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走廊

在這種壓力之下,柏彥當然沒辦法睡着。

但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下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居然在郭力踏進房間後就一直把自己的腳黏在馬桶蓋上,然後用膝蓋將自己的腦袋夾在裡頭,兩眼半睜半闔的。

郭力戰戰兢兢地、非常緩慢地走着,兩隻手緊握成拳擋在胸前胡亂護衛,眼睛好像直視強光般不停眨眼、瞇眼。

我知道那是恐懼突然撞見屍體的自然反應,儘管郭力正是爲了這個目的而來。

站在柏彥房間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動,慢慢將頭轉向右邊,與浴室裡蹲在馬桶上的柏彥四眼交會。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彥打了個冷顫。

久久,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將臉貼近屏幕,那畫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質低劣的舞臺劇,兩個演員不約而同忘記臺詞,只好尷尬相互對視似的。

但是舞臺劇又必須持續進行,我這個導演兼唯一的觀衆也只好無奈地等着。

終於,前來談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後先開口了。

「我想請你請你原諒」

郭力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定認爲蹲在馬桶上狼狽不堪的柏彥,正是爲死去的情郎令狐傷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彥完全無法言語,絲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說些什麼。

郭力突然開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樹,了無生機。

我明白,這哭泣並不是懊喪或懺悔,也不是想交易對方的憐憫,而是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流,但他的樣子卻比悲痛欲絕還要更深的無望,他徹底的認輸,沒有底線的拋棄,除了

「我只求你放過我,將令狐的屍體還給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郭力沙啞地哀號。

柏彥先是震動了一下,隨即又陷入輸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個我」殺了那個死同性戀

柏彥機械式地指着牀底下,什麼也沒有辯解。

說了又有什麼用呢?另一個人格這種事,全世界只有美國好萊塢電影裡的法官跟陪審團願意相信。

看到柏彥終於允許郭力接觸屍體,郭力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屍體不是在牀下就是在櫃子裡,如果屍體還沒被支解的話。但沒有柏彥的允許,談判就不能獨斷地進行下去。

不知從哪出來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的身體,他連滾帶爬到柏彥牀邊,將擋住屍體的雜物與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屍體,這時可不是害怕屍體的時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無孔不入的蒼蠅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躍產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過是丟掉了靈魂,他還留下營養豐富的蛋白質供亂七八糟的生物在上頭孵化,在內臟裡啃食。

遺愛人間,到底應該禁止遺體火化。

令狐的屍體,像一串斷斷續續的刪節號,要說不說的,將句子硬生生斷在那邊。

令人難受的氣氛,卻又不得不替這個場景說句臺詞將模糊的句子給接下去,誰都好。否則一旁的靈魂都將失控。

「對不起。」

柏彥機械吐出這三個字,復又將整張臉深深埋在身體裡,就像找不到殼的寄居蟹。這是他言簡意賅的臺詞。

郭力一愣,隨即明白柏彥在說些什麼。

柏彥在爲他的橫刀奪愛道歉。

「不,我們我們都錯了要不是因爲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終一個人的感受,今天就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郭力突然覺得很悲哀,內疚的感覺從現在纔開始真正反噬。

這種反噬,會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種種具不良影響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們繼續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對話。預言會變得難以掌控。

「已經做對的事,又何必改變?」我想起海倫仙度絲的廣告詞,趕緊換了一雙布鞋走下樓。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毀了,都被我給毀了無論事情怎麼發展,我都不該做出這種事」郭力懊悔不已,我聽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聲音。

柏彥無言以對,他大概覺得對方崩潰過頭了。

我輕輕旋轉開鑰匙仍插在門把上的房門,訝異地站在門口。

「啊!」郭力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

柏彥不知發生了什麼狀況,立刻從浴室衝了出來,但因爲他剛剛蹲姿太久的關係,一出浴室就踉踉蹌蹌地被屍體絆倒。

我兩腿發軟,慢慢扶着門緣蹲坐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瞠目結舌,指着地上明顯是一條屍體的令狐。

