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燒烤的味道。
楚歌從沒聞過如此錯綜複雜又沁人心脾的香味。
簡直像是將食材的每一個細胞統統捏爆,把細胞最深處蘊藏的滋味全都釋放出來,變成一顆顆香氣炸彈,朝他鋪頭蓋腦砸了過來。
楚歌吞了口唾沫。
然後聽到身旁琥珀猛吞唾沫的聲音。
李心蓮博士帶着兩個沒見過什麼世面,不停吞唾沫的人,穿過一片茂密的叢林,就看到溪流旁邊,林間空地上矗立着一座簡陋的茅草屋,茅草屋前面挖了個坑,坑四周圍了一圈大小不一的石塊,已經被長年累月的火焰燒灼得黢黑,又被油脂浸潤得香氣四溢,彷彿從裡面捻一塊油潤的石子出來,都是龍肝鳳髓也似的珍饈美味。
坑前有人,正用柳枝串了,聚精會神地烤魚。
魚本身不稀奇,無非是剛從溪流裡抓起來,佔個鮮字,又富含油脂,烤得“吱吱”作響,形成一層極美的脆皮。
更重要是數百種香料堆滿了一地,其中九成,楚歌別說聞,連聽都沒聽說過。
“爸爸!”
李心蓮博士像是變成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朝烤魚人撲去。
烤魚人擡頭,同樣眉開眼笑,像是缺了牙的小孩。
楚歌曾經在不少商業週刊和人物雜誌上,見過“獅王李昂”的模樣。
這位昔日的南洋霸主,曾經以身強力壯,精力過人而著稱。
據說他年輕時,曾經參加過業餘大力士比賽,還是自由搏擊的好手。
巔峰時期,擁有一米九的身高和接近兩百斤的體重,都是疙疙瘩瘩的肌肉,真像一頭人立起來的雄獅。
上戰場廝殺自然不行,但在商場上縱橫馳騁,幾天幾夜不眠不休,記住數萬個名字和幾年前某份合同中的某個條款,都是常規操作。
這是一名力拔山河的偉丈夫,用八個字形容就是“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否則也配不上“獅王”這麼響亮的名號。
但是,從獅心集團掌舵人的寶座上退下來,“隱居”了十年之後,出現在楚歌面前的,卻只是一個身材縮手,腰桿傴僂,臉上皺紋疊着皺紋,平平無奇的乾枯小老頭。
有句話叫“權力是最好的那什麼藥”。
反過來說,對很多上位者而言,失去權力就好像失去了生命力,無論剩下多少日子,又把自己打扮得多麼清心寡慾、隨遇而安,都是苟延殘喘,風燭殘年。
獅王李昂應該就是這樣。
幸好他苟延殘喘得並不算太討厭。
甚至,哪怕是強顏歡笑也好,他還顯得挺平易近人,風度翩翩。
和女兒擁抱之後,他就笑眯眯招呼楚歌和琥珀坐下一起烤魚。
他的態度既不像長子李成龍那樣高高在上,充滿了強撐起來的威風和霸氣。
也不像次子李成虎那樣太過急於表現自己的熱情似火和禮賢下士,以至於露了痕跡和野心。
在楚歌和琥珀乘電梯上來的過程中,他肯定知道了兩人的身份,說不定還有詳細資料,知道楚歌是對獅心集團至關重要的紅蓮之主的好朋友,也知道琥珀這個叢林之女是部落裡的巫醫,有可能掌握着包治百病的秘法。
但他卻真有無欲則剛的淡定,非常單純把自己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家長,把楚歌和琥珀都當成女兒的好朋友,毫無半點目的地熱情招待,親自動手幫兩位小客人烤魚,聊些風土人情,不着邊際的閒話,叫楚歌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眼前的乾枯小老頭是曾經締造一個商業帝國的強者,馳騁南洋的霸王。
只有一瞬間,獅王李昂才稍稍流露出一絲真實情緒。
四人正在其樂融融地烤魚、閒聊,楚歌和琥珀正眼對眼,鼻對鼻,比賽誰能一口氣吞下一條烤魚,卻將所有魚刺一根不拉地吐出來,拼成完成的魚骨時。
獅王李昂忽然毫無徵兆地猛烈咳嗽起來。
