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向晚,涼生新竹。
凌波就着夕陽的餘暉,在院中梳洗着許久沒有洗淨過的長髮。剛剛經歷過白日裡的驚魂,這鄉村黃昏的慵懶閒適倒有些不真實。
她們當下所處的是關中村戶常見的一種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兩面平房,一面是水井廚下,另有一角設了淨房,牆是用黃土雜以蘆葦草料築成,低矮逼仄,但足以遮風擋雨。
二人隨軍一路輾轉至此。路上她聽說,龍溟已掃清渭河沿岸,掌控了漕運和長安左近最大的糧倉。此處隸屬昭應縣管轄,因臨近糧倉,取用方便,且四野開闊,利於騎兵,龍溟便在此駐紮。
地方實在窄小,卻已是附近最齊整的屋舍。她住角屋,隔壁本是個堆放雜物的屋子,現在收拾出來讓阿瑜和她的母親周嫂居住——她們本就是昭應縣人,這次隨流民隊伍向北避禍,可經歷過叛軍的屠殺,是再不敢四處亂走了,索性隨同凌波小蠻一同回鄉,也幫着做些雜務。她們的房間再過去就是竈屋。對面唯一的一間大屋則住着小蠻,屋子用一道土牆隔成內外間,外間被她收拾成了明堂。
院門上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凌波正用棉巾絞乾如瀑的烏髮,聞聲連忙用一隻木簪將青絲綰在腦後。阿瑜機靈地冒出頭來,飛快地跑去門前問道:“是誰呀?”
門外傳來不甚熟練的漢話:“龍將軍拜訪平南公主與韓女史,不知兩位是否已經歇下?”
是他來了!凌波心跳了一下,發未乾,妝未梳,實在有些不夠莊重,可她也不敢讓他多等,踟躕片刻,還是示意阿瑜開門。
在陳舊的木門外,有一道修長的人影低頭走進木門,朝她走了過來,腳步不疾不徐,最後停在了距離自己幾步外的地方。
凌波定了定神,穩穩行了一禮。
也不知是誰最先想出這福身的姿勢,淺淺垂首,柔柔彎腰,不論是纖細潔白的頸項,還是婀娜婉轉的柳腰,都恰是最嫵媚風流的形態。凌波的姿勢做得標準,但也沒丟掉書香世家的溫淑含蓄,兩種氣質就這樣矛盾又和諧地融在了一起。
白日,在飛揚的塵土中,在或哭或笑的人羣中,他一眼便認出了她,又覺得似乎已經認不出她了。三年前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澀稚嫩,如今已徹底不見,換成了粗布衣衫藏不住的婀娜身形,塵土髒污遮不住的如玉容顏,憔悴狼狽掩不住的大氣穩重,多年深宮沉浮讓她習慣性的寡言少緒,可面上已乾的淚痕,和明眸中殘留的驚魂初定的後怕與乍見故人的驚訝,還是流露出她內心比誰都要溫柔深沉的情感。
是當年的她讓他最直觀、最深切地感受到了何爲盛齊氣象、大國風範。可如今,大齊已是寶珠蒙塵,而她,卻像是被幾經打磨而終成大器的玉石,露出了柔婉內核裡的堅韌與果敢。
或許大齊也是如此,老邁腐朽充滿蠹蟲,但仍有着折不斷的脊樑。
凌波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那道視線,頂着這樣一副尊容,實在很難從容得起來,可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畢竟她還代表着平南公主的體面。
空氣彷彿靜止了一瞬,直到龍溟頷首還禮才又恢復了流動:“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凌波點頭,在阿瑜好奇的目光中隨着他走出院門。
炊煙升起,四野靜謐,只有偶爾的犬吠蟬鳴之聲,他們二人的足音便顯得尤爲清晰,一道穩健而有力,一道輕盈而纖巧。
即便只是信步閒庭,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如鬆,夕陽似乎對他格外眷顧,溫柔地灑落在他俊逸的面容上,把每一道明暗都搭配的恰恰好。
龍溟終於停下腳步,回身看來。凌波連忙垂首,帶動沒有梳進發髻的頭髮貼着修長玉頸鬆鬆地垂落,面龐也不見半點脂粉,脣色輕淡,不似時下流行的明豔風流,但卻另有一番沉靜嫺雅的氣度。世上美麗的女子不少,但這種氣度,再美的女子也學不來。
短暫的沉默後,龍溟開口道:“白日公主問我是否會收復長安,我幾經思量,只能讓公主失望了。攻城本非我族所長。此次我帶一萬精兵先行南下,我族長老帶着剩下的三萬騎兵不日便到,但即便如此,仍是遠遠不足,只能等其他各路勤王之兵匯合之後再作打算。只是不知公主……”
凌波頷首以應。其實他不說她也明白,北狄地廣人稀,數年前又經歷大戰,四萬騎兵已幾乎是舉國之力。他們以屬國身份,能如此快速出兵,千里奔襲,已是仁至義盡。雖然這般盡力未必不是私心,但仍值得她們萬分感激。
更何況,縱然他有奪回長安的實力,也多半會選擇踟躕觀望,以他的立場,這是無可厚非的。
大齊朝廷賜予北狄之王的封號乃是歸德大單于,位比郡王,但龍溟在長安時曾被今上授予過雲中牙將的官職,雖然只是虛銜。方纔他讓手下以將軍稱呼他,便是以大齊臣屬自居,這便是已經表明了態度,於她們已是莫大的擡舉。
龍溟一向如此,妥帖而周到。而她卻不能不識擡舉,仍以殿下稱之:“殿下無需擔憂。公主雖年幼,卻非不明事理之人。”
龍溟心下微鬆,記憶裡的小蠻還只是個小丫頭,性情如何卻是無法估算,凌波如此說,他便有數了。
公主的身份於他而言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雙方都是聰明人,那就再好不過。“那便好,明日我再來親自向公主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