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已經行駛了足足五個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林偉不耐煩地掏出一根菸,正準備點上,一旁的女生髮出抗議的幾聲咳嗽。林偉瞥了瞥嘴,又把煙塞回煙盒裡。
系主任徐長清還在車頭給大家做開導,“同學們,農村一向缺醫少藥。雖然實習生是要求在上級醫師的陪同下行醫的,但農村條件有限,只能靠大家自己了。我們這次專門從學校中抽選出各班的優秀班幹,進行爲期一個月的下鄉,一來是爲了鍛鍊大家的……”
什麼狗屁下鄉實習,要不是學校拿學分評估做要挾,誰給你發揚風格去!林偉心裡罵了一句。
“呀!那是什麼?”女生一指窗外的荒坡,林偉也轉頭望去,只見不時地有些小罈子,擺在沿途的荒坡上,罈子的上面都用石頭壓着一堆紙錢。每個罈子的後面還立着一個泥碑,兩塊板磚立起來,上面砌一個三角形的頂,如同一個個的袖珍小屋,“屋頂”上也壓着幾片紙錢。林偉望着,一股詭異的感覺升了起來。
“小娟!不要亂指!”徐主任看見了急忙喊道,那叫小娟的女生嚇了一跳,趕緊把手放下,可畢竟好奇,又小聲問了一句,“徐主任,爲什麼不能指啊?那到底是什麼?”
徐長清也望向車窗外的那些罈子,眼神莫明的怪異,“那是……這個鄉的習俗,那些都是死人的骨灰罈……!對待死者要尊重,早在上解剖課的時候就對你們說過了,就像我們解剖屍體的時候都要把屍體的臉蓋上一般。”
那個叫小娟的女生聞言小聲地發出一聲輕呼,趕緊又捂上嘴巴,恐懼地望向車窗外的一個個小罈子。其他人也向車外望去,眼神中有新奇,也有恐懼。
林偉皮肉不笑地說了一句,“骨灰罈而已,有什麼好怕的!”
小娟有點不服氣地瞪向他,“你不覺得奇怪嗎,爲什麼骨灰罈不下葬,反而擺在荒坡上?”
“哦!爲什麼?”林偉饒有興趣地回過頭來。
“我聽老人講過,有些村子因爲處在風水上的凶地,好象也叫養屍地,容易鬧鬼。村民就想出了這個辦法,用紙錢把骨灰罈的壇口壓住,擺在陽光下,用陽光來曬去鬼魂的怨氣……也就是說,那些罈子都是……”
說到這的時候,林偉正看着那女生的眼睛,荒坡上的一個罈子正好映到她的眼睛裡,一閃而過,林偉不禁打了個冷戰。小娟一看她的目的達到了,反而不往下說了,轉身坐好。
剛剛諷刺別人,自己卻也被嚇了一跳,林偉覺得很沒面子,也不說話,轉頭望向窗外,又望見了幾個罈子,罈子上的紙錢隨風抖動着,隨時會被揭起。
林偉望着望着,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天氣竟慢慢地陰了下來,不時地穿出幾聲悶雷,一股風雨欲來的感覺,一陣陣大風帶着黃沙吹起,風也帶上了詭異的土黃色,一種冷感頓時罩住了林偉,眼前的景象就像小說裡形容的陰風陣陣。車的前方荒坡上又立着一個罈子,這次不一樣,諾大的荒坡上只有一個罈子,罈子也比其他的大。罈子是黑色的,帶着透亮的光澤,彷彿經過精心的擦拭一般,壇蓋上的紙錢隨風劇烈地抖動着,那塊壓着紙錢的小石子已經輕微地滾動了起來。仔細再看,卻不僅僅是風把紙錢吹動,沒風的時候,紙錢也在動,好象……好象是什麼東西在罈子裡想掙脫出來,一股可怕的氣息在悄悄醞釀着。
又是一陣大風吹來,藉着這陣大風,壇蓋上的紙錢一下揭起,一隻已經被燒焦的手猛地從罈子裡伸了出來!向着汽車追來。那已經被燒焦的手越伸越長,追上了汽車,轉眼已經伸到了林偉的車窗外。自己這時候卻像被定住了一般,想動卻怎麼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聲,車上的人依然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系主任還在車頭說着話。諾大的車裡,彷彿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一切,似乎人在這時候才感覺到了孤單和無助。
