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渭南縣,甘井莊。
崔婕住在莊子裡越來越習慣了,和李欽載一樣,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本來就應該屬於這裡……
大唐如今不算盛世,但民風之樸實,卻尤勝盛唐時期。
莊戶們的熱情和友好,往往能讓一個異鄉人產生歸屬感。
開春後渭水河解了凍,莊戶漢子們去河邊打魚,滿載而歸後順手便扔兩條在崔婕的院子裡,崔婕過意不去,追上去要給錢。
憨厚的莊戶漢子笑着直襬手,飛快走遠,死活不肯收錢。一說便是順手的事,老天爺給的東西,沒道理收錢。
春雨過後,山林裡也有了蘑菇和春筍,婦人們結伴進山,尋摸點山貨,運氣好偶爾還能打個兔子,回頭也是順手給崔婕分一點,仍是死活不肯收錢。
明明都是貧窮的莊戶人家,可錢這個東西在他們眼裡卻不知爲何變俗氣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人情味兒。
今天我送你兩個雞蛋,明天你回禮一塊麪餅。來來往往的,互相再攀幾句閒話,感情便這樣不知不覺深厚起來。
崔婕越來越喜歡這裡了。
這種喜歡甚至與她心愛的男人無關,純粹是喜歡這種帶着煙火氣的人情味,貧窮卻充實。
如果生命中沒有李欽載的出現,崔婕仍然會堅定地住在這裡,過着樸實簡單的生活。
比起富貴卻冷漠的崔家老宅,這裡強太多了。
開春後,路上積雪消融,兄長崔升也來得頻繁了。
知道李欽載隨軍出征,崔婕一人孤苦無依,崔升放心不下,經常帶着滿車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來甘井莊。
兄長給得太豐厚,崔婕用不了那麼多,但也不拒絕。
她把兄長送的東西贈給莊戶們,張家送兩張硝制好的羊皮,李家送兩斤來自長安城的精緻糕點。
莊戶們推辭不過,於是千恩萬謝,同時也不忘投桃報李,三不五時總會朝院子裡扔兩條魚,一籃山貨。
就這樣來來往往,崔婕已完全融入了這座莊子。莊戶們也漸漸將她看作莊子裡的一員,甚至連足不出戶一心向佛的李家祖姑母也破天荒地出了兩次門,特意看看這位傳說中的侄孫媳。
已是春暖花開時節,天氣越來越暖和,院子周圍的泥土裡不覺冒出幾朵不知名的野花。
崔升崔婕兄妹坐在院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沒名沒分的,住在別人莊子裡也不是個事兒,李景初歸來後,得給個交代纔是。”崔升皺眉,對妹妹堅持住在李家莊子的決定很不滿。
崔婕垂瞼,臉蛋不覺發紅:“他……會有交代的。”
崔升哼了哼,瞥了她一眼,道:“你自小文靜溫婉,這次算是做了件出格的大事,記住,這輩子僅此一次,日後嫁了人,若再敢如此胡鬧,崔家都不會再認你了。”
崔婕微微蹙眉:“兄長說話何必如此難聽,女子便不能有一絲自己的主意麼?”
崔升又哼:“這話莫跟我說,跟你以後的夫婿說。”
頓了頓,崔升又道:“李欽載歸來後,你倆的婚事該定個日子了,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拿定主意,我真會抽你。”
崔婕臉蛋又紅了,垂頭羞澀地道:“我……聽兄長的。”
崔升冷笑道:“你怕是忘了當初離家逃婚時多犟了,信誓旦旦說什麼此生絕不嫁李家的紈絝子,結果跟人家對上了眼。”
“現在又說什麼聽兄長的,呵,兩家長輩活該爲你倆操碎心,你們倒是一旁卿卿我我去了,矯情不?”
崔婕愈發掛不住臉,羞愧得不行,垂頭低聲道:“兄長莫說了,我已知錯,以後不再任性了,誰叫……那傢伙名聲那麼壞,卻偏偏……”
“偏偏一肚子才華,品行其實也沒那麼壞,對不對?”崔升似笑非笑接道。
“兄長也是這麼覺得的?”
