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君和莫樹傑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看着棉襖裡的填充物突然露出來,一時間也呆住不知道怎麼辦纔好,隨之而來的是窘迫和羞愧,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
莫茹看得又心疼又憤怒,她道:“你們等着,小熠你跟我來!”
莫應熠激動得兩眼發光,一把抄起豁口的鈍刀來,“姐姐,咱們去砍誰?”
莫樹傑急得趕緊裹着大衣攔他倆,“你們這是幹嘛呢,快放下刀,不要幹傻事兒。”
沈淑君咬着脣眼淚汪汪的,什麼也沒說。
莫樹傑催她,“孩子娘,你快攔着他倆,別讓孩子吃了虧。”
莫茹道:“吃啥虧啊,我們又不去打架。小熠,把刀放下,我們再去找大隊幹部說說話。”
莫應熠把刀別在腰上,聽見莫茹說,只好又去藏到炕洞裡,然後跑出來。
莫樹傑還想說什麼,沈淑君默默地拉住他。
等倆人走了,莫樹傑懊惱道:“別又連累孩子,她都嫁人了,不應該再被咱們連累。”
沈淑君淡淡道:“她嫁人了,就不是咱們的閨女了?”
莫樹傑嘆了口氣,“咱們當時可是要了一麻袋地瓜乾的。”
沈淑君聲音尖利起來,“我好好的閨女嫁人,一麻袋地瓜幹怎麼了,難道不應該給彩禮嗎?”
說完她眼淚就流出來,也不擦,“我知道你和應棠一直覺得我心狠,用一麻袋地瓜幹就把閨女賣了……”
莫樹傑看她哭,又慌了神,趕緊給她擦眼淚,卻是越擦越多,“孩子娘,你看看你,怎麼還哭上了。你多心了,纔沒有呢,我和應棠誰也沒這樣想。你這個決定對,要不是那小子看上妮兒把妮兒領走,妮兒在家還不定吃多少苦呢,你看咱們吃不飽穿不暖的,妮兒要是不走可就被那老畜生給……”
這麼一說,他也止不住地流眼淚,“啪”的給了自己一耳光,“都是我沒用,連累你們,你要不是嫁給我,根本不用受這個罪,我要不是求死不得也不會連累你們到這個地步……”
他怎麼也想不通,這到底是爲什麼。
他們莫家祖上雖然是地主,可日本人來的時候,爺爺和爹他們也是積極幫助敵後抗日的,當初的政委還說要給他們記大功勞,說黨和人民記着他們對革命的幫助和奉獻,解放以後一定會好好表彰他們莫家的。
誰知道抗日成功以後,不但沒表彰他們,反而給他們打成地主壞分子,天天挨批/鬥。
46年政策寬鬆的時候一家人也沒怎麼樣,從47年開始就跟着挨鬥,等他爹被鬥死以後大哥被帶去農場勞改,他家又輕鬆一些。後來50年土/改他又被拉出來批/鬥,不斷地毒/打、折磨,弄出一身病來,身子就垮了,嘔血嘔了一年。
後來雖然不咳血,身子骨卻不行。
這些都是對身體的摧殘,他可以忍,可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妻子也跟着挨鬥捱打,受盡羞辱,兒女也倍受歧視。
他覺得是自己連累的妻子兒女,若是自己死了,可能形勢會好轉,甚至想如果自己死了,淑君帶着兒女改嫁,嫁個貧農僱農的,可能就不用跟着他捱打。
聽他又說這樣心灰的話,沈淑君急得一把抱住他,“你可千萬不能再做傻事啊,你死了那些畜生也不會放過我們……”
他不是沒想死過,那一次肋骨斷掉,他就想尋短見來着,幸虧莫應龍發現及時給他救下來。
崔發忠還親自來威脅,莫樹傑要是死了,那剩下這些女人孩子,他就跟捏螞蟻一樣,一個個給他們捏死。
有這個威脅在,莫樹傑更不敢死,真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夫妻倆抱頭哽咽,卻又不敢放聲大哭,只能拼命地忍着,嘩嘩地流淚。
且說莫茹帶着莫應熠又去了大隊,這一次卻被告知大隊長和副隊長們都去工地幹活不在家。
上午一個個都在家裡不幹活兒,這會兒都去工地裝什麼勤快人?