那隻手上焦黃的指甲居然一下就劃破了車窗,車窗碎了,發出很大的響聲,可車上的人彷彿都沒有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依然在忙着自己的事。那隻手穿過車窗,扭曲地向着林偉的眼睛挖來……
“不要——!”林偉驚呼一聲,醒了過來,車上的人都被這聲驚叫嚇了一跳,望向他。
“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小娟問道。
剛剛是……夢!?自己怎麼在車上睡着了?林偉望向窗外,又是幾個罈子飄過……
“是不是做噩夢了?”小娟又問了一句,
林偉這纔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好奇怪,剛剛我看得見你們,聽得到你們說話的聲音。卻怎麼也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好象被定住了一樣!”
“哈哈!鬼壓牀!沒想到你在車上也被鬼壓!是不是被我剛剛的話嚇壞了?不過我看估計是你剛剛說大話,被鬼纏上了!”小娟得意地笑道。
林偉聽她這麼說,賭氣地望向車窗外,媽的,什麼狗屁實習,給村民看病……去給鬼看病是真的!心中又罵了一句。
忽然!林偉呆住了,車窗上有五條隱約可見的條紋,就像指甲抓過的一樣,而且是黑色的。林偉望着呆了,一陣陰冷的感覺逐漸曼延開來……
徐主任拍了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調了過來,“好了好了!同學們,就快到土篙鄉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現在我要說的是最重要的三條,這三條規矩也許有點奇怪,但這三條不成文的規矩卻是最重要的!”
徐主任扶了扶眼鏡,“一、在村裡把好奇心都收起來,不要尋根問底,特別是村裡一些禁忌,不要去問爲什麼!村裡有村裡的規矩,那是千百年來的規矩,它的形成有它自己的道理,你只需要遵守。遵守村矩,你就能順利地完成這次實習!二、無論發生任何事,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村長。村長是真正幫助你的,保護你的人。三、……”
徐主任望向窗外,“三、相信村長。第三條是最重要的,記着……一定要相信村長,一定要……”徐主任望着窗外的眼中是一片蒼茫,彷彿陷入了回憶當中,大家都被這些古怪的規矩迷惑住了,也靜靜地望着他。
良久,徐主任才從回憶中拉回來,望向大家,眼中第一次深深露出了猶豫和關切,“同學們,現在沒有別人,我也可以說一些真心話。我知道你們心中不平,我又何嘗不是啊?我曾經多次向學校申請,取消這次下鄉實習,可一直被……”
“你們都是我最看重的學生,一定要遵守以上三條,不能再出事了……千萬要遵守,我來接大家的時候,我希望大家一個都不少,每個人都是鮮活亂蹦的,好麼……?”說到這的時候,徐主任竟是帶着一種懇求的語氣,沒有了往日開會時的那種意氣風發,頹然一下老了好多……。特別是最後一句,是望着林偉說的,眼神關切而怪異。
司機輕咳了一聲,“主任,前面就是籬墳村了,安排在那實習的同學請準備下車了!”
林偉精神一振,總算到了!趕緊起身收拾行李。徐主任也過來幫他收拾,看到只有幾本書和一堆零食,還有一些診斷器械,也輕笑了一聲,“小林啊,你以爲你去渡假的麼?怎麼就帶了這些東西。”
林偉疑惑着,“怎麼了?診斷器械我都帶了啊。”
車停下來了,徐主任把林偉送下車,司機也下車把大巴行李倉打開,擡了一箱藥出來,遞給林偉,林偉一愣,“怎麼?難道村裡沒有藥?”
