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移開目光,眼睛乾澀得厲害,彷彿眼珠子馬上就要掉下來。
不一會兒,已經傳來孩子的呼吸聲。他依偎着自己的媽媽,已經睡着了。
她是他的媽媽啊
他是自己的兒子啊
他也在牀邊坐下。她是恨自己的,可是,她不會恨他就算是恨天下人,也不會恨自己的兒子。
“陛下”
“出去都滾出去”
周鴻趕緊退下。
兩位老王爺已經等得非常焦慮了,一見周鴻,立即問:“陛下怎麼說”
“二位王爺,陛下現在情緒很混亂,他沒有下任何的命令。”
二人再一次面面相覷。東陽王忍不住了:“太后到底因何中毒老臣得去看看”
“是啊,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可不能矇在鼓裡,到底是哪個不知好歹的傢伙”
周鴻臉上露出爲難的神情,畢恭畢敬的:“老王爺,不是小人故意爲難,的確是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許進去。”
二人再也無法可想,只得悻悻地退下去。
整個北武當的皇宮,都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裡。
李欣的府邸,一片恐慌。
滿門老小,一個不留,已經全部捆綁起來。
爲首的,正是陸泰。傳旨監督的太監是魏啓元,大聲地念着:“李欣株九族;朱均,誅九族”
李欣面如土色,恨恨地看着陸泰。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精心設計的妙計,竟然變成了這樣。
他怒不可遏:“陸泰,你這個卑鄙的傢伙。你也參與了這次毒殺事件,你現在冒充什麼威風”
陸泰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
是魏啓元替他說話:“李欣,你惡貫滿盈,竟敢買通朱均,謀逆太后,十惡不赦,你的豫州的九族也全被下旨捉拿,一個也跑不掉上次陛下仁德,只殺你女婿,饒恕你一命,你竟敢趁機作亂,以五萬兩銀子的代價收買朱均,如今人贓俱獲,你還敢狡辯”
李欣咆哮震怒:“我不狡辯可是,陸泰,你這個傢伙,你難道不是同謀魏公公,你瞎眼了陛下難道不知道這廝陸泰也是同謀”
魏啓元輕蔑的:“李欣,你死到臨頭,還敢拉人墊背正是陸泰發現了你等的陰謀,稟報陛下,陸泰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李欣急紅了眼睛,嘶聲道:“陸泰,你這個卑鄙小人,竟敢這樣玩我你真是沒骨氣的東西,被那個女人嚇破了膽卑鄙小人,原來是你被收買了”
陸泰一直垂頭喪氣,沒法分辨。
誰知道會這樣呢。
他對馮太后也是恨之入骨。可是,那天夜裡,自己和李欣密謀之後,回到房間休息。那一晚,有美人伺候,他又興奮,很快就呼呼大睡。
可是,半夢半醒裡,彷彿自己身在一股濃煙裡,全世界都是牛頭馬面,挖出血淋淋的心臟。他嚇得魂飛魄散。這時,一個黑白無常出現了,手裡拿着鋒利的寶劍,要他把和李欣勾結的秘密完全說出來。
他尚有幾分清醒,不敢說;可是,胸口被人刺進去,他擡頭,竟然是先帝舉着寶劍,聲色俱厲:“陸泰,你還敢謀逆,毒害太后”
他徹底嚇癱軟了,一五一十地,把什麼都說了。
第二日早上起來,本以爲是一場夢,可是,胸口上卻有血痕是一團漆黑的血痕,彷彿被鬼抓了似的。
他想起先帝的鬼魂,忽然想起,馮太后,她是什麼人呀正是先帝的皇后,先帝的第一寵愛之人。
他再是大膽,可是,生平最怕之人,便是羅迦。羅迦在世的時候,他再是詭計多端,也從不敢流露半點出來。如今,夢見先帝索魂,而且,留下如此一個鬼打青的痕跡,鮮卑人從來信奉神靈和鬼異。陸泰這一驚嚇,當然立即就把李欣出賣了。
這個消息,他是按照夢中的恐嚇,賣給魏晨的。而且,是他親自找上門說的。
當時,魏晨曾允諾,念在他一片忠心的情況下,答應在太后面前說情,讓他將功贖罪。
當時,李欣還沒把毒藥送出去。馮太后也沒死。
豈料,誰知道馮太后明明已經得到了消息,還會吞下毒點心
李欣卻得意地咆哮起來:“陸泰,只要那個妖婦死了,你也活不了了哈哈哈,你賣友求榮,你也不會有好下場。瞧吧,以後你們鮮卑人,全部會像狗一般匍匐在那個妖婦的腳下”
狠狠地一嘴巴,侍衛的手可不輕,一掌就拍在他的嘴上。
他的嘴立時腫起來。
魏啓元的聲音陰陰的:“將李欣的妻兒,女子,女婿,兄弟等最親族關押一起,一起斬決”
“我不服我不服我要見陛下我是對陛下忠心耿耿,爲他剷除那個妖婦馮太后,她又是一個呂雉。她若不死,便會危及陛下的江山社稷我是忠臣,我一定要見陛下。我所做的一切,只有陛下才能明白”
魏啓元冷笑一聲:“李欣,你省省吧。”
李欣猶在做困獸之鬥:“魏公公,求您了,快去通傳一聲,我要見陛下。我這是爲了江山社稷着想,陛下一定會明白我的一片赤膽忠心我不服,我一定要見陛下,要死要活,都得陛下說了算,你們不能私自處決我”
陸泰冷哼一聲:“你死心吧,正是陛下下的命令。李欣,你連聖旨也不認識了”
“呸無恥的走狗”