躲着我是吧!
莫茹冷笑,打量自己不知道呢,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走着瞧。
莫應熠也道:“姐,他們肯定是故意躲着的,你沒聽人家說那句話嗎?”
莫茹道:“什麼?”
莫應熠小聲告訴她:“隊長隊長,吃飽一躺,蓋着被露個脖兒,光吃光喝兒就是不幹活兒!”他譏諷道:“咱們村的隊長,從來不下地幹活兒,都是站在一邊指手畫腳的。這麼大冷天的,他們能去南溝裡挖土?吹牛吧,挖金子還差不多。”
莫茹撲哧笑起來,說得還挺形象,她道:“也不是所有隊長這樣,先鋒大隊的隊長就不的,大隊長帶着人整試驗田,生產隊長都要帶頭下地掙工分呢,幹活兒都是一把好手。”
莫應熠不信:“姐,真的啊?”
莫茹眨眨眼,點點頭,對莫應熠道:“走,咱們去書記家。”
莫應熠當然支持,領着她就往崔發忠家跑。
崔發忠家就在大隊附近,大隊和幾個生產隊佔據着莫家祖宅的主宅,五進三列,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多間屋子。
而崔發忠家佔着另外一座精緻講究的偏院,獨門獨戶,牆壁都是磨磚對縫,院內遍植果樹花草,環境非常清幽。
當然現在那些名貴的花草已經被拔掉,空地方被種上韭菜菠菜或者養了雞鴨。
快到崔發忠家的時候,正好碰到那個小胖姑娘。
莫應熠:“崔躍進,你爺爺呢?”
莫茹:!!崔躍進!這名字也真夠了。
崔躍進看着莫茹又看莫應熠:“小熠,你找我爺爺幹嘛?”
她當然不能告訴莫應熠,爺爺回家以後就發脾氣,砸了一個碗,還把莫家上上下下死了的活着的罵個底朝天,還說總有一天要把這一家子一個個捏死,什麼狗屁勞模也要打倒呢。
“我姐姐是勞模,要代替公社找大隊幹部詢問工作!”莫應熠挺着胸脯,“這是很嚴肅的工作問題!”
崔躍進不懂,便道:“在我七嫲嫲家呢。”
莫應熠:“他在你七嫲嫲家幹嘛?”
崔躍進的七爺爺崔發福是崔發忠的堂弟,三十出頭得急症死掉,留下孤兒寡母,獨子今年八歲,七嫲嫲秦桂稍也一直沒改嫁。
他們有隊裡照顧,小日子過得並不差。
不過他一個大隊書記,沒事去人家寡婦家裡,可有點說不過去,就算有事也不該他去,可以讓婦女主任或者他老婆去。
畢竟要避嫌的!
崔躍進:“我不知道,估計是七嫲嫲需要幫忙吧。”
莫應熠拉着莫茹就往崔發福家跑,要從這一片院落繞出去,然後回到村子裡不遠就是崔發福家。
崔躍進急了:“喂,你們、別去!我爺爺要生氣的!”
每次爺爺去七嫲嫲家,要是別人問他都要發火罵人,甚至還會打人呢。上一次大伯就因爲說爺爺不好總往七嫲嫲家去就被爺爺打了一頓,現在小熠去,那不是要被打得更狠?
她追着兩人到了七嫲嫲秦桂稍家門前,衚衕裡連個玩耍的孩子也沒有,大門開着,院子裡更靜悄悄的沒人,只有幾隻雞在啄食吃,屋裡卻有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
“啪啪啪”的聲音傳來,還有七嫲嫲呼痛的聲音,崔躍進心道:看吧,爺爺在發脾氣打人呢,要是小熠過去那是要被打死的。
崔躍進剛要拉莫應熠走,卻聽見他扯開嗓子喊:“書記,書記!”然後故意把門弄得叮噹響。
這時候屋裡卻有聲音傳來,七嫲嫲可能是被打慘了,扯着嗓子叫得有些嚇人,很快屋裡有人走出來。
崔躍進嚇得臉色都白了,“快跑!”