司機嘿嘿一笑,“我看連診所都沒有,哪來的藥?”
林偉不滿地發出一聲嘀咕,接過。轉頭正好遠遠地望見一箇中年村民駕着牛車過來,林偉又是一愣,不是拿這“車”來接我吧!
徐主任看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什麼,一拍他的肩膀,“小林啊,別忘了,入鄉隨俗,村裡和城裡是兩個世界,特別是我剛剛說的最後三條,一定要遵守!”
頓了頓,好象想起什麼,從口袋裡套出自己一直珍愛的瑞士軍刀。“你不是一直眼饞我這把玩意嗎,今天送……不!不是送,是借給你,記着,是借,要還的。實習完了一定要還,知道嗎?是一定要還的,你要親手還給我!”
林偉一見了那把瑞士軍刀,一把搶過,只顧摸着這寶貝了。主任說什麼他根本沒聽進去,反正就是不住地點頭。瑞士軍刀上那“Wenger”的商標閃閃發亮,“威戈,我靠!純名牌啊!賺到了!”林偉心中歡呼。
不一會兒,那個村民已經來到面前,徐主任也迎上前去,“劉村長,又來麻煩您了!”
劉村長趕緊放下牛鞭,一把上來就握住徐主任的手,“市裡還是沒忘我們啊,又把救命大夫送來了!啥麻煩,我們這疙瘩求都求不來的菩薩,能叫麻煩麼!”
徐主任喊過一旁的林偉,“這是我的學生,林偉,他就是負責籬墳村的。”
劉村長趕緊又點了點頭,“林大夫好!”
林偉一直在手中的瑞士軍刀,一擡頭纔看見村長,身高才到自己肩膀,臉上是一條條像用刀刻出的皺紋,一笑露出一口的黃牙,但很特別的是皮膚很有光澤,不像平常村民那樣粗糙。穿着一件民國樣式的綠色軍褲,褲腿已經磨得起了毛,上身卻穿着一件西裝上衣,雖然舊,卻洗的很乾淨。這樣穿着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不過好象是爲了迎接他而特意穿的,林偉也只好憋住笑,點頭回應村長。
劉村長一看他手中的大紙箱,“喲!都是藥吧,給俺吧,看把林大夫累的。”
林偉也樂得有人接手,就直接遞給他,劉村長像寶貝一樣地小心接過,向主任道了個別就往牛車走去,林偉跟在後面。
司機等他們倆走遠纔回過頭來,“主任……這個村上次不是……?”
徐主任點了點頭,望向林偉,“希望……一切都能順利吧……”眼神中是一片無奈。
路上村長一個人自顧自地在前面邊趕車邊說話,林偉則玩弄着手中的剛得的瑞士軍刀。
記得上次徐主任主講的化學實驗課,一個同學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溶液,撒到了地上的插座,頓時插座發出“哧哧”的過電聲,隨時會因爲短路燒起來,插座上還連了好幾臺電腦。徐主任趕緊掏出這把瑞士軍刀,一把就切斷了那個插座的電線,才防止了一場意外發生。兩根直徑1.5毫米的電線,切起來就像頭髮一樣,一劃而過,電線就斷了。徐主任說切的時候還是被電觸了一下,不過幸好這刀口夠快,一把就切斷了。
從此林偉就時不時地哀求主任,把瑞士軍刀借他看一下。他自己也買過一把,仿製的,買來不到一個星期就生鏽了,貨比貨就是不一樣。林偉把瑞士軍刀打開,這個型號其實是專爲軍人設計的,有小木鋸、銼、鑽、剪刀、啓子、鑷子……連掏耳勺都有,一共15種功能,最主要的是那把17釐米的軍刀,刀口鋒利,閃閃發寒。
劉村長還在不停地說着話,“俺們這村啊,不到兩百口人,又離城裡遠……”
林偉一笑,剛剛爲了迎接他們還說“我”來着,現在又成“俺”了,估計這口音是改不了。把瑞士軍刀收好,隨便摸出煙盒,遞給劉村長一根,也好堵堵他的嘴。
