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應熠嘆口氣,眼圈頓時紅起來“咱爹孃說姐姐是最聰明的小時候爹教幾個字,你一下子就會比我可聰明。咱們家就二哥最笨我第二。”
莫茹:嘖嘖聽這語氣好像你纔是最聰明最懂事的勉爲其難說自己第二笨。
等等有你這樣當弟弟的直接說二哥嘴笨?
“媳婦兒,你和小熠說話,我去看看爹孃。”周明愈說着就走了。
莫應熠也沒有阻攔瞅着周明愈走遠了,他試探着上前拉莫茹的手“姐,你真好了?”
莫茹點點頭“真好了,就是以前的事兒不大記得只記得被椅子兒打破頭。”
她先交個底,免得等會兒一家子回來她沒法跟正常家人那麼敘舊讓人覺得怪異。
莫應熠嘆了口氣,“不記得也好。”
莫茹:……
莫應熠又問:“姐姐俺姐夫對你好不?你公婆對你好不?打不打你?給不給你吃飯?”
莫茹見他一個小孩子還知道關心這個心裡暖暖的,“你姐夫對我好着呢不打,能吃飽。”
莫應熠趴在斷壁上踮腳瞅瞅外面,回來飛快地拉着莫茹進屋,從兜裡掏出一個麻布包塞給她,“姐,你快吃,別讓人看見。”
一邊說着,他狠狠地嚥了口唾沫,然後把頭扭到一邊,看着外面不看那個布包不提防的,莫茹心頭一顫。
她還沒從和男孩子說笑中抽離出來呢,怎麼突然就這麼來一下子?
她摸着那灰色的麻布包熱乎乎的,打開看裡面是一個大紅薯,便塞給他道:“人家給你的,你快吃吧。”
方纔小弟咽口水強行把頭扭開的樣子,她看在眼裡,當然知道他餓。
莫應熠擺手,一副大男人的架勢,“我不餓,你吃吧,你回孃家要是連頓飯撈不着吃,你婆家該瞧不起你。”
“咕嚕、咕嚕……”他肚子傳來飢餓發出的聲音,趕緊用力把肚子按了按。
莫茹忍着笑把那個地瓜掰開,頓時一股香甜的熱氣散出來,熱乎乎的,她遞給他一半,“咱倆一人一半。”
莫應熠還想拒絕,莫茹嗔道:“你不吃,姐姐也不吃。”
莫應熠看了她一眼,又把地瓜掰開,大的那塊放在麻布裡包着,捏着那塊小的自己吃。
他張大嘴巴看似咬很大一口,卻只在地瓜上留下一個小缺口,“啊,真甜,好幾天沒吃乾的地瓜,姐姐你快吃,好吃着呢。”
說着又張大嘴巴咬了一小口。
莫茹看他明明餓得受不了,卻還能忍住不吃,把大的留下來自己吃小的,心裡頓時又軟又酸,就把手伸到箢子(空間)裡摸出個還略溫乎的窩窩頭塞給他:“你看,姐姐還帶了吃的呢,你吃吧。”
“哇還有窩窩頭,全是糧食呢,沒摻蘿蔔櫻子!”莫應熠瞪大了眼睛,跟看到什麼寶貝一樣。
莫茹笑道:“姐夫幫忙從食堂裡買的,給你吃。”
莫應熠接過去放在嘴邊聞了聞,大大地吞了一口唾沫,然後“啊嗚”咬了一大口……地瓜,把窩窩頭又包進麻布包裡。
莫茹看他因爲太瘦顯得腦袋很大,脖子細細的,伸出來的手也是,乾瘦得很。
她道:“慢點吃,地瓜噎人。”
莫應熠嘴裡嗯嗯着卻顧不得。
莫茹問道:“小熠,那個女孩子是誰?她總給你吃的啊?”
