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衙南牆外。
因爲此處毗鄰知府衙門,每次舉人考試發榜也是在南牆外,屆時會有大批文人聚集。
所以久而久之,這裡便形成了文化一條街。
街面上有茶坊、古玩店、文具店、書店、字畫店等等。
正對着通判南廳簽押房南山牆的,就是一家經營文房四寶的店鋪:“四寶齋”。
“四寶齋”的鋪面挺大,一共有三層樓。
第一層用來經營文房四寶,第二層是原店主一家人生活起居之所。
第三層只有三個大房間,然後便是一個極寬闊的天台。
天台上草木盆景佈設典雅,飲茶休憩最是合適。
幾天前,這家文具店易主了。
買主對這座店鋪的二三樓做了一點改造。
二樓就變成了四間“裡外套”的房間。
每個套間的外屋格局如同一處花廳。
內間則是書案、書架、書櫃一應俱全,佈局彷彿一間簽押房。
冷羽嬋和薛冰欣攜着手兒,挨個房間看着。
四套房屋的格局基本相同,區別只在於窗外的風景不同。
左邊兩間簽押房,推開窗子就是臨安府南側的大道。
站在這裡可以俯瞰臨安府內官舍。
另外兩間簽押房在右側。
推開窗子就是一條悠悠的河道,河上不時有行船駛過,河道那邊鱗次櫛比的就是民居。
那兒,就是仁美坊了。
楊家大宅“狀元及第”的牌坊,在那處建築羣裡非常醒目,從這兒一眼也能看見。
薛冰欣笑道:“這裡倒比咱們樞密院的簽押房還要舒適些,咱們倆選擇靠河的這兩間如何。”
冷羽嬋道:“你不想選另一邊嗎?推開窗子說不定就能看到二郎呢。”
薛冰欣皺了皺鼻子道:“大楊沅小楊沅一同赤誠而至我都見過了。
誰要天天守在窗口等着看他呀,我又不是個失了寵的深宮怨婦。”
冷羽嬋吃吃地笑起來:“是喔,你不但見過,你還掃榻相迎、解衣推食、滿腔熱忱、攀轅扣馬、壺漿塞道、古道熱腸哩。”
薛冰欣提裙擡腿,一腳飛去。
冷羽嬋長腿一旋,裙袂一旋,便輕飄飄地閃了過去。
冷羽嬋笑道:“行吧,我們就選這兩間吧。
聽說三樓有三間臥室,是午休小憩的地方,咱們也去看看。”
薛冰欣道:“我沒有午睡的習慣,你去吧。”
冷羽嬋白了她一眼道:“傻瓜,午睡的地方就只能用來午睡嗎?”
薛冰欣道:“不用來午睡,還能用來幹……”
說到這裡,薛冰欣忽然明白過來,沒好氣地瞪了冷羽嬋一眼。
冷羽嬋笑嘻嘻地道:“說對嘍,要不要去挑一間?”
薛冰欣臉兒一紅,道:“你幫我挑好了。”
冷羽嬋道:“也要挨着的?”
薛冰欣還未答話,藤原姬香帶着花音和小奈就姍姍地走上樓來。
三人還在樓梯上,姬香的聲音就已傳了過來:“你倆看看,咱們選哪間屋子做簽押房。”
話猶未了,姬香便現出了身形,恰好看到薛冰欣和冷羽嬋。
冷羽嬋和薛冰欣有些詫異地看着藤原姬香。
雙方的目光漸漸有些不善起來。
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現在都是漢家女子裝束。
冷羽嬋和薛冰欣在衙門裡做事慣了,坐衙時總是穿着男式公服。
因此這時雖是女裝,卻也素雅簡潔,有些中性。
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三女卻不然。
她們穿着時下最流行的漢家女子衣裳,打扮得花團錦簇。
姬香雍容若女王、花音優雅似御姐,小奈天真爛漫宛若一個垂髫少女。
冷羽嬋乜視着她們道:“她們是幹什麼的呀?”
冷羽嬋說話的聲量並不小,沒有要揹人的意思。
薛冰欣道:“聽說有三個東瀛女子住在李夫人那邊,莫非就是她們?”