莫茹站在大門口西邊,視線可以越過影壁牆的最外側,看着崔發忠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走出來,後面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一邊扣着舊式斜襟褂子的扣子跟在後面出來,走到屋門口她就站着不動,目送崔發忠往外走。
崔發忠繞過影壁牆,就看到莫茹和倆孩子,原本還要發火的表情便有點奇怪。
“是你,你幹嘛?”
莫茹道:“來要我家歷年的布票、棉花票。”
現在家裡已經不求多好的生活,穿暖吃飽就是極好的,工分管口糧,布票棉花票就管穿衣蓋被。
崔發忠道:“六隊隊長不是說了嘛,晚上開會給你們討論。”
莫茹道:“工分要討論,按人頭髮的布票棉花票不用討論吧,這是我們應該得的,不需要討論。”
“找各隊隊長要去。”崔發忠擡腳就走。
莫茹道:“崔書記,你在這村裡可是隻手遮天呢,沒有你的同意,他六隊長敢發佈票棉花票給我們嗎?”
莫應熠附和道:“姐姐說的對,就是的,崔宗德就是一條狗,書記讓他咬人他就不敢跑。他自己說的,書記的話就是政策,書記就是天,書記才能管大家穿暖吃飽飯!”
“嘖嘖!”莫茹看着崔發忠鐵青的臉,鼓鼓掌:“崔書記好威風,比土皇帝還厲害呢。”
崔發忠臉色黑得嚇人,眼睛瞪着莫應熠冷哼一聲,又看向莫茹,眯了眯眼,“妮兒,看來周家村伙食不錯,給你養的比以前更俊了。”
莫茹道:“那是自然,因爲先鋒大隊有好乾部。”
崔發忠舉步朝她走過來。
暗處有老人婦女們探頭探腦。
莫茹待他走近兩步,從兜裡(空間)裡掏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和高瑞陽的合照,一張是她和柳紅旗的合照,笑微微地看着崔發忠,“崔書記,你年老眼花還是近一點好好看看啊。”
崔發忠卻停下腳步,笑了笑,“人老眼花?妮兒,你說話真有意思。”
他握起自己的拳頭在她眼前晃了晃,“比你家蒜臼子都大吧。”
莫茹淡淡道:“那碾子倒是重,還不是被驢拉着跑?那老黃牛蠻勁兒不小,還不是被庖丁解牛?莫家溝又不是深山老林可以自成一體,上頭可是有公社和縣委的。”
崔發忠想不出這個傻妮兒怎麼還能說這樣的話,跟個幹部一樣!
難道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他哼笑了兩聲,“要布票和棉花票是吧,行,跟我來。”
莫應熠道:“姐,我去。”
莫茹牽着他的手,“沒事,不用怕,崔書記會審時度勢着呢,咱們一起去。”
崔躍進剛纔聽見她爺爺出來嚇得拉着莫應熠就要跑,可他卻甩開她的手,她只好自己躲在草垛邊上。
原本以爲爺爺出來就會兩個大耳刮子扇人呢,結果發現爺爺雖然氣得比以往更生氣,卻奇蹟般地沒有打人!
真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
崔躍進想跟上去,卻被莫應熠瞪一眼,噓一聲,讓她不許跟着,她便猶豫起來。
莫茹領着莫應熠跟着崔發忠,走了一會兒,來到了崔發忠家門口。
崔發忠喊道:“老婆子。”
很快大隊書記的老婆子吳春華跑出來,她看起來有五六十歲的樣子,頭上戴着一個黑絨帽子,正中間一顆老銀帽花,頭髮在腦後挽着一個髮髻,用黑網兜着,插着一些U型銀簪子固定,耳朵上還帶着銀墜子,一張臉跟老樹皮一樣皺紋又多又深彷彿能夾死蚊子。
隨着她的跑動,腰間那一大串黃銅鑰匙發出清脆的聲音,叮叮咚咚的非常好聽。
莫茹瞧着她比保管員還像保管員呢。
吳婆子見崔發忠領着姐弟倆過來便狐疑地看看,尤其是莫茹,這不是傻妮兒嗎?