他的胸口還插着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氣,完全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嚇呆了,就跟我與穎如起初交鋒時瞬間挫敗的情況一樣。

柏彥一看是我,立刻兩眼無神地頹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別再折磨我了。」的疲憊表情。

這情景對他們來說,一定會用上「那時,整個時間彷佛都凍結住了,大概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這樣的老舊形容詞,但我,一個介入者,卻很實際地在心裡面讀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動手殺人的郭力終於試圖開口解釋什麼或承認什麼,但所有的話都在他的腦袋裡錯亂掉了,我只聽到含糊不明的發語詞在郭力的嘴巴里咀嚼着,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將還插在房門上的鑰匙拔下、關上門。

郭力不明究理、往後退了一步,連自暴自棄的柏彥都忍不住擡起頭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們倆,雙膝跪地,三個響頭扣扣扣墜地。

「求求你們!不要將今天的事說出去,我一點都不想插手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麼談情說愛、是誰動手殺人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我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也千萬別去報警」我的語氣中滿了惶急的懇求。

兩個兇手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的舉動。

我繼續磕頭道:「你們也清楚,我這個人什麼專長都沒有,就只有這一棟長輩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這棟房子死過人的事給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搬進來?我求求你們了,我這房子以後還要租人,你們行行好,這件事大夥齊心一起將它給蓋了過去,別讓我下半輩子喝西北風成不成!」

我不停磕頭,不停磕頭。

好不容易當我擡起頭時,郭力的臉上充滿了複雜的線條,不知道該怎麼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彥忽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重振雄風異軍突起大顯神威,簡直興奮的不得了,大叫:「沒問題!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一秒鐘過後,他突然想到郭力還沒跟他算帳,所以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時,他往旁邊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無法置信地看着柏彥。

這小子扣着屍體不放,不就是爲了要跟他談條件嗎?雖然柏彥扣住屍體已經意味着不會報警、要私下解決這件事的訊息,但房東我幾句話就讓他如此興奮,這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覺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着柏彥,不知道該怎麼將疑惑說出來。

我果斷大聲說道:「不要往下說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將事情張揚開來,現在就該一齊想辦法把屍體解決掉,況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麼死的!這隻會帶給我麻煩而已!所以你們要發誓,絕對不能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今後即使只有我們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將來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們之間的誰幹的還是一起幹的,都不能將我跟這棟房子扯進去,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郭力緊皺着眉頭,偷偷觀察着柏彥。

柏彥當然一股勁地點頭,神采煥發的。

「我發誓。」郭力開口,抖擻了精神:「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將來也不會提起,也不會將房東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發誓!」柏彥簡直樂瘋了,說:「要是我將這件事說出去或是將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

「那好!」我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處理他?」我指着令狐。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死後竟會成爲不明不白的籌碼,陷入狗屁不通的交易裡吧。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說是非常簡單、卻也非常艱鉅。

就是使這兩個兇手將焦點聚集在消滅犯罪證據上,而不是懷疑對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後目的。

畢竟,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我只能將場面打亂、重新整理,而無法消滅矛盾本身。

荒謬的,三個參與兇案程度不同的兇手,圍着一具屍體坐下。

我看了看柏彥。

「這個這邊再往上十幾分鍾就是梧棲海港了,把他往海里一丟就行了!說不定一路隨洋流飄到美國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飄到非洲就更沒問題了。」柏彥說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

自己殺掉了郭力的枕邊人,居然想隨便處置屍體矇混了事,郭力要是生氣反悔就慘了。

於是柏彥頓了頓,自言自語:「從昨夜開始我已唸了好幾百遍的往生咒跟南無阿彌陀佛,算算時間,令狐兄現在應該已經往生西方極樂、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屍體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嗯,在海里也逍遙自在些」

「你在鬼扯什麼?」我打斷柏彥的恍神言語,責罵道:「丟在海里遲早會給衝上岸來,但時候查起來你能脫得了干係?依我看,還是找個地方掘個坑埋了比較妥當,地方當然是越荒涼越好。」

