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捱過揍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同樣的,沒吃過烤紅薯的人生也是殘缺的。
小時候追着賣烤紅薯的三輪車滿街跑,沒錢聞聞紅薯那香甜的味道也很滿足,尤其是看着烤好的紅薯表皮溢出暗紅色的蜜汁,就忍不住流口水。
長大以後雖然還是沒什麼錢,但至少烤紅薯還是吃得起了。
然而不知爲何,當自己有錢吃得起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回童年那垂涎欲滴的感覺了。
大概是因爲人長大了,曾經單純無邪的食慾,已經被人生中別的慾望佔滿了吧。世界上吸引人的東西那麼多,誰還會在乎童年時玩爛了的玩具,和不值一提的一口烤紅薯呢?
蹲在院子裡,李欽載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蕎兒。
我的童年他的童年其實都一樣……
當然,也有不一樣的,蕎兒明顯捱揍太少了,不像前世的李欽載,小時候就被迫練成了一身鋼筋鐵骨。
“爹,這是今日從地裡收的番薯嗎?”蕎兒好奇地湊近番薯打量,還拿起一個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沒錯,爹好不容易偷出來的,今日給你們嚐個鮮,記住要低調,天子都捨不得吃呢,若非我今日眼疾手快順了幾個,哼哼……”李欽載表情滿是得意之色。
崔婕白了他一眼:“夫君說什麼呢,也不怕教壞蕎兒,本來就是夫君發現的,又種在咱家的地裡,收成了吃幾個又何妨,什麼偷不偷的,難聽得很。”
李欽載笑道:“我就喜歡夫人這理直氣壯的樣子,明日我便給夫人在村口搭個棚子,讓夫人端坐裡面,村裡的狗路過都得給夫人交過路費……”
崔婕呸道:“夫君又不說人話了!”
一旁的金鄉噗嗤一聲,掩嘴輕笑不已。
崔婕瞪了她一眼,道:“你笑啥?”
金鄉搖搖頭,隨即溫柔地笑道:“我……就喜歡夫君現在的樣子,滿腹經天緯地的學問,卻經常弄點小驚喜藏着掖着,然後拿回家來跟妻兒一起偷偷分享,日子過得……嗯,很有煙火氣呢。”
崔婕一怔,隨即也望向李欽載溫柔地笑了。
“夫君既然拿了幾個番薯,就莫浪費了,該怎麼做纔好吃,夫君想必比妾身更清楚。”
蕎兒也興奮地道:“爹,快點做番薯,咱們嚐嚐鮮。”
李欽載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自信滿滿地在炭火上支起一個鐵網狀的烤架,然後將幾個番薯往烤架上一扔,打完收工。
三人愕然注視着他,崔婕半晌吃吃地道:“夫君,這就完了?”
“不然呢?我叫它們站起來給你跳個舞好不好?”
崔婕白了他一眼:“這半年妾身只聽說這東西很金貴,還以爲它的做法多複雜,原來就是烤熟而已……”
“不好意思,爲夫我也想炫個技,但實在沒有發揮的空間。”李欽載遺憾地道。
總不能拿它來炒菜吧?那未免太反人類了,就像豆腐腦喝鹹的一樣堵心。
等了很久,番薯表皮開始起褶,空氣中散發着濃濃的香甜味道,番薯表面也流淌出一絲絲紅色的蜜汁,看着崔婕三人都暗暗咽口水,蕎兒更是像動物園下午四點的猴子一樣躁動不安。
李欽載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於是用一個鐵夾子夾起一個番薯,猶豫了一下。
蕎兒吞了吞口水,但還是非常剋制地道:“爹,先給姨姨吃,姨姨肚裡有阿弟,他也很想吃。”
崔婕寵溺地揉了揉蕎兒的腦袋,笑道:“我一個大人跟孩子搶食,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了?夫君,給蕎兒吧。”
李欽載想了想,將第一個烤好的番薯給了蕎兒,叮囑他放涼了以後撥開外皮再吃。
“再過不久,蕎兒就要當兄長了,以後伱的人生裡,或許處處都要謙讓,凡事都要讓着阿弟阿妹,但現在,你還是父母眼裡唯一寵溺的孩子,珍惜好時光吧。”李欽載揉着他的腦袋笑道。
蕎兒不解地道:“爹以後不疼蕎兒了嗎?”
“說什麼胡話呢,爹只要活着,當然永遠疼你,”
李欽載嘆了口氣,道:“只是以後,爹要多疼幾個人了,比如一家人只有一個烤番薯,如今你可以獨自吃一整個。”
“但以後,這個烤番薯會分成好幾份,你只能吃其中的一份,其餘的要分給你的阿弟阿妹,你願意嗎?”
蕎兒點頭:“蕎兒已經長大了,沒小時候那麼饞了,其實我也可以不吃的,都給阿弟阿妹,蕎兒也沒意見。”
一句話說得崔婕和金鄉動容,李欽載笑道:“不必太懂事,讓人心疼。你年歲不大,還可以在爹面前再任性幾年的,那麼快長大做什麼?”
“成年之後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煩惱,爲名爲利,爲權爲色,多年以後當你回憶人生,你會發現,原來人生裡最快樂的時光,便是今夜此刻,一家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烤番薯……”
“今晚烤出來的番薯,味道簡直是人生中唯一絕美的味道,一輩子都很難再吃到了。”
蕎兒懵懂地眨眼:“爹是在說烤番薯嗎?”
李欽載淡淡地一笑:“不,爹跟你談的是人生。關於生老病死,關於聚散無常,關於歲月殘酷,我,你姨姨,你二孃,若干年後,我們終將在你的生命中缺席。”
“幸好你現在聽不懂,等你聽懂了,你就真的長大了,那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崔婕和金鄉莫名紅了眼眶,崔婕使勁吸了吸鼻子,道:“夫君又惹妾身傷感了……”
金鄉眼裡含着淚光,卻白了他一眼,嗔道:“明明一家人偷吃烤番薯,夫君弄得如此傷感作甚?壞了好心情。”
蕎兒確實沒聽懂,番薯漸涼,蕎兒已開始剝皮,燙得齜牙咧嘴但興致勃勃。
李欽載將另外幾個烤好的番薯分給崔婕和金鄉一人一個,他自己也拿了一個剝開外皮。
冒着嫋嫋熱氣的番薯,空氣中散發着濃濃的香甜味。
李欽載輕輕咬下一口,入口既軟又糯,粉糯的甜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鼻腔裡,幾乎不用怎麼咀嚼,鬆軟到極致的番薯瞬間便化爲流質,在嘴裡翻滾。
入口即化,脣齒留香。
果然還是前世熟悉的味道。
李欽載閉上眼,有那麼一瞬間,自己彷彿回到了千年以後,那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子,追着賣烤紅薯的三輪車滿街跑,沒錢卻饞意滿眼地盯着賣烤紅薯的老頭兒。
老頭兒掰下一塊小的遞給他,故作不忿地揮揮手,嚴厲地告訴他,僅此一次,下不爲例。
髒兮兮的小子嘻嘻一笑,將小塊烤紅薯扔進嘴裡,也不道謝,轉身就跑。
花褪殘紅,青杏尚小。
回首已是千年身,莊周與蝶,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