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像風灌進回憶一樣

痛被吹散

愛卻在不知不覺中着了涼

摘自馬卓新版博客《我們的愛着了涼》

(1)

白色襯衫上掉了一隻深藍色鈕釦,我釘了差不多有整整一下午。MP3裡循環播放的是王菲的一首老歌,聽到我雙耳幾近麻木。窗臺上曬着我的黑色大書包,已經被我洗過了三次,卻還是覺得揹帶上有些礙眼的髒。這個寒假我有新鮮的發現,當你極爲緩慢或者是重複地去做一件事,會產生時光被粘住的錯覺,風不動雲不走,牆上的鐘彷彿也遲鈍了,一切在你眼前都以慢動作的方式呈現,甚至心事。

很好,這正是我的需要。

黃昏的時候屋外響起輕微的敲門聲,我起身開門,看到阿南。他手裡端着一杯奶茶,對我說:“我回來晚了,奶奶打麻將剛回,今天晚飯要等會兒了,你先喝點東西。”

“不餓。”我衝他笑,卻還是把杯子接過來。

“明天早些起,”他說,“我們去市裡,買些新學期需要的東西,快開學了,你也該添置幾件新衣服了。再說,我還有驚喜要送給你。”

“什麼?”我問。

他不答,故作神秘。

其實我能猜到,他所謂的“驚喜”多半是他在市裡的小超市就要開業了,雖然我從沒過問,但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在忙這件事。不過我並沒有戳穿他,而是很配合地答道:“好的呀。”

“你還應該理個髮。”他看着我說,“劉海擋到眼睛了,會對視力有影響。”

“知道了。”我說。

他笑笑,把腳伸得老長,讓我看。我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的鞋,ECCO。這是我去年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一直沒捨得穿,此時此刻被他套在腳上,擦得很亮。

“穿了?”我說。

“試穿。”他糾正我,“明天正式。”

那架勢,好像明天是他什麼大喜的日子一般。不過我知道,從我拿到天中錄取通知書那天起,在市裡開個小超市就成了他的理想。奶奶年紀大了,他並沒有什麼幫手,大事小事都得自己親手去忙。但或許是應證了山窮水盡、時來運轉的說法,自從我們從成都搬到這裡,他就諸事順利。但我更願意相信,一切都因爲上天已經驗證過他的善良,所以決定下半輩子不想再爲難他。

不管怎樣,他高興,我就高興。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已經端坐在藍色貨車的駕駛室裡。冬末初春的風還是有些凜冽,我圍着我的紅色圍巾跳上車,他拿着一堆CD讓我選,問我說:“咱們在路上聽哪一張好?”

我點了鄧麗君,那是他的最愛。

“你會不會覺得悶?”他獻寶一樣地說,“我這裡有合集,全都是最新流行歌曲呢,小年輕都愛聽的。”

“這些都是盜版。”我說,“音質不好,而且容易劃壞機器。”

“哦。”他把它們都收起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都是朋友送的,我也不曉得是什麼盜版正版。”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啊開在春風裡……”鄧麗君的歌聲很快就輕柔地飄到耳際,這張碟我知道是正版,初三那年他陪我在新華書店買複習資料的時候順便買的。有時候他也會把它拿回屋子裡聽,一面聽一面做賬。腳打着拍子,嘴裡還跟着哼哼,在我看來,這是他一個人最愜意的時光。

“不知道爲什麼,一聽她唱歌我就想到你媽。”阿南說,“今年暑假,我帶你回趟四川可好?也該給你媽掃掃墓了。”

“路費很貴的,”我說,“要不等我高考結束吧。”

“錢的事不是你操心的。”阿南說,“你成績這麼好,又懂事,就夠了。”

他大約忘了,我上學期末只考了第五名。雖然我知道,他不會在乎名次,但我在乎。我恨我自己,在一些根本不應該花心思的事情上耗費了太多時間精力,還竟然覺得美好透頂浪漫無窮,到最後卻傻頭傻腦自取其辱,那些事情簡直就像一塊潰爛的皮膚,不能碰,一想起心裡身上都辣辣的疼。

我們出發得早,車子到達市區才早晨九點多鐘。經過天中時,我不自覺往校門口望了望,看到正門上掛着的紅色的綢子,上面用鮮豔的黃色油漆寫着:“祝天中學子春節愉快”,寒風把拉起橫幅的那根繩子吹得晃晃悠悠,好像一隻在天空上下揮舞的手。猶記得剛進這裡時,門口懸掛的“歡迎新同學”,一樣的字體,召喚着我那顆躊躇滿志的心。再過兩天,我就要回到這裡,開始我新一輪的拼搏。積蓄了一個寒假的能量在我內心裡蠢蠢欲動,這一次,馬卓不會再輸給任何人。絕不。