莫應熠頓一下,嗯了一聲,隨即又大聲道:“我纔不稀罕呢!姐姐你放心,我以後都不要她的。”
莫茹道:“她是誰啊,還給你送吃的,是個善良的女孩子。”
莫應熠切了一聲,隨即小聲道:“崔壞種兒的孫女。壞書記把大隊的糧食都弄到他家去,吃不完的糟蹋,剋扣咱們家的口糧。她給我這麼個地瓜,可收買不了我。”
莫茹見他一臉憤怒,立刻勸道:“小熠,大隊書記不是好人,可這個女孩子不是壞人,就算她爺爺拿了大隊的,她要不給你吃咱們也沒辦法,她給你了,你就要感激,記着她的好。”
當初周明愈幫助趙喜東,趙喜東並不感恩,雖然自己孃家和大隊家關係跟趙家不同,可她也希望小弟不會因爲憎恨崔家就遷怒別人。
要麼不要,要了就要感激人家的付出。
莫應熠頓時不想吃地瓜了,氣道:“她爺爺禍害咱爹孃的時候,戴着大木板子,吊起來架飛機,給咱爹把膀子都吊下來,咱娘去食堂打飯他們把瓦盆摔碎讓她跪瓦片子!我纔不記着她的好,她有什麼好!”
莫茹就把他手裡的地瓜拿回來,“那你吃窩窩頭,把人家送你的糧食都還回去,以後也別要人家的東西,再也不理人家,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不好。”
莫應熠:“這是他家欠咱們的!”
莫茹知道一時說不通,在餓肚子的時候是沒辦法講道理的,更何況家裡人被這麼不公正地對待,如果不是怕弟弟小小年紀長歪了,她也不會說這些。
因爲她也非常憤怒!
可憤怒不能吞噬理智。
“小熠是好孩子,對了,姐姐還給你帶了糖呢。”她又從兜裡掏出一塊糖來。
莫應熠看着那塊糖,狠狠地咽一口唾沫,隨即用力擦擦眼睛,一下子生氣了。
他不但不接糖果,反而跳下地對莫茹吼道:“你有這麼多吃的,還有糖吃,你怎麼不早點回來看看我們!你也不想爹孃不想我們,你沒有良心!我不喜歡你了!”
他一轉身就往外跑。
莫應熠剛跑到房門口,恰好一個少年從外面走進來,他怯怯地:“……大哥。”
進來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眉鳳目,臉色冷峻,擡腳就把莫應熠踹在地上,罵道:“你罵誰呢,你再罵一聲我聽聽!”
他叫莫應棠,是莫茹的大弟。
莫應熠坐在地上抽泣,也不敢站起來。
莫茹追出來,趕緊把小弟扶起來,看着進來的莫應棠,笑道:“大弟。”
莫應棠扭頭看她,眼圈瞬間紅了,兩步跨上來,用力地抱住莫茹,聲音哽住:“姐——”
他現在個子比莫茹高,可因爲吃不飽,身上沒肉,瘦瘦的都是骨頭,直咯人。
莫茹拍拍他的後背,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哭了,忙擦擦眼淚,好好看看這個弟弟,真是一個清俊的少年,和堂兄一樣俊,但是沒有那種陰沉的氣質,更冷冽一些。
她笑了笑,摸摸他的頭,“大弟長這麼高了呢。”
莫應棠原本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來,“姐,我都大了。”
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了。
莫茹道:“脾氣怎麼更大呢,對弟弟怎麼能動手。”
莫應棠:“我沒動手。”
莫應熠:你動腳!
莫茹又把莫應熠拉過來,檢查檢查,“踹哪裡了,疼不疼?”
莫應熠吧嗒吧嗒流眼淚,指了指自己的腰:“姐姐,疼。”然後撲進莫茹懷裡,在她懷裡使勁的擦眼淚,委屈得跟什麼似的。
不等莫茹說話,莫應棠一把將他拎一邊,冷冷道:“你再裝!我踢你屁股,還沒使勁你就坐地上,你哪裡疼?”
莫應熠委屈得很,笑聲嘟囔:“哪裡都……不疼”,然後默默地擦眼淚。
莫應棠:“哭什麼哭,道歉!”
莫應熠眨巴着又黑又長的睫毛,上面掛着晶瑩的淚珠,“姐姐,對不起,我不該說混賬話氣你,你打我吧。”
莫茹:“行啦,道歉也要發自內心才行,逼着可沒用。咱們好久沒見肯定有很多誤會,先把以前的放下,看以後行不行?”
莫應熠點點頭。
莫茹摸摸他的頭就又拿一塊糖給大弟,“大弟,我也給你帶了一塊糖”。
莫應棠:!!!
