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高照,烘烤着大地好似冒出了油,更是透過窗戶照射在客棧的牆角處,雖然只是星星點點的光亮,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只是,對於林若曦來說,這樣的陽光卻很是刺眼,更加把周圍的一切照射的不真實、不真切。
此時,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默默凝望着窗外那一片荒野大地,然後轉過身子,目光向着楊半仙看去,半晌,低聲道:“老人家,剛剛您說的那些話太過高深莫測,我終究是不懂的。”
但見楊半仙泰然自若的坐在那裡,一隻手拿着酒杯,正一口飲下,隨即發出滿意的吧嗒聲。
小牧冷眼看着楊半仙,沒好氣道:“喂喂喂,你這個臭老頭,別隻顧着喝酒,大姐姐問你話呢?總歸要有禮貌的回答一聲吧?”說着,又是冷冷道:“喝喝喝,喝死你這個臭老頭!”
“喝死我?喝死我,你怎麼辦啊?去陰曹地府找我麼?”楊半仙並無動怒,只是打着哈哈回覆着話語,然後略帶幾分笑意,對着林若曦道:“這可真是好酒啊,不喝白不喝,我看你也喝上一口吧?”
林若曦低聲道:“前輩您自己喝吧!”
楊半仙嘿嘿乾笑了一聲,然後向着韓沐風看去,道:“你要不要喝一口?這酒真不錯。”
韓沐風看着楊半仙有些緋紅的面容,又看了看桌上的酒壺,低聲笑道:“前輩,若是我喝了,您又該如何呢?”
“啊?”楊半仙疑惑了一聲,然後又仰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喝下之後,他搖了搖桌上的酒壺,方纔明白韓沐風的意思,原是剛剛自己喝的速度有些快,竟然只剩下最後一口美酒,當下他自覺有些過意不去,站起身道:“這樣吧,今日這頓飯我請客好了。”
小牧在一旁撇嘴道:“你請客?剛剛你點了那麼多菜品,又要了五盤點心和兩壺美酒,現在菜品、點心和美酒還未擺全,你卻說出這番話,只怕是你銀子不夠,想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吧?”
“你這個小油嘴子,我何時想要溜之大吉了?況且我說這頓飯我請客,我肯定是要付賬的,你操的哪門子閒心?”楊半仙微怒道。
“哦?你付賬?你包裹中有那麼多銀子麼?”小牧冷眼盯着楊半仙,又道:“若是有的話,你現在拿出來看看啊!”
“拿就拿。”楊半仙冷哼一聲,隨即從包裹中拿出五兩銀子放在桌面上,道:“小牧,怎麼樣?咱是有錢的主,懂不懂?”
“你還好意思說?那五兩銀子還是大姐姐給你的呢?不對,是你忽悠來的…”話音未落,楊半仙“啪”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胡說什麼?我忽悠誰了?”
“前輩息怒。”韓沐風低聲笑着,然後從衣襟中拿出十兩銀子放在桌面上,站起身道:“今日能遇到衆位,真是上蒼賜予的緣分,希望來日有緣我們在相見。”
“啊?”小牧驚訝的睜大了雙眼,道:“大哥哥,你要走麼?”
楊半仙的目光也向着韓沐風望去,道:“剛開始我還以爲你是要住宿的客人,怎麼才小歇片刻,就要走呢?”
韓沐風頷首微笑,道:“天大地大,四處爲家,況且最近聽聞泰州城出現了牛頭馬面的怪獸,所以想去探看一番。”
“哦!原來如此,正好,我們同路!”楊半仙捋了捋鬍鬚,點頭微笑道。
“半仙,你就不怕命喪黃泉?其實,我看你是想趁機撈點油水吧?”小牧嗔了他一眼道。
“小油嘴子,你若是害怕不想去,可以留下,無需找尋藉口!”楊半仙嘿嘿的乾笑了一聲。
“你…可惡,算了,我要是獨自留下,還不如…”話音未落,楊半仙淡淡道:“還不如跟我們一起走呢?對不對?”
“恩…對了…”說話間,小牧的目光又是向着林若曦那張毫無神色的面容上看去,道:“大姐姐莫不如和我們一起前去泰州城吧,總歸一個人也是寂寞孤獨,我們一同上路,還能有個伴,如何?”
林若曦並未答話,而是目光怔怔地向着窗外看去,心中只覺得自從林頊師兄離去,自己被歐陽真人逐出太極門後,唯一留在身旁的也只有血祭,是啊,除了血祭,她還能擁有什麼呢?寂寞…孤獨…曾經最爲疼愛自己的人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日後形單影隻,就算踏遍千山暮雪,又能快樂幾許?