李欣一口膿血吐在陸泰的面上,“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小人,還一天到晚吶喊是鮮卑人的天下。這是你們鮮卑人的天下嗎是她馮太后的天下,是哪個妖婦的天下我殺馮太后有什麼錯這是我們北國的基本國策,婦人不得干政。難道陛下就不想殺她陛下巴不得我幫他出手我是功臣我李欣是北國的大功臣,就如當初處決呂氏家族的周勃我是大功臣,我不服我要見陛下”
“拉下去”
“是。”
身後,是妻兒老小,李氏滿門的嚎啕之聲。
李欣終於如一條頹喪的老狗一般倒下去,只是恨恨地看着陸泰:“你這廝也逃不了看吧,那個妖婦,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李欣被拉下去,只剩下陸泰站在原地,背心一片冰涼。
好一會兒,才低聲下氣的問魏啓元:“公公,太后究竟如何了”
本是那麼想殺掉馮太后,此時,卻巴不得馮太后毫髮無損。否則,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自己可還有十幾個兒子女兒啊。
魏啓元見他嚇得面如土色,不陰不陽的,低低道:“陸泰,你自求多福吧。”
陸泰也魂飛魄散,恨不得馬上飛到什麼山神廟,替馮太后求神拜佛。如果那個女人死了,自己這一家子,怎麼都保不住了。
慈寧宮。
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來,正是魏啓元:“稟報陛下,李欣和朱均已經拿下,全部誅滅九族。”
隔着那麼遠的地方,弘文帝的耳邊都在嚶嚶嗡嗡的,是李欣的叫囂:“我是忠臣我是替陛下出手陛下難道就不想殺馮太后麼”
他的眼睛花得厲害,已經整整一夜一日不眠不休,如木偶人一般守在慈寧宮。幾乎掏光了他全部的精力,如垂死掙扎的遊魂。
“陛下,您先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身子是吃不消的。”
飯菜一直襬在旁邊,冷了又撤下,然後,又送進來。但是,每一次,都絲毫不曾動過。
弘文帝的嘴脣都乾裂了。心口發熱,渾身上下都很燙,對食物,滋生了一種本能的厭倦。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毒點心,死貓,早已徹底被處理。
慈寧宮,乾淨得如秋日的最後一片黃葉。
魏啓元再勸:“陛下,您先回去歇歇吧。”
他搖搖頭,聲音有些飄忽:“朕就在這裡歇息。”
旁邊還有駐守的通靈道長,幾名宮女,太監也在門邊分成兩排候着。
一聽此言,衆人都吃了一驚。
小太子早上開始,就在太后牀榻歇息了,這當然無關緊要。是小孩子嘛。可是,弘文帝呢
衆人不敢置信,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情況。
魏啓元小心翼翼的:“陛下,老奴馬上令人給您在旁邊安一個牀榻”
“不用,這牀已經夠大了。宏兒呢”
魏啓元沒法接下話頭,只好說:“小殿下被帶去用膳,馬上就會回來。”
他聲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急促的聲音:“父皇父皇,太后醒了麼”
孩子蹦進來,充滿希望的眼神,立即變成了失望。
弘文帝牽着兒子的手,柔聲道:“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爲兒子脫下外衣。
孩子被他抱進被窩裡,躺在太后的身邊。
他纔回頭,淡淡地掃視一干目瞪口呆的人:“你們都退下吧。”
衆人瞪大眼睛。弘文帝,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也留宿慈寧宮
道長小心翼翼的:“陛下,您還是先去歇息吧。”
他淡淡道:“朕是要歇息了,你們退下吧。”
他的身子已經坐在牀上很隨意地,坐在馮太后的牀上。
道長再也忍不住了,沉聲道:“陛下您這兩天太過傷心,還是先回去歇息吧不要的打擾了太后休息”
他冷笑一聲,忽然站起來:“打擾朕這是打擾麼滾出去,都給朕滾出去誰再多一言半句,朕就立即殺了你們朕受夠了,朕已經忍耐了一輩子了滾,都滾出去”
衆人嚇得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就退出去。
唯有通靈道長站在旁邊,紋絲不動,他滿頭白髮,凜然不懼:“陛下,請你自重這是太后寢宮”
他冷笑着,嘴角流露出嘲諷的神情:“太后寢宮又能如何道長,你難道不知道芳菲是我的什麼人”
道長心裡一震,但見他已經徹底豁出去了,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
“陛下你冷靜一點”
“我已經冷靜一輩子了”他忽然崩潰了,眼淚從早已乾澀的眼眶裡流出來:“我這一輩子都在畏手畏腳太子府的時候是這樣宏兒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輩子,就從未隨心所欲過。道長,你今日也別勸我了,我沒什麼好損失的了。你出去吧,我已經決定的事情,絕不會更改,你如果看不慣,你如果認爲我敗壞了先帝的名聲,就一刀殺了我”