“我們這是去哪裡?”我扭頭問阿南。

“就到了。”阿南說着,車子一拐,在離天中很近的一個小區門口停了下來。我看到小區大門口偌大的題字“向日葵小區”。他的車繼續往前開,大約兩三分鐘後停下來,對我說:“我們到了。”

我剛跳下車,就看到眼前有個規模不算大的超市,還沒有掛牌。但是門口停着一輛好大的貨車,工人在門口來往穿梭,把一些食品箱往裡運。有個司機模樣的人看到他,對他點頭,叫他:“張老闆。”

“是你的?”我驚喜地問。

“我們家的。”他糾正我,“牌子在做了,下午就能掛上去!”

我問:“還是果果超市?”

他嘿嘿地笑,然後點頭。

噢,林果果真是幸福。我要是她,死了都能笑醒。

他領我進去參觀,店面亮堂堂的,正有幾個工人在忙着擦拭地板。我才發現,超市內部比我想象中的大好多。我高興地問他何時可以營業,他說:“就你開學那一天,我也沾沾你的喜氣。”

我納悶:“我哪來什麼喜氣呀?”

“女狀元。”他嘿嘿地笑說,“這可是不一般的。”他把聲音放得那麼大,好像就是要給那些工人們都聽見似的。

“你別給我壓力。”我故意皺眉給他看。

他正色說:“就是要給你壓力,有壓力纔有進步,等你考上清華北大,我也把超市開到北京去,你說怎麼樣?”

“不好。”我說。

他不解。

“等我考上,你就退休。”我說,“我可以養你。”

他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完後只說了一個字:“好!”

坦白說,他的超市比我想象中弄得要好很多。比起縣裡那個,明顯高出一個檔次來。而且,我沒想到這裡離天中這麼近。走路的話,估計不會超過一刻鐘。然而,等我們從超市走出來,他再把我拉進小區的一個門洞,電梯上了十二樓以後,我才明白他昨晚所謂的真正的“驚喜”是什麼。

“我沒跟你和奶奶商量,買了個小房子。”他把門打開,招呼我進去,“以後你就不用往縣城裡跑來跑去的了。我週末都來這裡住,這樣你讀書讀累了有個家回,回到家了有碗熱湯喝,我放心一些。”

他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好像買房子,就像買菜一樣的簡單。

我知道他開這個超市已經貸了款,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這筆錢買這個房子,而買它的原因很簡單,只爲我“讀書讀累了有個家回,回到家了有碗熱湯喝”。

我站在白色大理石鋪成的客廳中央,低下頭,不允許自己流淚。

“來看看你的房間。”他拖我一把,“我把牆弄成了粉紅色,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但我自己覺得挺好,暖洋洋的。”

我沒動。

他沒發現我的異樣:“來看啊,要是不喜歡,我讓人換顏色。”

“你累不累啊!”我甩開他。

“怎麼了?”他探詢地問,“是不喜歡嗎?”

不喜歡?喜歡?我一時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說實話,這個“驚喜”實在有點大,大到我無法負荷的地步。

“你不用考慮我。”他摸摸頭說,“這些年做生意,還是有些積蓄的。”

我擡眼看他。這個濫好人,他老了,臉上的皺紋已經清晰可見。他奮鬥了大半生,卻爲我這個跟他無親無故的人付出這麼多,我該如何才能償還這份深情?

“幹什麼這樣看我?”他說,“瞧你的樣子,傻不傻啊。”

他話音剛落,我就撲到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他愣了一下,抱緊了我,輕輕在我的背上拍了兩下,輕到不仔細感受就感受不到。準確地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第一個擁抱。讓我忽然想起兒時,他將手放到我的頭頂,那個將完未完的動作。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個叫做“安全感”的詞的真正意思——永遠不必擔心受傷害,或許從童年起,這種神秘的安全感就開始縈繞在我和他之間,讓我們雖無血緣關係卻比別人都來得親密。這麼一來我抱他越來越緊,哭聲卻漸漸輕了下去。

“傻呵。”他繼續罵我。

阿南,我不會讓你失望,我發誓。

不然,就讓我像林果果一樣,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