“大姐姐…大姐姐…”小牧拉着林若曦的衣角,低聲道:“大姐姐還在回憶着悲傷往事?哎,日子總是要過的,時間也不會因爲生命的消逝而停止前進的步伐,所以大姐姐不要在沉浸於過去的悲傷痛苦中,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對不對?”
“哎…”林若曦低聲嘆息着,整個人似乎從悲傷記憶中甦醒過來,但見她向着窗外蒼茫荒野望去,卻終究不見一絲人煙,當下沉默許久,道:“也罷,我便跟你們一同上路吧,只是…”說着,她眼圈泛紅,澀聲道:“不論走到哪裡,我都只是一個傷心人罷了!”
“哪有嘛!總歸我們大家在一起,日後一定會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說罷,小牧拉着林若曦的衣角,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荒野客棧,韓沐風和楊半仙跟在他們身後走了出去,當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時,王掌櫃這才低聲嘆道:“泰州城?哎,只怕是有去無回啊…”說罷,又是深深嘆息不已。
※※※這一走,就走到了月明十分。
夜晚,寧靜安詳,月光如秋水般照映在他們四人的身上,散發着金燦燦的光亮,令人感覺好不愜意,只是這樣好的月色美景,四人卻無心觀賞,楊半仙獨自仰首望天,怔怔出神時,並沒有說出一句話,小牧看着楊半仙怔怔出神的樣子,奇怪道:“半仙,你在看什麼呢?只怕你在多看一會兒,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楊半仙搖了搖頭,低聲嘆息一番,道:“你們看看地面上就知道了~!”
“恩?”小牧疑惑了一聲,隨即目光向着地面上望去,一旁,林若曦和韓沐風的目光同時向着地面上望去,但見地面上多了很多深深的爪痕,這些爪痕在荒野客棧周圍是不曾見到的,但他們越是前行,這些爪痕便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觸目驚心!
“這些應該都是那些怪獸留下的吧!”韓沐風沉思道。
“不是應該,那就是無數牛頭怪獸留下的。”楊半仙緩緩走到韓沐風身旁,淡淡道。
小牧聞言擺了擺手,道:“半仙,你如何肯定這就是無數牛頭獸妖留下的?若按你的說法,想必泰州城早就變成一座死城了,但這些日子我們從不曾聽聞泰州城有人死傷,所以我斷然不信牛頭獸妖的數量會有那麼多。”
“哎,你還是太小了,思想也過於單純,你所說的不曾聽聞,並不等於沒有發生過,換言之,世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麼?你都清楚麼?總之人間悲傷情仇,你又明白幾分呢?”在當下一片爪痕遍地的蒼茫荒野中,這個行走江湖多年的老者似乎也少了幾分平日中的戲謔神情,反是看着林若曦等三人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愁腸百結。
此時,韓沐風伸出手,慢慢從這些密集深邃的爪痕上撫摸過去,低聲嘆息道:“卻也不知有多少人喪命在這爪痕之下,就算到了閻羅地府,也會呼叫喊冤…悲切悲切。”
林若曦沉默許久,低聲道:“現在不知道泰州城裡面的情況如何?會不會有着許多無辜百姓身亡其中…”
楊半仙嘆了口氣,走到一旁坐了下來,仰首望天時,在他的眼眸中,倒映着夜空中的點點星光:“我想應該是很多吧…或許有一些百姓已經提早從泰州城逃亡出來,但那也只是寥若晨星罷了,就好比夜空中閃爍的星光,雖是美麗,卻也只是一鱗半爪而已!”
“啊?一鱗半爪?半仙,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文縐縐的,真是不習慣。”小牧沉聲道。
楊半仙低聲笑道:“小油嘴子,你說出這句話,就證明你還是年紀太小,不經世事啊!”
小牧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道:“你這句話都說兩遍了,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能不能說點別的?”
楊半仙搖頭不語,目光一直向着林若曦二人身上望去,道:“看你們沉思良久,似乎心中被什麼問題在圍繞困惑着,可否願意說來與老夫聽聽?”
韓沐風看向楊半仙,沉聲道:“前輩,自獨闖江湖以來,今日我才知道什麼叫世事難料、變化無常、滄海桑田…哎,真是令人感嘆,也許有一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楊半仙看着他,手指着地面,道:“你是在感嘆人世間的生死無常吧?”
韓沐風嘆息一聲,良久無語,倒是林若曦看向楊半仙,道:“前輩,世人皆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始終想不通,這到底是爲什麼?”