郭力點點頭,不發一語。

他跟大獲解脫的柏彥不一樣,他的思緒雖然依舊混亂,但年紀與涵養讓他看起來深沈多了,他應該早就想好應埋在哪一座山、哪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個,這下」我刻意避開令狐的屍體,假裝我實在不想多看一眼:「這下有點難處理,你們有裝得下他的大箱子嗎?」

柏彥立刻接口:「怎麼可能有箱子可以裝得下這麼大的一個人?當然要」

柏彥及時住口,擡頭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屍會不會比較妥當一點?」郭力謹慎地回答。

他本來就準備好一堆工具要分屍。

「這分屍我受不了,也不敢看。」我爲難道:「這個部份能不能由你們兩個自己去做?」

「應該的。」柏彥跟郭力不約而同說道。

瘋狂的想法一旦啓動,理性的討論就理所當然盤據在三個兇手的語言裡。

「分屍要用什麼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彥天真爛漫問。

「恐怕得鋒利一點的,才比較嗯,比較稱手,比較有效率。」郭力壓抑着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這把現成的刀子行不行?咦?這不就是樓下廚房那把刀子嗎?」我大驚小怪指着令狐身上的兇器,裝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誰拿的刀子、卻又不想真正瞭解的欲言又止。

「這工具這工具我可以張羅,別用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他準備好的鋒利手術刀,不過生怕觸怒柏彥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讓柏彥知道他早就準備支解柏彥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說出來的話,心情看起來異常愉快的柏彥恐怕會反悔。

「不,事不遲疑,我贊成房東的建議,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機會就越大,就用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殺死人,可見一定很鋒利,有句話說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彥果斷說道。

郭力看了柏彥一眼,他實在越來越胡塗了。

但郭力確確實實送了令狐的性命,這明確的、可體驗的事實讓他在過程中處於完全被動的角色。

說不定,柏彥是心情惡劣到了頂點,於是乎性情大變?還是柏彥本來就有精神病的問題?

「這刀上有誰的指紋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堅決不碰的,你們自己來吧。」我說,索性坐到牀上。

「還需要幾個堅固的大塑料袋,地上也要鋪一個,免得血流的到處都是、不好處裡。」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樓下買,很快回來。」我說,作勢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裡正好有幾個,我去拿吧。」

柏彥深怕郭力反悔,說:「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裡割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濟,一鼓作氣將它給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軟,夜長夢多。」

我附議:「這也有道理,我就在這坐着,你們去浴室割吧。不過動作得快點,天亮前想個好地方埋了,這件事就此了結。」其實我更怕他們倆人反悔。

柏彥沒口子的說好,郭力只有點頭的份。

於是兩人將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將令狐的頭押在馬桶裡,省得面對屍體最恐怖的、最容易產生記憶殘留的部份。

柏彥拿起刀子,乾嚥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從何下手吧。

郭力嘆了一口氣,無聲從柏彥手中接過刀子,往頸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鋸下去。

「嘖」我還真不敢看。

就這樣,兩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輪流割着。

郭力吐了一次後就冷靜下來,漠然地操刀。

柏彥實際上根本沒宰過人,乾嘔了三次後才勉強鎮定下來。

慢慢的,浴室中內臟與腸子流了一地,黃色發臭的脂肪黏在兩人的衣服跟瓷磚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發暈,味道更是難聞的不得了,我只有捏着鼻子等待令狐變成一塊塊不可辨識的東西。

插播個忠告,識相就拿筆跟紙抄下來。

我說,如果你想支解一個人,又很趕時間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幹,想點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陽臺點一把火將屍體焚掉之類的。

因爲割肉不僅噁心、遇到關節與韌帶更是耗時又費力,但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腸子只能算是小兒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爲支解後的屍體就是一塊又一塊連皮帶骨的肉,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必須另外準備很多堅固的塑料袋包好或塞好亂七八糟的內臟,還要將腸子捆好或仔細切段,最後還得拿鹽酸好好將一塌糊塗的地板刷個幾十次,纔將湯湯水水的脂肪、屍水、血處理個大概。

