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後,全鄉成立了人民公社,孫莊劃作了一個生產隊。

這時黑山頭水庫修成了,紅石河渠也修成了。一條清凌凌的渠水從孫莊村中流過去,莊子周圍,都改成了水稻田。

公社化以後,羣衆幹勁更大了,公社的力量也雄厚了。黑山頭庫下邊蓋了一片紅瓦廠房,榨油廠、麪粉廠、機械廠、洋灰廠都辦起來了。在山裡,公社還辦了幾個大牧場,林場和育苗場。在孫莊的西邊魯班廟周圍,隊裡還蓋了個繁殖豬場。

雙雙就在豬場餵豬。

孫莊生產隊夏季小麥獲得了豐收,食堂又辦的較早,所以不斷有人來參觀。可是每逢人家來參觀一次,老支書總得批評喜旺一次,因爲他們食堂裡總是弄得不夠衛生,發現過蒼蠅,還碰到個老鼠。

喜旺每天清早和雙雙一塊出來上班,到天黑兩個人又一塊下班回家。兩個人見面,雙雙總要說他們豬場的新鮮事。比如一個豬下了十個豬娃呀,人工授精的新技術呀,特別是近來雙雙研究出來“肥豬肥吃,瘦豬慢吃,按類分槽”的辦法,還得了一次模範。不過喜旺每聽到她說豬場的新事,就唉聲嘆氣地說:“:我這活不能幹,比不得你那個活,光得罪人!”

雙雙說:“那有什麼得罪人,你不偏這家不向那家,有什麼怕。”

喜旺說:“你哪裡知道,是人都長有嘴,特別是打飯時候,你淨聽二話了。”雙雙說:“我就不信,你只要公公道道,他們說也不行。就怕你是個‘軟麪筋’,人家誰誇獎你幾句,給你戴個三尺半高帽子,你就對人家不一樣!”

喜旺聽了,卻不吭聲。

這天后晌,喜旺正在蒸饃,對門孫有過來了。這孫有有五十多歲年紀,因爲他兒子金樵在食堂當管理員,食堂院又是租他家的房子,所以經常到食堂走動,看看這,摸摸那,唯恐人家把他的房子弄壞似的。

喜旺在揭着籠,孫有蹲在一邊凳子上看着和他排話。

孫有說:“咦,喜旺,今天你這個饃蒸的好!這面和成了,揭開泛白不泛青!”喜旺說:“你這算是懂得,就這是新麥面。”

他說着拿起來一個熱蒸饃說:“給!嚐嚐!”孫有拿着蒸饃吃着,話稠起來了。他說:“喜旺,如今咱們食堂是一天吃兩頓饃,前幾年就我那個家裡,你是知道,像這麥罷天裡,一天三頓乾的,有時半晌還外加一頓貼膳!”喜旺聽孫有這麼說着,心裡說:“你從前一天吃三頓乾的,我可沒吃上三頓乾的,我覺着我那一羣小傢伙能吃上這食堂飯就不錯了。”可是他這個人就有這個毛病,心裡這麼想,嘴裡不能這麼拿出來。他卻也故意裝着嘆着氣說:“咳!現在這事兒吧,難說!”

這孫有看他隨和老實可欺,就又向他提出了要求。他說:

“喜旺,我有個事想央央你;明天是我老大週年哩,想做幾碗供菜。家裡不方便,想放到食堂做,趁趁你這高手。”喜旺平常在食堂裡只做家常飯,正想“露一手”。又聽孫有左誇獎右誇獎,腦子就有點暈暈忽忽了。他說:“你把東西只管拿來了吧,這還央着我啥能處!還能叫你作難?”

夜裡,孫有過來了。他說的是做五碗大菜,卻只掂了一個小雞。喜旺看他只拿來一隻雞,心裡說:“你這倒是叫作難哩!”可是既然答應了人家,少不得只得拿食堂東西往裡填。

搭了油鹽醬醋還不算,青菜粉條的浪費了一大筐。那金樵看着卻只裝沒看見。

喜旺給人家忙了大半夜,自己反沒吃一點東西。最後剩了半碗菜湯,孫有說:“剩這些你吃了吧!”