他眼神瘋狂,咆哮連連,勢如瘋虎。
道長長嘆一聲。
“道長,她若是死了,我就把命賠給她只要她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離開了。日後,縱然史書如何地鞭撻我,將我形容爲一個**敗德的禽獸,我都無所謂”
道長無言可答。
卻聽得孩子的聲音,充滿了哀求:“道長爺爺我想和父皇一起陪着太后您讓父皇在這裡吧”
通靈道長轉身就走。
出門的時候,把門徹底關上了。
門外,宮女們,太監們,寸步也不敢離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按照弘文帝這樣的態度下去,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一再地嘆息,茫然無頭無緒。
甚至不敢想象另一個可憐的人可憐的先帝。
先帝暗中做了那麼多的事情,爲了太后的性命殫精竭慮。現在,他爲了找一款解毒的藥,親自出馬,爲了她的生死而奔波着。誰敢告訴他,他的兒子弘文帝,已經公然上了馮太后的牀
當今皇帝和太后,同牀共枕,成何體統
但是,弘文帝已經瘋了,對任何倫理道德都不放在眼裡了。
他無計可施,愁得白頭髮都差點變黑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向先帝,交代
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人是高興的。
那是宏兒。
這是兩天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高興,而且安全。處於風雨飄渺之中的孩子,終於躺在太后的懷裡,旁邊就是父皇。是父皇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摟着太后,摟着自己。
終究,還是一個男人,才能讓孩子覺得安全可靠。
他凝視着自己的父皇,小小的心裡,充滿了一種暖暖的幸福:“父皇你說,太后多久纔會醒呀”
弘文帝也凝視着兒子:“別急。一會兒就會醒了。宏兒,你先休息,等太后醒了,父皇就叫你。放心吧。”
孩子真的很放心了,頭軟軟地放在枕頭上,眼睛又黑又亮,但覺太后的手,也變得很暖和了。他不那麼害怕了,話就多起來了:“父皇,那天太后摔下去後,也是這樣不醒來那時,宏兒好害怕,好希望父皇也在身邊陪着”
弘文帝柔聲道:“別怕。以後,父皇都會陪着你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們了”
孩子驚喜地問:“真的麼不回平城了麼”
“等太后醒來做決定吧。她喜歡這裡,我們就留在這裡。她要去平城玩,我們就和她一起去。”
孩子驚喜地擡起頭,在父皇臉上親一下:“父皇,你真好。你又會像以前那樣疼愛宏兒麼”
他的聲音溫和得出奇:“好孩子。你一輩子都是父皇的好兒子。沒有人比得上你。任何人都不如你。放心吧。”
孩子心滿意足,那麼驕傲,依偎着自己的父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去了。
弘文帝也覺得疲倦。
但是,他的眼睛沒有很快閉上,只是在暗夜的燭光下,看懷裡的女人慘白的臉。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死的還是活的。
也根本就不去想這個問題。
方明白,這一刻,是自己期盼了許久許久的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和自己的妻子,兒子,就如正常人的夫妻,父子一般。
那是自己的妻子
是從哪個醉酒之夜就開始的固執的念頭。到她的懷孕,到宏兒的出生,甚至到後來的決裂他都絲毫也不曾動搖過這個念頭。
痛苦的是,爲什麼自己的妻子不向着自己;
痛苦的是,爲什麼自己的妻子,總是超越了妻子的範圍她彷彿在繼承父皇的意志,繼承天下的大業只偏偏不是自己的妻子
她不愛自己,從來沒有允許過自己這樣躺在她的身邊。
就連她懷孕待產,行動艱難的那些日子,她都不許自己呆在她的牀上只能讓自己厚着臉皮,在一側的牀榻。
永遠沒法這樣真正的毫無距離,清醒而明白的擁抱。
也只有在她這樣完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自己纔敢真正像一個男人,一個丈夫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個丈夫了
就連父皇的陰影,都徹底不放在眼裡了。
甚至兒子,他都顧不得了。
小小的孩子,他其實是明白的。所以,他從來不曾問過自己的媽媽是誰。因爲,他一直知道是誰。
不然,誰會那樣深切的關愛,憐憫誰會那樣捨命救護,殫精竭慮
他也不懂得世俗的道德,只知道,只希望,自己最喜歡的人,要在一起,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