支解真是一門專業,應該要有專人負責。

等到令狐的屍體完全變成一把把的爛肉後,柏彥跟郭力兩人的身上全是細小的碎肉跟飛濺的血漬。

柏彥的右邊耳朵上還吊着一團半透明狀的漿液,隨時會垂下來似的,郭力動手的次數跟時間更多,整條褲子浸的油膩膩黃澄澄的,實在有礙觀瞻。

「那個手跟腳乾脆剁碎一點,免得塑料袋萬一破了,給人瞧出是死人來的。」我建議。

人的手腳、跟臉耳口鼻,是最好辨識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沒研究過人跟動物的內臟、肉塊長得哪裡不同。

郭力點頭同意,幾乎要暈倒的柏彥只得接過刀子,將二十個指頭一一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點半,兩個一整天沒吃飯的兇手簡直累壞了。

「你們兩個身上又髒又臭的,不過沒時間讓你們洗澡,拿毛巾隨便擦一擦就行了,我們去郭力房間拿塑料袋回來裝屍塊,然後就開車去山上棄屍。」我說。

於是兩人用溼毛巾揩了揩身子後,郭力跟柏彥要了一套乾淨衣服,三人便偷偷摸摸惦着腳尖下樓,無聲無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門口,想起房裡分屍的工具散落一地,於是用手勢示意我跟柏彥在走廊把風,他自個兒進去,拿了幾個堅固的黑色塑料袋就出來。

我在走廊看着郭力進了房,看看對面老張的房門。

一些不明的小聲響在老張房間裡頭祟動着,似乎正進行着什麼。

「走。」郭力拿了許多大袋子走出房門,三人又躡手躡腳上樓。

回到柏彥的房間,我依舊坐在牀上冷眼旁觀他倆在浴室裡將屍塊分配進六個塑料袋的過程,然後再用其它六個塑料袋將屍袋重複包好,免得屍袋破了,難聞的液體流了出來可就麻煩。

我看着馬桶裡令狐完整的頭顱,說:「腦袋我提着,這樣保險一點。」

郭力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看了柏彥一眼,柏彥當然立刻將頭顱包好遞給了我。

「走吧。」我說。

「先上我的車再想想應該去哪纔好。」郭力說。

「然後去買一點掘土的鏟子吧,不過這麼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柏彥疲憊地說,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麼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總算將話又吞回肚子。他大概連洞都挖好了,所以他的房裡沒有看見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殺的人,昨天就回來準備分屍,要挖洞的話根本沒有時間。

所以,掘洞的工具應該在他的車子裡。

「這麼晚了,哪裡去買工具挖洞?我看先隨便淺淺埋一下,後天再一起去挖個深一點的洞吧。」我假裝提議。

柏彥不敢反對,但忍不住咕噥了一下:「天,還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氣,說:「今年清明掃墓的工具我碰巧還放在車上,將就一下沒有問題,不過鏟子只有一把,等會得輪流幹活。」

「那實在太好了。」我說,真佩服我自己。

三個人提起屍袋,戒慎恐懼要走下樓。

「等等,我們從升降梯下去比較安全,那裡直接通到屋子後面連着小巷的暗門不是?」郭力說,這顯然也是他原先的計劃。

我否決:「升降梯的聲音太大了,一啓動就會發出鏘鏘鏘的聲音。我們還是走樓梯吧。」這纔是我的計劃。

柏彥看着郭力跟我,有些爲難說:「升降梯就算會發出聲音也不要緊啊,根本不會有人好奇,反而我們三個大半夜的提着塑料袋,要是被其它人看到了,不會很奇怪嗎?」

郭力看着我。

我假裝爲難:「我承認我不想用升降梯,拜託,你們以後可以不住這裡,但我以後可還要用它搬東西,我一點都不想在那個密閉小空間回憶起棄屍這件事,是你你要嗎?」

郭力沒有意見,柏彥也悻悻然搖頭。

三個兇手,拎着六塊屍體走下樓。

依犯案情節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彥中間,我殿後。

凌晨兩點十一分。

剛剛看了太多太久的「紅色」,走廊的燈泡顏色也不覺殷紅了起來。

浴室中血腥又超現實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視網膜裡不停旋轉,搞得我有些頭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裡的秘密甬道令人透不過氣,好像隨時會坍塌。