冷羽嬋撇嘴道:“原來是東瀛女子,難怪有股子海風的味道撲面而來。”
冷羽嬋跟着楊沅出過海,薛冰欣卻還沒有見過大海的樣子。
薛冰欣便好奇地問道:“海風的味道怎麼了?”
冷羽嬋道:“有點兒腥唄。”
“喂,伱們在說什麼啊,太失禮了!”
椿屋小奈聽出冷羽嬋的弦外之音,氣呼呼地就要上前理論。
矢澤花音忙攔住她道:“可愛的小奈經常被主人誇獎乖巧懂事呢,不要因爲他人的挑釁,失去你的風度。”
姬香板起臉道:“喂!你們兩個傢伙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啊!
主人主人的,楊沅是你們的主人,那我是什麼?”
小奈甜甜地道:“你當然是了不起的神主大人啊,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在主人面前爭執這些。
再冒犯主人,你的膝蓋又要跪紅了。”
“閉嘴啦,你這個傻瓜!”
藤原姬香氣的發暈,爲什麼要當着這兩個宋國女子說這種話,好丟臉!
矢澤花音見冷羽嬋和薛冰欣站在那一側房間前,便對藤原姬香道:
“我們選臨街的這間簽押房吧,夥計說三樓還有休息的房間呢,我們去看看。”
薛冰欣道:“喂,三樓一共就三個房間,你們別想都選了去。”
椿屋小奈對她眨眨眼睛,乖巧地道:“我們三個一向是睡在一個房間的喲。”
矢澤花音道:“有時候,我們還是四個人睡在一個房間呢。”
藤原姬香道:“嗨!所以只要牀夠大就行啦。”
三人往樓上走去,椿屋小奈的聲音從樓梯上飄下來:
“小奈覺得還是把牀搬出去,放一張疊席(榻榻米)就好啦,那樣人家就不用擔心被主人頂下牀了呢。”
薛冰欣氣的發暈,衝着樓梯處大聲道:“人多了不起啊?小嬋,咱們也上樓挑一間,咱們倆一間。”
樓上三間房,只有一間臨河,其餘兩間臨街。
小奈雀躍地道:“我要這間臨河的。人家可以趴在窗欄上,向船上的客人禮貌地打招呼呢。
主人就站在人家後面,想想就開心。”
“不要臉、下賤!”
剛上樓來的薛冰欣聽了又氣的發暈。
不過……要她這樣,她還真的不敢,所以更氣。
姬香道:“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
花音道:“人家你情我願,做什麼不可以?關旁人屁事。”
小奈道:“難不成某人想跟自己男人親熱時,先要彬彬有禮地詢問:‘吾欲雲雨,不知郎君尊意允否?’”
花音便道:“若蒙恩允,奴即展股開肱’。”
姬香便學着男人的聲音道:‘既如此,夫人,學生無禮又無禮矣。’”
“哈哈哈哈……”三個東瀛女子嘲弄地大笑起來。
她們轉身下樓,在樓梯上故意把冷羽嬋和薛冰欣擠到一邊,丟下了三個字:
“啐!假正經!”
回到二樓後,花音才小聲道:“她們畢竟是宋人,說不定主人會更向着她們多些。
咱們跟她們剛認識,叫她們知道咱們不好欺負就行了,也別太過分喔。”
這時候,一位金髮碧眼、五官明媚的西方天使姍姍地走上樓來。
小奈驚訝地道:“天吶,她是什麼人,長相這麼怪?”
姬香美眸一閃,道:“很顯然,她跟我們一樣,也是番邦女子嘍。”
花音小聲道:“神主,咱們都是番女,是不是可以同仇敵愾呢?”