她自然也聽說傻妮兒不傻,領着女婿回孃家,而且還是勞模,要給她爹孃撐腰的事兒。
這是創好了啊!
她盯着莫茹左看右看,看模樣就是以前的傻妮兒,雖然現在更加白淨俊俏,臉上也沒有了皴,嘴脣也紅潤潤的不再發白,可的確是傻妮兒,她好奇道:“妮兒,你真好了?不傻了?”
莫茹笑了笑,“是啊。”
吳婆子嘖嘖稱奇,“傻子還能變好,那你啥事兒啊?”
崔發忠不耐煩道:“拿一牀被子和褥子給他們。”
莫茹立刻提醒,“看在高書記的面子上,也得是新的。”
說拿被褥給他們,吳婆子就不高興這會兒還說要新的,她更不能接受,“我說地主小姐都被打倒了,你還想享受呢,要新的?你當你是高書記呢?高書記來我們大隊視察工作也不敢說要新的。”
莫茹道:“我要是高書記我自然不要新的,可我是社員,要的是屬於我們自己家的,你還是拿布票和棉花票吧。咱們公社以前一人三尺三,棉花兩斤,今年二尺八,棉花還是兩斤。你給了票,我還不稀罕要你的被褥呢。”
“你怎麼說話呢!”吳婆子自詡不是幹部,纔不管什麼書記幹部的,想要她的東西,那等於剜她的肉。
吳婆子現在人生格言是:男人你拿去,財物休想要!
莫茹看向崔發忠:“崔書記,令夫人不講理啊,難不成這莫家溝她是書記,你只是一個懼內的擺設不成?”
吳婆子聽她明朝暗諷的立刻加大火力開懟,從牆根抄起掃帚就想趕人。
莫茹拉着莫應熠躲開,站在崔發忠一邊去,“崔書記,我要的是我家的布票棉花,應該大隊裡發,怎麼能從你家要呢,我們也不是討飯的。”
崔發忠一把抓住掃帚,對吳婆子道:“去給她拿!”
見他黑着臉生氣,吳婆子也不敢繼續撒潑。
她只是針對別人撒潑,可不敢對崔發忠撒潑,在這個村還沒有人敢違揹他的意願呢,只要他發話,別人就要無條件遵從,所以她麻溜地家去找被子。
她跑回東間打開兩個大衣櫃中的一個,裡面裝滿棉被,都是她攢的。
她看看這條藍底白花的不捨的,那條大紅鯉魚牡丹的不捨的,再看……最後挑了一條靛藍被面米色土棉布裡子的棉被,又挑了一條黑色的褥子。
她恨得咬牙切齒!
因爲自己囤的這些被子每一條都很厚實!
她居然挑不出一條最薄的,只能挑不好看的!
這些當然不是自己家布票和棉花票買的,而是拿隊裡的棉花,剋扣村裡社員的布票棉花票,自然也有莫樹傑和莫樹仁家的。
現在糧食、棉花、布、火柴、煤油之類的是稀罕物,吳婆子就喜歡囤這些東西。
爲了囤東西,她硬是把倆兒子分出去住,好把家裡的房子騰給她囤東西用。
迄今爲止,五間正屋六個大衣櫃,六間廂房四個大衣櫃,還有六隻大木箱,都被她囤滿了各種各樣的用品。
只要是進給她的東西,除了崔發忠發話,別人誰也甭想掏走一個子兒!
全都用大黃銅鎖鎖着呢。
她心有不甘地把被子抱出來,心裡想着來年要剋扣誰家的把這個窟窿給補上,自己絕對不能吃虧。
雖然她囤積得已經一輩子用不完,可依然想要往家囤,而且越來越多,今年比往年少都不舒服不開心,覺得虧大了。
想了想,她拿過針線笸籮,把一包針掏出來,裡面有幾十根鋼針,她拿出十幾根,有的掰斷,有的直接整根插進棉被和褥子裡。
最後整理一下,那些針都藏在棉絮裡看不見。
她哼了一聲,暗罵道:想佔我的便宜,先看有沒有那個命吧!
她把棉被抱出去丟給莫茹:“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