每一口氧氣都是奢侈。

近距離被血淋淋畫面轟炸的兩人當然更慘。

柏彥的腳步有些搖搖欲墜,爲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踩着S型彎曲路線。

我們幾乎是惦着腳尖走路,像貓一樣。

到目前爲止,預言的結果幾乎一模一樣實行着,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應該裝在屍袋裡面,跟令狐一起被我們拎着,但既然左右都是個死,我也不介意將王先生交給另一個更優秀的屍體處理者。

這樣提着,還比較輕。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柏彥。

柏彥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膚黏在一起。

他正在經歷這輩子最大的峰迴路轉,雖然身體脫水虛弱,但他的意志卻逐漸鍛鍊堅強。

殺個人,可以令懦夫成長,是孩子長大的最快快捷方式。

「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邊暗中將左手提着的屍袋綁口解開。

三樓。

我看着前面老張的房間。

不知道老張出門了沒有?

用了什麼幼稚的棄屍方法?

裝箱?

裝袋?

烹食?

果汁機?

如果出門了,今晚什麼時候會回來?

總之,老張到底還是要回到這裡,免得到處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頭指向徹夜未歸的他。只要老張別遠走高飛,我的劇本都能將他網羅在裡頭。

突然,命運掀了一張好牌。

就在郭力經過自己房間的時候,對面的老張房門咿咿啞啞地打開,露出一張錯愕又蒼白的臉。

當然是做賊心虛的老張。

神經緊繃的郭力立刻停下腳步,有點失神的柏彥險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兩手牢牢抓着的塑料袋卻沒有摔落。

「嗯?張先生還沒睡啊?」

郭力的聲音很不自然,跟臉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買點酒喝。」

老張的語氣更爲乾澀,臉上驚愕的表情絲毫無法掩飾他心裡的不安。

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在一旁接不上話,氣氛僵在那邊。

我注意到老張的腳邊,也有一隻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來好沉。

唉,這個手腳特慢又了無新意的傢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張,這麼晚還要倒垃圾啊?」我開口。

「嗯,東西堆的多了,想說清一清,買酒的時候順便丟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老張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當然瞭解老張的不自然是因爲甫殺害王小妹的關係,但看在郭力跟柏彥這兩個同樣心中揣揣的人眼裡,只會單純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懷疑了什麼」。

「啊,正巧我們三個人要一起去丟垃圾,要不,垃圾拿來我們幫你丟了罷,反正順手嘛。」我哈哈一笑,故意讓老張心臟一懸。

老張的左腳在抽抖。

「這樣不好吧?太麻煩你們了。」

老張的腳顫抖的很厲害,連郭力都注意到了。

「順手之勞罷了,算不得什麼。」

郭力爽朗地說,他的腳也在顫抖,好像裝了金頂鹼性電池。

兩個人就這麼尷尬地對視。

要是老張跟我們一齊下去倒垃圾,爲了不使他起疑竇,我們就免不了跟着他、將零零碎碎的令狐拋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時候屍體被野貓野狗咬出來的機率簡直大不可言,比隨便挖個洞埋屍還要敷衍了事。

同樣的矛盾也發生在老張的顧慮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這麼丟在垃圾箱裡。

「來!我說了算!」郭力乾脆放下一個塑料袋,伸手要將老張腳邊的垃圾袋撈起。

老張機警擋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視線卻往旁轉移、停在滿臉蒼白的柏彥上。

「我們幫你丟就行了。」柏彥被老張盯得很不自在。

老張默不作聲。

他停在柏彥臉上的眼神,一直保持着強烈又寂靜的質疑。

一個人將屍體處理掉的壓力,可不是我們同坐一條船的三人所能體會。

無法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意孤行、強大的時間壓力、空間的不確定緊張,一切都體現在老張佈滿血絲的眼珠子裡。