那就像是他的肺葉裡生成了兩股強勁的風暴,帶着利刃的旋風要將他的五臟六腑統統撕碎,絞成肉醬之後,從口鼻眼耳裡噴涌而出,咳嗽到最劇烈時,楚歌甚至懷疑他從眼窩和鼻孔深處噴涌出來的,不是眼淚和鼻涕,而是腦漿。
也就是在這一刻,從獅王李昂一閃即逝的陰鷙眼神中,楚歌才能感受到他對於自己的衰老有多麼抗拒,他用力捶打着胸口,不單單是爲了平復咳嗽,更像是在抱怨自己這具身體爲何如此孱弱,根本配不上他的雄心壯志,如有可能,他真想將這具該死的身體撕成碎片,燒成灰燼,再用無邊的意志力,把灰燼重新攥緊,用高溫高壓聚合成一具全新的,如鋼似鐵的,比鑽石還堅硬的新身體。
這樣的咳嗽持續了足足半分鐘。
從身邊的醫療箱裡取出一次性的微型呼吸面罩,將注射了珍貴藥劑的氣霧吸入肺葉,獅王李昂纔在李心蓮博士的攙扶下,漸漸平復下來。
他像是意識到自己剛剛的願望永遠不可能達成,生出心灰意冷的絕望,整個人都籠罩在濃烈的悲哀之中。
“爸爸——”
李心蓮博士早就對父親的病情瞭若指掌,柔聲勸說道,“讓琥珀給你看一看吧,她的家族從幾千年前開始,就是部落裡最有名的巫醫呢!”
“我沒病。”
獅王李昂重新用風輕雲淡和無慾無求的鎧甲武裝自己,對楚歌和琥珀風度翩翩地笑了笑,道,“對不起,嚇到了兩位貴賓,人老了就是這樣。”
話雖如此,畢竟是女兒的一片孝心,獅王李昂還是很配合琥珀的診治。
琥珀是真正的巫醫,擁有治療能力的覺醒者。
當她用雙手輕輕抓住獅王李昂枯瘦如柴的手腕時,一改剛纔狼吞虎嚥的饕餮模樣,整個人都變得莊嚴肅穆。
明明只有一米四五,小巧玲瓏的身材,周身卻散發着乳白色柔和的光芒,像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而且,從掌心溢散開來的乳白色光芒,還像是擁有生命的活物,化作一道道潔白的絲線,輕輕柔柔朝獅王李昂周身穴竅蔓延過去。
就連楚歌在旁邊,被琥珀的生命磁場波及,都感覺渾身暖洋洋舒服極了,在瘋狂修煉中受損的毛細血管和肌肉纖維,全都舒展開來,自我修復着——這種感覺和震驚能量的修復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震驚能量更加霸道,而琥珀的治療術則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
獅王李昂因劇烈咳嗽而蒼白的面孔,浮現出一抹紅潤的光澤。
風箱般急促起伏的胸膛,以及微微顫抖的雙手,也漸漸平復。
但治療術的效果,也就到此爲止。
琥珀用生硬的普通話加上手勢解釋,她的治療術主要用來促進傷口癒合,短時間提升細胞活性,刺激免疫系統提升防禦級數——換言之,是治療外傷、中和毒素的。
狩獵時造成鮮血淋漓的外傷,以及被蛇蟲鼠蟻噬咬造成的中毒現象,纔是土著部落裡最常見的死因,身爲部落裡的巫醫,在數千年的修煉和傳承中,慢慢將自己的超能力強化並窄化到這兩個最重要的領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獅王李昂既沒有受外傷,也沒有中毒,更沒有罹患惡性腫瘤之類的疾病,誠如他自己所言,他根本沒病。
僅僅是很正常,很自然地衰老了而已。
獅王李昂年輕時,正是災厄紀元最混亂也最危險的時代。
而原本就支離破碎的爪哇羣島,是毒梟,軍閥,悍匪和桀驁不馴的土著部落的天堂,更是在秩序崩潰,天下大亂的浩劫中,變成人間地獄。
獅王李昂在這樣水深火熱的環境中,一方面要捍衛祖先留下的財富和整個家族,更要把自己的野心和意志貫徹到整片南洋,重建全新的秩序,從身體到大腦,自然承受超過常人百倍的打擊和壓力。
他是不惜一切代價,瘋狂壓榨身體,燃燒全部生命,才能爬到至高無上的寶座,加冕“獅王”的頭銜的。
年輕時欠下的債,現在一股腦兒爆發出來,到了該償還“代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