崔升差點呸出聲,當着妹妹的面,還是強忍住了。
這位大舅哥對妹夫可從來沒看順眼過,沒有原因,就是不順眼,天生的八字不合。
“沒錯,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崔升皮笑肉不笑地哼哼。
崔婕信以爲真,杏眼愉悅地彎成月牙兒,笑道:“當初決定留在莊子裡果然沒錯,相處久了,便知他的真性情,便知他是否可託付終生。”
崔升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來此之前,我在長安城聽說了一個消息,那小子在百濟又立功了。”
崔婕一愣,接着大喜:“他一直那麼厲害,立了什麼功?”
崔升哼了哼,道:“聽說又弄了個新玩意兒,跟火藥有關,摻進鐵片片點了,巨響之後能放倒一大片敵人。”
“水師大總管孫仁師派人將此物送進長安,並與劉仁軌聯名爲他請功。陛下驚讚不已,長安的兵部官員和將軍們每日演練新的陣法,據說以後大唐對外用兵的陣型和方式都會因此物而改變。”
儘管不情願,崔升還是嘆道:“李景初之才,果真名不虛傳,對這一點,我還是很服氣的。”
崔婕臉上笑開了花兒,情不自禁露出傲嬌的小模樣:“我的夫……咳,父母相中的人,當然不錯。”
崔升冷眼見妹妹喜滋滋的模樣,真的忍不住很想問她,臉疼不疼?
嘆了口氣,崔升又道:“但是還有個壞消息,你聽聽便好。”
崔婕笑容一凝:“什麼壞消息?”
崔升沉聲道:“今早百濟國快馬送來軍報,李景初率水師戰艦六十餘艘,將士六千餘人,本來奉了孫仁師的軍令回大唐登州,結果軍報上說李景初所部海上迷路,誤登倭國本島,陛下大發雷霆,下場怕是不妙。”
崔婕臉色刷地蒼白起來,顫聲道:“他在海上迷路了嗎?會不會有危險?倭國與大唐交戰,若他誤登倭島,豈不是孤軍深入無援?”
崔升冷哼道:“你信他的鬼話?”
“難道不是?”
崔升嘆道:“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人信了他的鬼話,什麼海上迷路,什麼誤登倭島,呵,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的目的就是不惜違抗軍令,率領六千餘將士登陸倭國,殺它個翻天覆地。”
崔婕驚愕地睜大了眼,眼神充滿了不解。
崔升搖頭道:“男人打打殺殺的事,你不懂。總之,李景初違令之舉,陛下龍顏大怒,回來後怕是會被問罪。”
崔婕蹙眉道:“他不是衝動的人,本已立下大功,爲何不安分回到登州,爲何還要冒險率部登陸倭島?我想他這麼做必有他的道理和苦衷,陛下若連問都不問便治罪,豈能服衆?”
崔升失笑:“還未嫁過門,便夫唱婦隨了麼?”
崔婕顧不得害羞,俏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堅定:“若他歸來後被陛下問罪,我第一個不服,定要爲他伸冤求告!他從來不是衝動的人,就算做了什麼出格的事,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陛下縱要治罪,也要聽了他的道理後再計較處置。”
崔升暗歎,女人怎會如此善變,當初那寧死不從的模樣,與現在這禍福與共的樣子,根本是兩個極端。
同樣的一個人,同樣是闖禍,以前一口一聲敗類紈絝子,如今擲地有聲要幫他伸冤。
妹妹住在莊子裡這些日子,那混賬東西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
沒精打采地嘆息一聲,崔升道:“你省省吧,今日還有第二道軍報,李景初率六千將士登陸倭島後,十數日間橫掃倭國,如今倭國近半國土已被他所佔,眼看要滅國了。陛下轉怒爲喜,說不定還會給他升官呢。”
崔婕震驚地張大了嘴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