柏彥被這麼一瞪,立刻加入了發抖的行列。

「我、受、夠、了。」老張一個字一個字強調,情緒即將崩潰。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說:「那好罷,我們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你自己慢慢來。」

老張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郭力的聲音,他豁盡全身的力氣盯着柏彥。

「是你乾的吧?」老張疾言厲色。

柏彥真正被嚇住了,張口結舌的看着郭力跟我求援。

「張先生,你醉了。」我溫言道。

「我沒醉!」老張幾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這小子栽的贓!」

「我我幹什麼了!你可別亂說!」柏彥跳了起來。

老張的怒火快壓抑不住,攻擊的本能快要跨越過偷窺者的自我保護界限。

好,自相殘殺吧。

這只是將劇本提早了幾個步驟。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清脆的高跟鞋聲節奏明快地踩下樓梯,突兀地迴盪在深夜的租宅裡。

每一次的「喀、喀」聲踩在地板上,我們四個人的心跳聲都跟着那該死的、毫不加掩飾的節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約而同、制約般的,我們四個棄屍新手慢慢轉過頭。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銳地從樓梯口折下,那「喀、喀」聲後,依稀還拖曳着遲緩的重物磨地聲。

四個喉結鼓鼓滑動,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樓的,是穎如。

一個攪局者。

一個突發奇想的臨時演員。

踩着高跟鞋,穿着淡藍色的連身短裙,濃濃的咖啡香自她每一個清脆步伐的間隔中流動着,墨黑長髮飄逸,使得穎如的小臉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隱隱約約。

我的耳朵裡似乎鑽進一股輕輕柔柔、綿綿細細的聲音,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但當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時,卻找不出那聲音的源頭,只覺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調,不知不覺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緒,我想築起心防,卻不由自主地跟着古怪的調子哼唱。

遠遠的,穎如在樓梯欄杆中,對着大家親切一笑。

美女的笑,當然帶動四個緊繃的下巴機械搖晃,所有人都沈迷在曲子裡。

然後,我們看見她的左手拖着一隻大黑色塑料袋,慢慢走下樓梯。

詭異的是,那黑色塑料袋異常沉重,導致穎如沒法子將它提起來,只是不在乎地拖動着,放任「它」在階梯之間自然碰撞,發出咚咚聲響。

那咚咚聲響一點也不好聽,卻奇特地「咚」在那綿綿悠長的音符中最適當的間隙,完全沒有一點突兀,反而更添樂曲的哀愁氣息。

也因爲太過沉重,使得地板、階梯與黑色塑料袋之間的摩擦太大,塑料袋因此破出一條小縫,在樓梯與地上拖出一條難以形容的、蒼勁有力的紅色書法痕跡。

呆呆的,我們四個人看着穎如從容從我們之間穿過,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們不由得屏住氣息。

就在穎如的髮絲掠過我鼻尖的瞬間,我才發覺那哀愁的曲子是從穎如的鼻子裡,淡淡地詠吟出來的。

直到穎如完全消失在轉角,我們才慢慢從現實與超現實中的迷惘中漸漸甦醒。

低頭一看,那條誇張的紅色液體痕跡並沒有隨着穎如的詠吟聲漸漸消失,就這樣一路拖劃到走廊盡頭,然後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樓邁進。

接着,我聽見一樓的鐵門打開,清脆的「喀、喀」聲繼續迴盪在幽暗的午夜小巷裡。

吹笛人走進了山洞,巨石無聲無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從此不見天日的恐怖童話。

我眨眨眼,在昏黃的走廊上搖晃着。

是幻覺嗎?

適才的歌聲太美、太稀薄,我的腦袋裡只依稀記得,那塑料袋的裂縫露出了半個人頭,以及兩隻靜靜插在眼窩裡的鉛筆。

久久,四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道何時無影無蹤,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好像喪失了很多應有的感覺?

