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落幕,尖尖的月彎爬上樹梢,庭院中,瞽目女子聽着秋蟲鳴唱,神情寡落,半晌開口問道。
“小朱,你又要去捉妖怪了嗎。”
正在幫她梳理雲鬢的那隻手忽地一頓。
“娘子,今晚是爲夫的最後一戰,那妖怪已負重傷,今晚過後它就會被爲夫殺死。”
略帶鼻音的話語傳入耳中,高翠蘭突然扭頭。站在她身後的男子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拂袖遮面,可看見高翠蘭黯然無神的眸子方纔反應過來。怔怔地放下袍袖,女子雖目光無神,可面上滿是擔憂之色,看得豬剛鬣一陣心疼。
“夫君近日裡染上風寒了?”
聞言,豬剛鬣微微一怔,轉眼看到了自己那隻長而凸起的鼻子,嘴邊浮起苦澀。
“咳咳,只是小癢,並無大礙,娘子無需擔心。”
高翠蘭輕應了聲,黛眉輕蹙,手指卷着髮梢幽幽道。
“小朱你今夜一定要殺了那個可惡的妖怪,這樣它就不會再禍害高家莊了。爹爹,娘,大姐二姐都被那可恨的妖怪吃了,小朱你要平平安安的,爲他們報完仇就回來,我等你。”
女子的聲音很輕靈,輕靈中又帶着幾分憂傷,聽得豬剛鬣也憂傷了起來。
十年前,那妖怪第一次來到高家莊,一口吞了高翠蘭的爹孃,又吃了她的大姐二姐,之後便長住於高家莊中。豬剛鬣夜夜和它搏鬥,從原先的屢戰屢敗到今日的穩佔上風,其中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該是和它決一勝負的時候了,等今夜徹底殺了它,我便能和翠蘭長相廝守了。
豬剛鬣望向天頭的那彎月牙,心中喃喃道。
除了翠蘭外,他最喜歡看的便是月亮,這個習慣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曾經以爲在那月亮之上有着他畢生追尋的東西,可到後來卻被高家莊的女兒取代。
月華鋪灑,如水銀流瀉的月影中,站在高翠蘭身後的男子雖是人身人手人足,可他的頭顱卻依舊和往昔千百夜晚一般,是一張醜陋猙獰的豬臉。
“娘子,我去了,等我。”
指尖捋過青絲,芳澤纏繞,豬剛鬣擠出一絲笑容,悶聲悶氣的說道,隨後邁步向庭院外走去。
“妖怪來了!”
他剛一露面,高家莊僅剩的那幾個奴僕紛紛尖叫着,倉皇逃竄。
強壓下將他們吞入腹中的衝動,豬剛鬣冷哼一聲,大步走出高家莊,捲來一陣妖風向東南方向飛去。
府城山河從腳下飛快掠過,豬剛鬣神色不住變化,時而兇狠,時而平和,雙手漸漸變得粗大多毛,可隨後又變回那雙十指修長的手。
半個時辰不到,他來到了一處山坳,山坳有密林,林木粗野,荊棘滿生,野獸匍匐着身子黯沉的眸中射出綠光,卻無一敢靠近豬剛鬣。而在山坳下是一條縱橫延綿的河流,躺在寧靜的夜色中卻並不安生,波濤起伏疾流,卷着數以千萬計的黑沙向遠方漫去。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豬剛鬣眸射精光,手捏印法,喃喃唸叨着河邊石碑上的詩句。
轉眼後,圈圈漣漪自河中蕩起,漣漪破裂,一座矮坡升起的。這河中山坡黝黑似夜,卻是由河中的沉沙堆積而累成,山坡上立着條銅柱,柱上拴着十來條精鐵鎖鏈。鎖鏈銅柱山坡相連,山坡又同漫漫流沙河融爲一體,若是被鎖於銅柱上,便是天上神仙也難以掙脫。
夜風席來,捲起黑沙撲來,豬剛鬣踏着沉重的腳步,迎着風沙一步步走向河中山坡。每走一步,他的神色就會變化數十次,身體裡的兩顆心神意識激烈搏鬥着,誰都想要吞噬佔據彼此。
白日裡豬剛鬣是高家莊的三女婿,英俊瀟灑,對高翠蘭極好,遠近數百里的女子無不仰慕,暗歎高翠蘭的好運。可到了晚上,他便搖身一變,成了兇殘暴虐的豬妖,肥胖醜陋的面龐下,是一顆無情冷血的吃人的心。
又是三炷香時間,豬剛鬣終於走上河中央的山坡,顧不上喘口氣,他一把抓起來鎖鏈,綁住四肢腰身,將自己牢牢鎖在鐵柱上。河水被夜風掀起陣陣巨浪,攜着黑沙一遍又一遍的衝向他,每沖刷一遍,他眉宇間的暴虐之便消弱了幾分,那張豬容也變得平和起來,可是他的四肢漸漸變得粗大,長滿堅硬的鬃毛。
“怎麼,不敢和我一戰嗎。”
豬剛鬣望向水中的倒影,冷笑連連。
這八百里流沙河是他無意中尋着的,開始只當一處窮山惡水,可當他抓起河中沙子時,卻忽地發現,這黑沙竟有滌魔驅邪的功效。從那以後,每當夜幕降臨,他都會飛來此處,藉助流沙河之力同潛伏在身體裡的那個豬妖搏鬥。自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開始豬剛鬣落於下風,可到後來,或許是黑沙太過兇猛,他已穩佔上風,即便不借助流沙河也能勉強鎮住“豬妖”。
他一心想和高家女兒長相廝守白頭到來,又怎會容得身體裡還生活着頭豬妖,即便那另一半的靈魂與生俱來,彷彿孿生兄弟般,可爲了他的幸福,他必須親手殺了自己這個“兄弟”,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
“終於不再躲了。”
看着漸漸變成豬妖模樣的身體,豬剛鬣嘴角浮起濃濃的笑意。
想要將“豬妖”斬草除根,就必須把它全部引誘出來,身體雖變成豬妖的模樣,可這樣一來,屬於豬妖的心神意志便完全暴露在豬剛鬣眼前。
“八百黑沙弱水深,速速助我!”
豬剛鬣低吼一聲,心神緊緊咬着“豬妖”的心神不放,眸中精光陣陣,張開大口,流沙河水仿若長虹倒灌,泄入他腹中。
直到此時,“豬妖”方纔發現豬剛鬣的陰謀,心神猛烈掙扎想要逃出,可眨眼後,黑沙之水席捲而至,將豬妖的“心神”淹沒。
困於豬剛鬣體內,“豬妖”慘叫連連,似在求饒,又似在哭訴着什麼。
可任由它如何掙扎,豬剛鬣不爲所動。
你我雖是同根生,可我爲正爾爲邪,就算真的是兄弟,也只能活下一個。
豬剛鬣心中說道,收起令他也覺得無比莫名的感傷,釋放出心神之力,狠狠纏住“豬妖”的心神,撕咬吞噬着。
夜幕下,八百里黑沙大水滾滾流淌,永不知疲倦。而河中央的山坡上,綁在銅柱上的男子披着“豬妖”的皮囊,張口吞吐。月光翩躚如雲霧,置身月影中的豬剛鬣眸裡精光道道,氣息也在不住上升,不多時便已攀升至穹天中品。
斬殺他最痛恨的“豬妖”,享受着第二喜愛的月光,等藉助流沙河水褪去滿身豬毛,迴轉高家莊,從此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廝守一生。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豬剛鬣心中一陣愜意,即便眼下生着張豬臉,可嘴邊的笑意溫柔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