喜旺說:“你不知道,做啥不吃啥!光氣都聞夠了。”

“端回你家裡。”孫有攛掇着說。喜旺說:“我家裡那幾口人都不吃腥葷。”其實倒不是他家裡人不吃腥葷,他是怕雙雙。

他知道雙雙平常是見不得這種事情的人,進食堂時,就不斷和他叮嚀這些事情,要一清一白,別見小。

喜旺雖然這麼小心,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上兩天,這個事就在羣衆中吵開了。初上來人們還在風言風語的估猜,後來就有人乾脆在食堂貼出了大字報。

喜旺是個膽小的人,一見大字報,先嚇了一跳。他尋思着:“這事情將來要是弄得水落石出,少不得要扯住我一批嘛。

乾脆,趁臺階下驢,不幹這個炊事員算了,也省得得罪人生閒氣。”

回到家裡,他看見雙雙,先長出了口氣。

雙雙在豬場的食堂吃飯,還不知道這個事情,她問:“又怎麼了?”喜旺搖搖頭說:“這食堂我幹不了啦。”雙雙說:

“乾的好好的,怎麼就幹不了啦,光怕麻煩得罪人還行?”喜旺本來是正想這麼說,可是反被雙雙先堵住了。他這時一想,只得又想出個辦法來。他哼了兩聲說:“小菊她媽,你不知道我有個噁心病,我從小學館子時得的病根。一聞見熱蒸饃氣就噁心。這些年我只說好了,誰知道天一熱它又犯了?我不是怕出力呀,現在到地裡不管推糞,鋤地我都能幹,就怕聞這熱饃氣!一聞到它連一口飯也吃不進去。”

雙雙看他說得那樣可憐,信以爲真。她說:“那你不用發愁,和老支書說說,找個人替你就是了,反正都是大躍進嘛!”

喜旺拿着工作服說:“你把這給老支書送去吧,叫人家趕快安排個人,我明天得看病去。”

雙雙不識是假,就拿着工作服上大隊部去,恰巧碰見老支書在和四嬸、桂英等幾個人說話。雙雙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就過去把喜旺犯了怕聞熱蒸饃氣的病說了一遍,她還沒說完,桂英和四嬸卻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

雙雙說:“你們不信,你真的有這個病啊!”老支書說:

“雙雙,他不是這個病,他是害的政治沒掛帥的病!你看,這是人家貼的大字報!”說罷把一張大字報遞給了雙雙。雙雙接住那張大字報一看,只見上邊寫着:

炊事員孫喜旺:前天夜裡孫有去食堂裡,編着說給他大哥做週年,你用食堂的東西給他做了五個大菜,浪費了食堂的東西。都像你這樣,咱們食堂還怎麼能辦好?

雙雙看完這張大字報,氣的眼睛都發黑了。她想着:“我早叮嚀,晚叮嚀,只說他大躍進以來思想變好了,誰知道他還是這樣一盆漿糊!”想到這裡,她眼裡憋着淚,嘴脣都氣白了。

老支書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他給了她個凳子讓她坐下,然後微笑着說,“雙雙,這也不奇怪。這就是人的舊習慣哪!

如今就得和這些舊習慣作鬥爭。要是認不清有些人的資本主義思想,他何止光想沾食堂光呢!叫他想着走回頭路纔好。所以現在不管幹什麼活,非得政治掛帥不行。”

雙雙問:“什麼是‘政治掛帥’?”