諸如興奮、恐懼、戰慄、嘔吐、壓迫、惶急之類的。

我的心裡空空蕩蕩,什麼計劃、預言、謊言,彷佛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虛無。

「走吧?」許久,我打破僵局。

老張默默點頭,一口污濁的氣悠長地呼出。

沒有多餘的言辭,一切輕鬆起來。

輕鬆起來,所以沒有人急着朝原來的目的前進。

「剛剛那首歌好美。」老張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嗎?」柏彥問。

「好像是Gloomy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見多識廣,想要多做解釋,卻欲言又止。

然而,並沒有人繼續追問這首歌的來由。

大家又開始靜默。

靜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腦中,輕輕纏住每一寸神經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藍無際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無止盡的下沉中,穎如優雅的肢體律動,屍體咚咚,高跟鞋釦扣,濃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兩隻插碎眼珠的鉛筆。

所有的樂曲元素天衣無縫共鳴着,持續不斷。

持續不斷。

不知道是誰先踏出第一步。

總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彥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條斯理的走下樓,而老張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料袋王小妹,四個兇手晃着晃着,無須多語。

「臭死了,天啊,一羣人大半夜倒什麼垃圾?」

陳小姐打開門,手裡拿着空空的玻璃水壺。

她看見正經過門口的我們,不禁皺起眉頭埋怨。

我們面面相覷,正準備繼續走下樓時,我突然有點想殺了陳小姐。

「哈咻。」

我打了個噴嚏,左手拎着的塑料袋墜地。

令狐的頭顱從鬆脫的綁口中滾了出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滾到了陳小姐的腳邊。

陳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陳小姐才正要扯開喉嚨尖叫,郭力、柏彥、老張全衝上前去,六隻手亂七八糟摀住陳小姐掙扎的口鼻。

沒有慌亂的失序,也沒有粗重的喘息聲。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陳小姐手中的水壺完好無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將手中的兩個大塑料袋放下,柏彥接過,一隻手各抓兩個。

我拾起令狐頑皮搗蛋的腦袋,裝進袋子裡,重又仔細綁好。

郭力扛起玲瓏有致的陳小姐。

大夥一齊走下樓,打開門,坐上車,發動。

「去哪?」抱着塑料袋的老張問道,坐在我身邊的他,渾然不知王小妹的長髮已經雜亂地露出來了。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郭力轉動方向盤,輕踏油門。

沒有人有異議,各自沈澱着。

夜模模糊糊。

樓,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詳的降E大調夜曲一樣自在,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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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再也沒有看過穎如。

就像個幽靈似的,她一個人拖着屍體消失在凌晨兩點半的小巷裡。

她的房間一直爲她保留着。她有鑰匙,隨時可以回來。

帶新玩具回來也好,或是將已經發臭的粉紅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帶走也好。

這裡永遠屬於妳。

兩天後,老張第一個搬走。

他在客廳桌子上的紙條裡說,他在菜市場裡找到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小雅房,這段期間感謝我們的照顧。

他的紙條我吃下去了,代表這段深刻的友情與我永遠同在。

柏彥第二個搬走,搬走前他學會了抽菸,和嘆氣。

一個人多愁善感,或願意裝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種成長。

憑這點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還在那間常去的排骨便當店遇到正在點菜的柏彥,兩人着實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覺真是不錯。

只是後來,我就沒有見過柏彥了。

郭力無所謂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這裡,東西也少,我打算租約期滿才幫他將房間清光。

這段期間,我跟郭力一齊打發了前來詢問的便利商店地區經理、學校老師、公司人事部經理、警察的公式詢問,稀鬆平常。

那個黑色的星期天之後,郭力留下了五十萬,夠意思。

不過我沒有把這堆鈔票吃下去、讓友情跟我永遠存在,我打算拿來擴充設備,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聽的更細、聽的更廣。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會玩得更有感覺。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誠可議),不限男女。

附廚房、洗衣機、脫水機、共享冰箱、客廳、天台、升降梯、寬頻網絡。

二十四小時內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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