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至於後來你跟屬下在樓下飲酒,佯裝酒醉,無非是爲了讓他們誤以爲你色厲內荏、手腕拙劣,好進一步打消他們的疑慮。”

說話時,她眸光不經意掃過平煜的皁靴上,忽然瞥見他原本潔白的靴緣上粘着幾片被碾碎的花瓣,色若金黃,看着有幾分眼熟。

她目光凝了一凝,隨後又若無其事移開,接着道:“如此一來,你不但在歹人面前清楚交代了我的客房所在,更暗示他們完全不必顧忌錦衣衛之勢,大可大大方方前來索命。我猜,在方纔那人潛入房中時,平大人早已聽到響動,然而卻遲遲未見舉動,想來是想等歹人同夥全數到齊,好一網捕盡。至於我們主僕的死活,你並不在意。

她擡眸看向平煜,“平大人,我說的可對?”

她說話時,平煜一直在一旁靜靜看着她,目光如同深井,情緒莫辨。

他原以爲會從她的語氣中捕捉到惱怒或譏諷之意,誰知她語氣平緩,表情沉靜,不見半點怨懟,想起她不過豆蔻年華,已然如此深諳人心,心底的訝異不由更甚幾分。

說起來,自他兩年前得返京城以來,因着存了心思,沒少有意無意跟傅冰打交道,照他看來,這位肱骨之臣雖然頗有才幹,行事時卻過於矯枉過正,少與人留餘地。

後來王令出手對付傅冰,傅冰因在朝中積怨已深,不少朝臣明裡暗裡對他不滿,短短時間內,傅冰便衆叛親離,嘗透了人間百態。

他當時在一旁冷眼旁觀,眼見傅冰丟官削職,淪爲階下囚,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要知道當年全託賴這位首輔大人聲色俱厲的率衆彈劾,他們西平侯府才被虢奪爵位,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他身爲家中幼子,跟隨父兄在宣府大營中充軍,期間,瓦剌屢生滋擾,他身爲低等兵士,每日苦守在第一線。

兩年間他刀尖舔血,搖旌列陣,心性早已被錘鍊得堅硬無比。

卻也因戰事不斷,履生波折,幾次差點丟了性命。

若不是後來他處心積慮救了先皇,得先皇下旨赦免父親罪名,這輩子他恐怕都是宣府大營的一名低等兵士,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

想到記憶裡的浮光掠影,他神色轉爲寡淡,走到桌旁,一撩衣襬坐下,淡淡道:“傅小姐恐怕已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奉旨押你回京,卻沒有義務替你消災解難,你該知道雲南境內如今並不太平,就算你途中丟了性命,我亦有千般理由向朝廷交差。我該如何行事,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他語氣雖隨意,卻透着股冰冷鄙薄之意,林嬤嬤聽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暗自擔憂地看向傅蘭芽,唯恐小姐受不住這份冷待,說出激憤之語。

可是出乎意料,傅蘭芽絲毫不惱,只轉眸看向桌上油燈,任火苗在她烏黑的瞳仁上跳躍,少頃,含笑啓脣道:“平大人說得極是。我一介罪眷,自然沒有立場要求平大人如何行事,只是平大人莫要忘了,若我主僕當真遭了毒手,你想知道的東西,恐怕……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此話一出,平煜眸光終於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須臾,又恢復如常,嗤笑道:“傅小姐太高看自己了,我對你們主僕之事沒有半分興趣。”

傅蘭芽微嘆口氣,目光卻幽幽落在平煜的皁靴上,“平大人,要是我沒看錯,你靴上所粘花瓣可是金雀花?”

平煜瞥了一眼自己的皁靴,心底猶如劃過電光石火。

不過一瞬間,他便明白傅蘭芽話中的含義,詫異至極地看向傅蘭芽,這女子步步爲營,當真是九轉玲瓏心腸,竟比他見過的不少男子還難對付。

傅蘭芽坦蕩蕩回視平煜,“金雀花既可做藥用,又因味道甘美,常被當地人用來果腹。如今雲南境內流民遍野,路旁的金雀花多半早已被人採擷乾淨,唯有人跡罕至的野林中方可見到一二。傍晚入住客棧時,我曾順着來時官道打量四周景緻,如果我沒記錯,這客棧方圓數裡都並無樹林,也就是說,平大人剛纔爲了追襲那位暗害的‘流民’,竟不惜追到了有野林之地。”

說至此處,她嘴角浮現一抹極淡的笑容,“平大人,如果依你所說,你既對害我主僕之人毫無興趣,又怎會如此窮追不捨?”

平煜在短暫的震驚後,已然恢復常態,聞言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笑了笑,身子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傅蘭芽道:“傅小姐此言差矣,我這人霸道慣了,對這等膽敢跟錦衣衛叫板的賊子,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委實跟你主僕沒有半點關係。”

“是麼。”傅蘭芽秀眉微挑,“難道那晚周總管猝死一事,平大人選擇草草結案,也是爲着這個緣故?”