老支書說:“政治掛帥就是要聽黨的話。不管幹什麼活,都要想到這是革命工作,都是爲咱們大躍進幹,爲咱們人民公社大辦農業大辦糧食幹,也是爲咱們羣衆能早日過幸福日子幹。思想能通到這個線上,就避邪了!就不會推推動動,也不會上那些落後人的當了。”

老支書這一派話,對雙雙影響極深。她平常只想着喜旺在食堂只要不偷不摸,公公道道當個正派人就行了,沒有想到還必須“政治掛帥!”

這時老支書又對她說:“喜旺他不能在裡邊領,他這個人要別人領着他幹才行。可就是下邊找不到這個強實人。食堂可重要的很呀,今年夏天咱們幹這幾千畝水稻,一月幾遍水,要爭取豐收,食堂辦不好可不行!”

雙雙聽老支書這麼說,反倒幹勁來了。她說:“老支書,我去食堂當炊事員怎麼樣?本來辦食堂時我就想去,那時候大夥都說喜旺他有技術。現在我願意幹!我保證,‘政治掛帥’!”

雙雙話還沒落地,桂英就嚷着說:“大夥早就看到你身上了,我們拍手歡迎你!”四嬸也高興地說:“雙雙行!不會像喜旺那個‘麪筋’樣!”

老支書說:“行,我也想着你去好。豬場我和他們說說,他們新近還要撥來一批團員。”接着他又指着雙雙拿的工作服問:“這是什麼?”

雙雙紅着臉說:“工作服哪!人家叫我來給你交差來了!”

桂英搶着說:“走吧!理他呢!到食堂裡再拿一套回去。這一回呀,你們兩口子是雙雙進食堂了。”說罷和四嬸挽着雙雙的胳膊往食堂裡去了。

喜旺在家裡,正在拿着個嗩吶跟着有線廣播上的嗩吶吹着學着。雙雙走進屋子,他正吹的有勁。

喜旺見雙雙回來,急忙放下嗩吶。雙雙把兩身工作服往牀上生氣地一撂。他忙問:“你怎麼又拿回來啦?”雙雙問:

“我問你,你害的什麼病?”喜旺說:“怕聞熱蒸饃氣呀!”雙雙把眼一瞪說:“胡說,你怎麼給富裕中農孫有搗的鬼,你說說!”喜旺看她揭了底,馬上愣住了。雙雙接着就數落着他說:

“平常我和你怎麼說,結果你還是弄個這!你沒有想想,咱們過去過的啥日子。現在黨領導咱們大躍進,辦人民公社,還不是爲了咱們趕快過好日子。咱們不光是要聽黨的話,聽的話,還得熱愛黨,保護黨提出來辦的一切事情,誰破壞,就和他鬥爭!可你辦這個事算什麼?”接着她又把老支書說的話和人家揭發的那大字報事情對喜旺說了說,喜旺慚愧地耷拉着頭不吭聲了。臨末了他說:“小菊她媽,反正都怨我糊塗,你說怎麼辦?”

雙雙說:“寫張大字報檢討去!”

喜旺說:“這個不是多光彩的事,還到人前張揚個啥。”

雙雙說:“就是因爲不光彩,才叫你檢討。以後只要咱立的正,行的正,羣衆還會擁護咱。”

喜旺抱住頭想了半天,只得寫了。他寫着,雙雙坐在對面看着,把他使得一頭汗。

大字報寫完後,喜旺到牀頭上一翻,見是兩身工作服,忙問:“怎麼你一身沒送出去,又拿回來一身哪?”

雙雙說:“是啊!我也到食堂裡當炊事員啦,以後咱們兩個在一塊工作了。”

喜旺一聽這個消息,又怪了!他說:“啊,原來是這樣,那你去我不去。兩口子都弄這個事,像個啥,我不和你擠在一塊!”

雙雙笑着說:“我又沒有窮氣撲着你,夫妻兩口當炊事員,只怕太好啦!咱們爲的是工作嘛,這有什麼不好。”雙雙接着又勸了他一陣子,喜旺慢慢想通了。他說:“調來調去,你又來領導我了。不過你呀,到食堂後,說話可軟和點,別把人都得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