳裡燈火通明，菜香酒醇，李四維和老爺子、馬叔、劉天福圍成一桌，就着酒菜談笑自若，一顆心卻一直留在了東廂房裡。
每每聽到東廂房隱約飄過來的歡笑聲，李四維便覺渾身舒泰：不管咋樣，兩女總算見到娃了！
吃飽喝足已是深夜，李四維徑直到了東廂房外，卻見燈已滅、門已閉，只有那輕儂軟語還在隱約地響着，猶如夢囈：
“娘……”
“嗯。”
“莫走……”
“嗯。”
“莫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