她清楚地知道,那晚平煜分明已猜到了她的喂毒手法,卻仍放過了她,不會是因爲善心發作,明明白白是另有所圖。

如今周總管屍首已然移交曲靖衙門,她指甲內的毒粉更是無處覓蹤,算得上死無對證,哪怕平煜有心追究,她亦不怕再翻舊案。

之所以此時提起,是因爲她隱約有個猜測,平煜似乎已猜到了收買周總管的幕後之人是誰,甚至可能是因爲這個原因,才起了用她主僕作餌的心思。

平煜聽了此話,沉默地看向傅蘭芽,目光裡涌動着意味不明的波瀾。

誠如她所言,他那晚的確是在猜到是王令派人收買周總管之後,才起了放過傅蘭芽的念頭,因爲比起對付一個罪臣之女,他顯然對王令收買周總管背後的深意更感興趣。

據他對王令的瞭解,他行事縝密,從不做無謂之舉,爲何會對千里之外的傅蘭芽如此費心籌謀,委實讓他好奇。

傅蘭芽注視着他,捕捉着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低聲道:“平大人也好奇,對麼?”

是的,他好奇,他承認。

正因爲他好奇,他故意用她們主僕作餌,好引對方出手。也因爲這個緣故,他對傅蘭芽主僕的安危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因爲在他看來,既然蛇已出洞,何必再去費心保護“誘餌”的安危。

在那人出手之後,他一路追襲,唯恐那人逃走。

原以爲今夜既然已有準備,定能一舉擒獲王令手下之人,繼而查出王令此舉的目的。

誰知夜襲傅蘭芽之人並非東廠之人,而是夷人。

更讓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眼看遍要捉住那侏儒之時,那人不知習了什麼秘術,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傅蘭芽見他並不接話,只顧凝眉看着自己不語,忽道:“平大人,如你所見,要對付我的人藏得極深,平大人想要找出幕後之人,絕非一夕一朝之功。一來,需要費心部署,二來,需得我們主僕耐心配合,二者缺一不可。倘若平大人講我們主僕撇到一旁,自顧自去尋找答案,恐怕就算找到些許線索,也會如指間沙一般,怎麼也拼湊不出真相。”

她恰到好處地頓住,等着平煜說出那句承諾。

林嬤嬤聽到此處,終於明白小姐爲何要彎彎繞繞跟這位平大人說這許多話。

傅家遭難,小姐本就已經毫無依傍,經過今夜之事,更得知身旁有惡人窺伺,主僕二人隨時可能慘遭毒手。

小姐無路可退之下,只得將主意打到了平大人身上,明知他跟老爺有宿怨,又太過聰明自負,不肯輕易就範,竟是在變着法地引着這位平大人心甘情願護她周全。

她心裡酸澀得在哭,她的小姐,爲何這般不易?明明幾日前還是個千嬌萬寵的貴小姐,轉眼間,就如花朵般落入塵埃。眼下爲了活命,還不得不挖空心思爲她主僕二人的安危做打算。

傅蘭芽仍注目着平煜,見他雖然並未接話,可分明已有鬆動之意,便笑道:“平大人是聰明人。言盡如此。時辰已不早了,我們主僕就不打擾平大人歇息了,就此告辭。”

說完,起身看一眼林嬤嬤,往門口走去。

剛要拉開門,忽聽身後平煜道:“剛纔暗算你的那人,暗器功夫頗爲了得,你此時回房,若是他去而復返,我就算有心護你周全,恐怕也有心無力——”

林嬤嬤面露悚然,是啊,剛纔那怪人那般厲害,要是再來一回,她們主僕恐怕就沒那個好運氣,多半會被那人所害。

“事到如今,只好委屈我自己跟你們共住一室了。”平煜目光從傅蘭芽身上移開,神情有少許不自在,起身道,“當然,如果傅小姐自矜身份,寧死也不肯名節有損,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林嬤嬤瞠目結舌了好一會,等反應過來,猛的回頭看向傅蘭芽,要在往常,她怎容得男子敢在小姐面前做此言語,可今時不同往日,那怪人那般可怕,她怎敢再讓小姐以身涉險。

見傅蘭芽半晌無語,她暗暗攥起傅蘭芽的手,既心疼不已又萬般糾結,低低道:“小、小姐,眼下,可是活命要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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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二人在原本該是平煜躺着的牀上躺下時,平煜剛從淨房沐浴出來。

他動作利落,也不管淨房中的水放得久了已然涼透,三下五除二衝幾下澡,便告完事,出來時,夜風送來一陣清涼的皁香。

牀上簾帳早已放下,林嬤嬤躺在牀上外側,將裡側的傅蘭芽護得嚴嚴實實,聽得淨房門打開,忙微睜雙目,膽戰心驚地留意着平煜的一舉一動。

隔着薄薄的簾幔,眼見他走到牀前地上,一言不發地躺到早已鋪好的厚厚衾被上,躺好後,忽然屈起一指,只聽噗的一聲,依稀看見一物直直飛出,將油燈的火苗撲滅。

屋子登時陷入黑暗。

傅蘭芽閉着眼睛靜靜躺了一會,察覺林嬤嬤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味攥着自己的手,知道她防備平煜,心底微嘆口氣,何苦如此,既然已經求了平煜護着她們,又作出此等防備之態做甚。

別說平煜顯然沒那份心思,便是起了心思,一牆之隔,以他的身手,又能防得住什麼。

她將林嬤嬤的手反握住,低聲安撫她道:“嬤嬤,睡吧,明日還要上路呢。”

林嬤嬤聽傅蘭芽聲音平靜,有着令人心定的力量,遲疑地應了一聲,一直繃着的那根弦總算鬆弛了下來。

窗外蟲鳴啾啾,月光如銀霜般灑在窗前地上。

平煜聽着牀上的細微動靜,忽然覺得屋子裡的空氣有些粘滯,猛的翻了個身,將背對向牀榻,這才覺得氣息舒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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