藤原姬香妙眸一閃,想到了劉皇叔“聯吳抗曹”的故事。
於是化身“藤原皇叔”的姬香便微笑着迎了上去:“你好,我是日本國博多津鯨海神宮的藤原姬香,很高興認識你。”
艾曼紐貝兒有些意外地看看藤原姬香,見她一臉友好的笑容,於是也友好地回答道:
“你好,我是來自西方法蘭克王國的艾曼紐貝兒。”
……
楊沅面對喬貞的詢問,先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徐徐說道:
“臨安府及附郭錢塘、仁和兩縣,共計十萬餘戶人家,近七十萬人口。
再加上經商的、遊學的、做官的、做工的各種暫住人口,不下百萬人。
這百萬人口,主要集中在城區之內,也就是說,一畝地上,就要住着二十多個人。
可實際上,街道、河道、寺觀、官署、豪宅、湖泊等又佔去了大片地方。
這樣一算,一畝地上至少住着五六十人,人口龐大而擁擠。
一般的上州,最多配備兩名通判,而我臨安府設置了三個通判。
究其原因,就是臨安人口衆多,設置的官員太少照應不過來!”
楊沅先把臨安府設置三個通判的必要性說了一遍。
同時,他對臨安情形已經瞭解的如此透徹,也讓喬貞等三人心中暗凜。
楊沅道:“喬府尹作爲一府之長,總領郡務。我等三名通判,是佐助府尹的輔官。
關於我等三人如何分工的原則,我就說兩點。
這第一,當然是分工不分家了,我們都是輔佐喬府尹治理臨安的嘛。”
喬貞微笑着點了點頭。
楊沅又道:“這第二,就是劉通判方纔所說的,分領要務,最好是執行時輕易不必聯動其他二人。
就如方纔所說的徵糧納稅、災荒救濟,看似與劉通判主要負責的兵政、緝捕不相干。
可實際上呢?只要徵糧納稅、災荒賑濟,就必然涉及兵政與緝捕,所以是不適合分撥給兩人的。”
聽到這裡,劉以觀也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楊沅點了點頭。
不過,他可不相信楊沅如此大方,甘心來臨安府做個擺設。
只是楊沅所說實在沒有毛病,他不能不表態。
楊沅話風一轉,又道:“所以,楊某斟酌再三,覺得可以承擔堂事裁決、刑獄訟斷之事。”
劉以觀聽了,頓時攸然色變。
他原來等於是公安廳長兼法院院長兼檢察院檢察長。
現在楊沅一句話就要把法院和檢察院給拿走?
還不等他出言反對,楊沅已經迅速接下去道:“楊某如此考慮的原因,我就說兩點。
其一,它與劉通判所說的協同辦理涉及不多。
徵糧納稅、災荒賑濟,看似與兵政、緝捕不相干,可兩者卻是相輔而成的。
沒有鄉兵民壯的配合,沒有對抗法者的緝捕,則事情就很難順利完成。
而堂事裁決、刑獄訟斷則不然。
它和緝捕偵破,是先和後的關係,並不同時進行。
劉通判那邊緝捕罪犯,再交給楊某堂事裁決、刑獄訟斷,還可解了劉通判的後顧之憂。
這第二嘛……”
楊沅笑了笑道:“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官家正對臺諫官進行改制。
立法、司法、行政將三權分立。
我州府之六曹和縣裡的六房,都是仿照朝廷制度而設,上下一理。
如今,朝廷要改革臺諫了,那州府縣要不要改呢?
我看,是要改的。
臨安府是大宋‘行在’,就在天子腳下,如果要改,臨安顯然是要最先改的。
我等先行一步,把緝捕和審判分開,使其相互監督、相互制約、相互配合、分工合作。
官家知道了,也會讚賞喬府尹和劉通判做法的。
不知二位覺得楊某所言可有道理?”
喬貞一臉的若有所思,撫須沉吟,就是不表態。
楊沅看向劉以觀。
劉以觀是法務出身的官,和程序員習慣於通過嚴密的代碼和邏輯和機器打交道,思維方式漸受影響一樣,他也習慣在是和否、對和錯中討論問題。
楊沅這番話還用上了他之前搪塞楊沅時所用的理由,實在無從反駁。
劉以觀便急急想着對策,緩緩道:“楊通判所言,倒是這麼個道理……”
楊沅不等他說完,便轉向喬貞道:“劉通判認可下官的看法,不知府尹意下如何?”