“姐,我是大人了!”
拿糖哄他,當他三歲小孩子呢。
莫茹:……好像有點不大對。
她笑道:“快進屋,我還給你們帶了吃的。”
莫應棠道:“姐,你都嫁人了,以後不要拿東西回來,我會好好幹活兒養家的。”
莫應熠:“姐夫對姐姐可好了,姐姐在婆家能吃飽。”
莫應棠:“他要是敢對姐姐不好試試!還有你,不要想着讓姐姐拿東西回來給你吃!”
莫應熠又不敢說話了。
現在在這個家裡,他最怕大哥,因爲大哥纔是當家做主的。
別看他只有十五歲,可幹啥都敢拼命。姐姐被姐夫領走那年冬天,那些混蛋半夜又批鬥爹孃,把爹打暈了還把娘給抓走,是大哥去拼命才把娘搶回來的。
堂哥把大哥送回來的時候,大哥一身都是血。
他以爲大哥要死了,嚇得一直哭一直哭,結果大哥醒了給他一巴掌,罵他:“哭個屁就會哭,沒死也被你哭死了”。
但是,娘再也沒有被他們拖出去過,他就知道大哥是最厲害的,和堂哥一樣嚇人不能頂撞。
莫應熠小聲提醒大哥,“姐姐現在好了,已經不傻……”
莫應棠打斷他:“你是不是欠揍,姐姐一直都好好的。”他從來不承認自己姐姐傻,只不過是被打得腦子裡有淤血而已,現在淤血散去自然就會好的,他一直堅信不疑的。
莫應熠就抿着嘴不說話了,他沒想到大哥竟然一點都不驚訝姐姐不再傻的事情。
莫應棠:“姐姐你等着,我去打飯。”
他見到莫茹,就和從來沒有分別過一樣熟悉自然,絲毫不爲她不再傻而激動,也不爲重逢敘舊而喋喋不休。
他進屋端了瓦盆轉身就走出去,走到牆外的時候看到有人進來。
周明愈和沈淑君扶着莫樹傑一起回來。
莫應棠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青年扶着他爹孃,立刻認出來是周明愈,他悶悶地叫了一聲,“姐夫。”
周明愈朝他笑了笑。
見大兒子竟然回家了,莫樹傑和沈淑君夫妻倆有些激動,卻按捺着並沒有太過表現出來。
沈淑君笑道:“大弟,你見着姐姐了?”
莫應棠臉色有些僵硬,嗯了一聲,“我去打飯。”然後飛快地走了。
“咳咳咳咳……”莫樹傑一陣咳嗽。
沈淑君趕緊給他捶背,“快上炕去歇歇。”
莫樹傑道:“你別管我,先招待閨女和姑爺。”他對周明愈道:“外面冷,快家去。”
莫茹和莫應熠從屋裡出來,她看着原身的爹孃,臉型身量和她的爸媽相似,頓時心口涌出一陣熱流,沒有任何困難和阻礙,她就接納爲自己的父母。
可是看到他們被折磨得形銷骨立,她又非常憤怒,身體禁不住微微發抖。
爹的成分是中農,貧下中農是一家,爲什麼中農也挨鬥?
莫樹傑身子有些佝僂,身體很瘦,那件破棉襖在身上空蕩蕩的,一條腿走路的時候拖着地,左臂也微微彎曲着伸不直。
其實他原本個子和周明愈一般高,也是身強力壯的好青年,長得又俊,多少人家想和他結親。
現在就算剃着光頭,都能看出他滿頭花白的頭髮茬,一張臉更是新傷壓舊傷,不但有好幾條長短不一的陳年傷疤,毀了原本俊秀儒雅的臉,現在還帶着未退去的烏青,脖子上也有一圈痂。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
可他今年才三十八歲。
沈淑君略好一點,臉上沒有傷口,但是也被剃了陰陽頭,頭髮長的齊耳,短的寸長,整個人自然是瘦得脫了相。
她發誓,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他們!