楊半仙捋了捋鬍鬚,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難卻,恩怨無盡,這樣才說的完整…這樣,我先來問問你,在你的心目中,什麼是江湖?”
林若曦默然許久,道:“江湖,所謂的江湖,原本應該是指江河湖海,現在的江湖,便是我們行走的地方了。”
楊半仙嘆了一口氣,道:“你所理解的是廣義上的江湖,實際上,人即是江湖,而情仇難卻指的就是江湖中人的愛恨情仇,換言之,江湖有愛,江湖有恨,江湖有情,江湖有仇,雖然江湖是美麗的,但愛恨情仇只在人的一念之間,每個人心念不同,思想不同,做事風格也不同,所以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林若曦面露迷茫之色,搖首道:“前輩所言太過深奧,我終究還是不懂的。”
楊半仙淡淡道:“其實想來也很簡單,如果你厭倦了這種生活,唯死而已,只可惜有些人連死都死不了。”
林若曦苦笑一聲,道:“我非江湖人,偏走江湖路,只是,江湖人的悲劇,都是他們自找的麼?我終究還是想不通啊!”說罷,她臉上神情迷茫,上方,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加燦爛,從天空灑落下來,將她的影子拉的很長。
楊半仙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良久,這才淡淡道:“老夫覺得你心中還在回憶着痛苦往事,並且你將一切過錯都歸結在自己身上,換言之,你認爲林頊師兄逝去,是一場飛來橫禍,而導致這場飛來橫禍的始作俑者,便是…”
“半仙,你安的什麼心?既是人家的傷心事,你爲何還要揭開這道傷疤呢?”小牧冷眼望着楊半仙,沒好氣道。
楊半仙淡淡道:“小牧,你又懂得什麼?像這樣痛苦着回憶過去,一味沉浸其中,卻不能自拔的話,生活如何繼續?人生又如何繼續?”說着,目光向着林若曦二人望去,道:“我現在想知道,你們二人希望過上怎樣的生活?也就是說,你們想要的是什麼?”
韓沐風沉思了一下,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很簡單的願望,那你呢?”楊半仙淡淡道。
林若曦苦笑一聲,笑容滿是苦澀,低聲道:“我沒有想過將來要過上怎樣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現在的我,除了迷茫,還是迷茫…”
楊半仙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望着她,彷彿在沉思着什麼。
半晌,林若曦苦笑澀聲道:“自從林頊師兄逝去後,我明白了什麼是真情,明白了什麼是守護,更加明白了什麼是後悔,但明白又如何?現在的我,不知道爲誰而活,更不用談及以後的人生。”
楊半仙擺手笑道:“孩子,你想多了,也想錯了。”
“什麼?”林若曦錯愕了一下,道:“前輩,你說我想多了,也想錯了?這是什麼意思?”
楊半仙淡淡道:“世間之事,因果複雜,並非人力可爲,你思緒再多,也只是徒增煩惱罷了,另外,你以爲自己不知道爲誰而活便不用談及以後的人生嗎?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想到爲誰而活這個問題,那便是你過人之處!”
林若曦愕然,道:“過人之處?”
楊半仙點頭道:“世間之人往往是爲了活着而活着,而從來都不去思考爲什麼而活,換句話說,如你這般去思考爲誰而活的人,萬中無一,現在你可是明白了?”
“這?”林若曦啞然,楊半仙說出的話,她從來都沒有思考過,但今日聽聞,卻也有些道理,當下她點了點頭,道:“老人家說的極是。”
楊半仙看着她,目光又向着韓沐風望去,隨後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們怕死麼?”
“半仙,你是不是腦袋壞了?不對,我看你是病了,怎麼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呢?依我看,你自己回答還差不多。”小牧微怒道。
楊半仙並沒有理睬小牧,自顧自道:“其實你們不必回答老夫,因爲答案就在你們心中。”
韓沐風低首沉思,並無言語,而林若曦則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世人皆不能免俗…”
楊半仙笑道:“雖然世人皆不能免俗,但你們若是心中存有比生死更爲重要之事,自會看破生死,所以,日後何去何從,我相信你們自有定奪!”
“自有定奪麼?”林若曦低聲重複了一句,隨即目光向着韓沐風看去,但見他眉頭皺起,似乎在沉思着什麼,當下她又將目光轉向四周,卻見荒野之上,晚風瑟瑟,星光照耀,蒼茫萬里…她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嘆息。
中天之上,月光如水,盡數灑下時,似乎透露着一種莫名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