喬貞馬上道:“啊?本府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覺得沒有問題,那就這麼定了吧。”
劉以觀一口氣兒憋在喉嚨裡,臉孔脹如雞冠。
楊沅也不給他反應時間,立即轉向張宓,微笑道:“張通判。”
張宓刷地一下坐正了身子。
他可是眼看着劉以觀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
他也不知道楊沅看中了他瓜田裡的哪個瓜,因此格外緊張。
張宓謹慎地道:“楊通判請講。”
楊沅道:“晏通判之前主要負責州院庶務、郵傳承發、署內考勤、丁戶管理以及民生慈善。
這些事嘛,勞神費力,繁瑣龐雜。
楊某年輕一些,這些瑣碎之事就多承擔些,不勞煩張通判了。
畢竟,張通判負責興學、科舉、府志、教化、禮儀、祭祀、節慶,多是形而上的事務。
這些事至關重要,楊某怎好用雜務庶務再分張通判的心神呢?不過……”
聽到“不過……”,張宓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沉聲道:“不過怎樣?”
楊沅正色道:“不過,丁戶管理這一塊,楊某覺得,也應該劃歸張通判纔是。”
喬貞、劉以觀、張宓聽了齊齊一怔。
把丁戶管理劃給張宓?
楊沅的格局這麼大的嗎?
晏丁之前負責的都是權力不大、油水不多,事情繁瑣的雜務庶務,唯獨丁戶管理這一塊例外。
這一塊是有實權的。
大家也是覺得不能一點實惠都不給晏丁。
萬一激怒了那個老傢伙,寧可帶病坐衙,跟他們死磕,那就不好了。
結果,楊沅拱手讓出去了?
看他剛纔從劉以觀嘴裡叨走一塊肥肉的樣子,也不像是這麼大方的人吶!
楊沅道:“正如劉通判方纔所言,相關事務不宜分割。
張通判負責興學、科舉、府志、教化、節慶,試問,這其中哪一樣離得了丁戶人口?
所以,丁戶管理,理應歸張通判負責!”
張宓暈了。
就像對面的將軍敲響了戰鼓,揮軍掩殺而來。
他剛要張弓搭箭來一輪齊射,對方卻給他來了一個納頭便拜,一下子把他的腰給閃着了。
張宓生恐其中有詐,一時間面對楊沅丟出來的這塊大蛋糕,竟然不敢答應。
楊沅又轉向喬貞道:“喬府尹覺得呢?”
喬貞馬上道:“啊?本府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覺得沒有問題,那就這麼定了吧。”
楊沅道:“張通判老成持重,如今負責興學科教等形而上之事,正是府尹知人善任。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張通判執‘道’,楊某剛做執政官,正是需要歷練的時候,楊某就來執這個‘器’好了。”
張宓提心吊膽地道:“楊通判的意思是?”
楊沅道:“臨安府大小瓦子勾欄,所歌所舞,所說所演,這方面的審覈批准,楊某可以負責。”
朝廷對於寺觀尚且成立專門的衙門管理,對於勾欄瓦子,豈能完全放任?
自然也是有審查管理的。
比如女子相撲,你如果暴露的太厲害,府衙裡專司這一塊管理的官員,就可以有傷風化爲由進行制止和制裁。
不過,這個時代的士大夫最看重的還是上層的禮教事務,對於底層民衆娛樂的這一塊內容並不看重。
他們所理解的教化,依舊是自上而下的,通過學府對於士人的教化。
因此,張宓聽到這裡便鬆了口氣。
他生怕這只是楊沅的一個鋪墊,接下來還有什麼要求,便趕緊道:“此事自無不可。府尹,三判如此分工,可以定下來了吧?”
喬貞道:“啊?本府沒有問題!如果你們覺得沒有問題,那就這麼定了吧。”
宋押司奮筆疾書,至此臨安三判的分工,就此確定了下來。
“不粘鍋”統管全局兼管士曹,也就是人事。
“摸臀手”張宓負責戶曹和文教方面的主要事務。
“黑頭鮎”劉以觀負責兵曹、戶曹一部分事務、法曹一部分事務。
楊沅負責工曹的工程營造、交通、消防、郵傳以及戶曹的慈善事務、法曹的訟斷和刑獄,還有勾欄瓦舍的審覈監管。
這裡邊除了一部分法曹事務,全都是苦差使。
本來有個戶政管理,還被楊沅主動讓出去了。
這樣一比較,本來心有不忿的劉以觀都不好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