瞬間,她的心被內疚攫住,她哽咽道:“爹,娘,我回來了。”對不起回來的有些晚了,夫妻倆已經聽周明愈說莫茹現在病好了和正常人一樣,夫妻倆就激動地跟什麼似的一個勁地感謝周明愈。
這會兒聽女兒果真說話清楚,越發高興,沈淑君眼眶紅紅的,莫樹傑眼淚止不住地淌,他拉着莫茹的手,淚眼婆娑着,“孩子,你好啦?真的好啦?”
莫茹點點頭,哽咽道:“爹,我好了,真的好了。”
莫樹傑就對沈淑君笑,“孩子娘,你聽你看,咱們妮兒好啦,多虧了老周家啊,都是善心人,好心有好報。”
他又跟周明愈道謝,又歡喜地摸摸閨女的頭,捏捏她的胳膊感覺衣服很厚實,心裡鬆了口氣,提着兩年的心終於落地。
看着周明愈對閨女好,他內疚兩年的心也終於舒展一些。不管當初怎麼想的,總歸不是正兒八經地嫁閨女,的確要了人家老周家一麻袋地瓜幹,被人家戳脊梁骨說賣閨女也不冤枉。
要是閨女去了婆家受罪,那他真是不能原諒自己。
現在看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閨女跟着愣小子走了,起碼有口飽飯吃,沒人欺負不用挨禍害。
幸好,周明愈這個小子當初看着愣頭愣腦的,卻是個知冷知熱的,是個善良人。
婆家一家子也是善良人,謝天謝地,祖宗保佑。
沈淑君也很激動,嘴脣顫抖着,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着的閨女,居然好好地出現在眼前,怎麼能不讓人激動?
莫茹又問二弟莫應斐。
沈淑君告訴她也去挖土了。
莫應斐才十二歲,爲了多掙工分也主動跟着挖土,不過他在少年組,不能和大人一個組。
莫茹扶着莫樹傑進屋,聽着他身上發出奇怪的唦唦聲,問了一下,莫樹傑卻說沒事,是腳走路不利索蒲襪拖地的聲音。
一家人進屋裡落座,莫茹讓爹孃上炕。
莫樹傑卻不肯,最後好說歹說上了炕,他趁着閨女沒看見的時候趕緊把凍爛的腳儘量別在裡面不讓看見。
莫茹就讓小弟去鄰居家藉口熱水回來給爹孃喝,她又趕緊把箢子拿到炕前的桌上,從裡面拿出窩窩頭、蒸南瓜來放在炕上,“爹孃快過來吃飯。”
莫樹傑和沈淑君看她居然帶了這麼豐盛的吃食,不但沒欣喜若狂,反而憂心忡忡。
沈淑君看向門口的周明愈。
周明愈理解她的想法,立刻道:“爹孃,咱們生產隊口糧夠吃的,這是我們用工分換的,只管吃,是正經來的。”
兩人點點頭,莫樹傑抹了一把淚,“天底下還是好人多,咱們妮兒碰到好人家了。”
沈淑君道:“女婿給帶來的,你就放心吃吧,趕緊吃兩口。”
周明愈道:“爹孃不用擔心,你們只管坐在炕上慢慢吃,沒人敢來搗亂。”
莫應熠一溜煙地借了半小盆溫水回來給爹孃喝。
夫妻倆喝了口溫水,然後把窩窩頭掰開給莫應熠一塊,另一塊省着,他倆吃莫應熠帶回來的那塊地瓜。
兩人一邊吃還時不時地驚跳一下,扭頭往窗外看看是不是有人闖進來。
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以前沈淑君和莫樹傑吃飯的時候,經常有村幹部帶着民兵衝進來,把他們拎出去要求遊街、批鬥。
家裡的門窗院牆都給打爛,說壞分子不應該有圍牆門裝,就應該四敞大亮地給人監視才行。
要是想多吃口慢了一步,就要捱打,那些人把吃食給潑地上把瓦盆摔碎,再故意把莫樹傑摔在碎瓦片上。
莫樹傑不敢也不能反抗。
他見慣爹和大哥被鬥,要是敢反抗便會招致更狠辣的毒打,所以他一直都死死地咬牙忍着。
只有妻子被打的時候他就撲過去護着,自然也會被加倍毆打,曾經被打斷兩根肋骨,也沒正兒八經地醫治,好了以後身子一邊有些蜷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