劉村長受寵若驚,“我有我有”,說着從腰間掏出菸袋,又摸出一張家裡一天一撕的日曆紙,小心地把菸絲捲上,成一個長的錐形,又捏搓了幾下,把菸絲弄結實了正準備點上。林偉看着新奇,攔住,“村長,咱換着抽好不,我還沒抽過你這樣的煙呢。”
劉村長一愣,又笑了,“城裡人就愛圖個新鮮”說着兩人就換了煙,村長接過林偉的煙一看,“喲!紅河啊,這一根就得兩毛多呢。”
林偉則迫不及待地把那根村長給的煙點上,結果深吸一口嗆得他不得了,因爲沒過濾嘴,連煙氣吸過來都是熱的,熱辣熱辣的,菸絲好象也沒曬乾,後來想想應該不是沒曬乾,是被劉村長的汗浸溼了,林偉一陣噁心,趕緊把手中的煙丟掉。
劉村長則在前面抽得不亦樂乎,抽了幾口還小聲地哼起了山歌,“小哥我今年二十一啊,家裡有牛又有田……”煙都抽到了菸屁股還捨不得丟掉……
牛車拉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纔到村口,村口的老樹上栓着一頭牛,拉了一地的糞,一箇中年婦女正在把糞鏟到籮筐裡。
“村長回來了。”
“啊,他大嬸,把大夫也接回來了,這下俺村有福了。”
那婦女一回頭望向林偉,“大夫,俺家的牛這段老拉稀,能治不?”
林偉一頓,自己被當成獸醫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做答。
村長一回頭,“人家大夫剛到,讓人家歇歇腳,明天再看病。再說了,人家是治人的,你問這牲口的病幹啥。”
劉村長吆喝了一聲,牛車就進了村,一路上都有人和村長打招呼,然後新奇地望着林偉,林偉被那種就種看珍惜動物的眼光望得渾身難受,只好低下頭假裝整理行李。
猛地一道古怪的眼神射來,林偉也回望過去,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站在一片土牆下,懷裡抱着一個沒有頭的布娃娃,正在直勾勾地盯着林偉,說不出那是什麼眼神,空洞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見到林偉回望也毫不迴避,一隻手的手指插在布娃娃沒頭的脖子裡鑽着挖着,想從那裡面挖出點什麼來似的。挖的是布娃娃,望的卻是自己,讓林偉心裡一陣發毛,真要有一天自己的脖子斷了,會不會有另一個人也從自己的脖子裡一樣一樣地把自己的內臟掏出來……
她手中的布娃娃穿着一件髒兮兮的小布裙,沒有頭,有點像芭比娃娃的造型,一隻小腿也斷了,在半空中耷拉着。林偉想起了同學說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小女孩,在學校裡經常被人欺負,有一天,有人把她心愛娃娃的頭擰了下來,掛在樹上,女孩哭着爬上樹去拿那個娃娃頭的時候,從樹上掉下,摔死了。從此晚自習回家的同學,會有人在教室走廊遇到一個抱着人偶娃娃的小女孩,娃娃沒有頭,她會哭着問:“你有沒有看到我娃娃的頭?我娃娃的頭丟了,怎麼也找不到……”第二天,人們就會發現又一個學生死了,頭被擰斷了,被丟在一旁。因爲那女孩一直在幫娃娃找頭,這顆不合適,只好再找下一顆……
想到這,林偉那股陰冷的感覺又升了起來。
“劉村長,那個女孩是……?”
“啥女娃?”劉村長回頭問道。
“就是那個……”林偉回頭一指,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土牆下哪有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