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渡聽着緋雪已說了這撕破臉的話,心中突的一涼。他今早本特特去爲緋雪送行,路過偏殿,只覺煞氣異常厲害,不由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只見紅豆一人端端坐在妝臺之前,已經換了一身玄黑的衣裝,低着頭只是哭泣。
靈渡因詢問:“紅豆姑娘這是怎麼了?”
紅豆聽着靈渡已經走近,早不哭了。她轉過身來,面頰乾乾的,眼眶中兩團火焰猶自燃燒不停。原來她因爲眼中燃火,哭泣也無法掉下淚來。
“沒什麼。多謝副殿主大人關心。”紅豆這客套之話說得有些勉強。她手中緊緊抓着一物緩緩垂下,只有黑珠子串的鏈子露在外面,不知是什麼。
“紅豆姑娘何須如此嚴謹,靈渡算什麼大人。姑娘只叫我名字就好。”靈渡笑道,“再說,這喑血殿中除了地座使大人,再沒第二個大人了。”
紅豆自然聽得出靈渡一語雙關。他不過是提醒紅豆,不要聽着無知小妖們叫她幾聲小主,就忘了自己客居的身份。
好聰明。紅豆暗贊着,一面又款款向靈渡走了過來:“既是副殿主,就該有些架子,何必過謙呢!你能當上這喑血殿的副手,自然是有你的長處。”
靈渡眉頭微皺,這個紅豆說話頗不友善,總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
正想着,紅豆已經站得極盡,湊近鼻子往靈渡身上聞了一聞:“果然好香!這便是你的長處吧。”
什麼?靈渡聽了,身子不由向後一退,悚然動容。
他擡眼去看紅豆,紅豆臉上似笑非笑,說道:“要不是你這一身肉香,只怕早被小妖小怪們浸到黃泉河裡喂惡鬼了吧……”
靈渡聽罷,只是不言。紅豆已經繞着靈渡身子走了一圈,又讚道:“你幼年時在漪淪山上,每日喝着濡潤茶葉,吃着晗靈果,嗅着天仙玉露,沐着水吟飛瀑,以此養了九年。這一身香噴噴的肉,就是我這二十年不吃飯食的死人聞了,也是給饞蟲鬧得心慌啊。”
“你!”靈渡被緋雪一言激得呆住,張口結舌,竟是萬分的恐懼,說不出話來。
她如何知道?她如何知道?靈渡恍惚中彷彿自己掉進了萬丈深淵,渾身血液都被凍結了。只有紅豆夢靨般的話音將他慢慢喚醒: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妖們早對我說,若不是他們得以每月享用你二斤肉,一杯鮮血,哪會容你安安穩穩呆到現在?你可敢把這一身從頭包到腳的黑袍除下,給我看看你身上的千瘡百孔麼?”
靈渡醒轉,兩團火焰正**辣得烤着自己胸口。他仍後退一步,眼神冷然,靜默不語。
“不敢也沒什麼。你若乖乖聽我的話,我自然不會把你舍肉的事告訴緋雪,更不會把你的身世告訴衆妖。”紅豆手中刷拉一響,那黑珠子項鍊已經套到她脖子上。一塊鐫着字樣的紅色美玉在她胸口輕輕一蕩。
“你……要我做什麼?”靈渡閉了眼睛,紅豆冰冷的呼吸似乎已經射到他臉上。
“若我說是對你主子不利的事呢?”紅豆彷彿已經料到靈渡做何回答,長袖一拂,儘管開了殿門,就要向緋雪所在的正殿走去。
“且慢!主人把你從烈焱谷救出,你爲何對她有這樣大的仇怨?”靈渡顫顫抓住紅豆手臂,一股陰森寒氣將他手掌粘住,不得動彈。
她救我?紅豆鼻中輕輕一嗤,卻把將說的話嚥了下去。是,煌燦囚禁她二十年,她自恨這個對母親始亂終棄,又對自己百般虐待的父親——
但究竟是父親,讓母親愛了一生恨了一生,卻至死都無怨無悔的男人!
“紅豆,我知道你恨你爹爹……但你不可殺他,知道麼?你還記得,爲娘爲何要給你取‘紅豆’這個名字?”
“知道。娘說,‘相思血淚拋紅豆’……是娘非常思念爹爹,愛爹爹的意思。”
“對,正是……所以,若你恨他,只管恨,只是不可殺他;不僅不可殺,還要把傷害你爹爹的人全都殺了!因爲娘不願你爹受一丁點傷害,有一點不好……”
“好……女兒答應娘。女兒答應要聽孃的話,永遠……”
她忘不了母親臨終的遺言,也忘不了自己的承諾:永遠保護爹爹,殺掉所有傷害他的人。
以及……永遠永遠恨他……
紅豆心驀地一涼。只是今天做這一切,除了恨,還有什麼意義?那日在烈焱廢院被帶走時,她早認出緋雪就是自己死的那一年,將煌燦打得重傷致殘的人。
她暗暗下決心,不會讓這個女子有一天好過。只是紅豆沒想到,這個緋雪竟然與自己命運如此相似,身上兼具清濁二氣,不能爲世所容。
看到這裡,她的心也軟了下來。但是後來,她又想起了丞焰。她知道丞焰是煌燦的親弟卿懷見之子,也就是自己的堂弟了。
她看到那個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手上戴着火焰赤玉戒,顯而已經是烈焰谷的下任谷主;
他一雙俊美的眼中更沒有任何人,徑直向緋雪走去,被她的美貌迷得忘乎所以,神魂顛倒……
他還不知道有自己這個堂姐吧!他還不知道他的谷主伯父自己有親生女兒,卻寧願把谷主之位傳給侄兒,因爲,因爲……
是,終究是不一樣的!那緋雪雖然也是仙妖並體,但她卻絕代芳華,人人豔羨;而自己呢,醜陋卑微,連親生親養的爹爹都來唾棄踐踏!
紅豆於是更決然。看來這個仇,是非報不可了……
“你讓開。”紅豆說着一把便推開靈渡,已經走至廊上。外面小妖們聽見動靜聞訊趕了過來。
看着紅豆小主怒氣衝衝,妖怪們只當是紅豆受了靈渡或是緋雪的委屈,一個一個也鳴着不平。鬧着鬧着,卻沒成想是他們的小主先挑釁的。
“小主,好好的,地座使大人說這話是何意?”小妖看緋雪布開白雪陣勢,只恐是融城之雪,又不敢立時走開,顫顫問着紅豆。
怕你不成?紅豆也是騰身而起,當然不敢踩那雪花。她命小妖道:“你們都退開吧!”
二十年前早見識過融城雪了,來來去去不過都是這些雪花,沒什麼新鮮的!
紅豆想着已經騰得如緋雪一般高,只是她身周飛舞的雪花如同滯住了一般,緩緩下沉。
白練飛舞,似乎要把這天地都攪得渾濁,把目光所見的一切通通震碎。紅豆的黑衣在漫天白雪飛練中竟被淹沒,尋不得影跡。
紅豆贏不了的。靈渡站在地面,只是沒有擡頭。他睫毛上已經覆了厚厚一層雪渣,也不知他多久沒有眨眼。
他怔怔望着的地面上,皚皚白雪中,細細的一層紅塵,正是紅豆被白雪練削下的碎髮。
疏密有致的雪花在空中相擊碰撞,如風鈴一般,竟讓人略略品出冬雪的暖意。
主人會殺紅豆麼?只怕會的。只是妖王陛下還要留着紅豆操縱火神,不知主人會如何交代。
靈渡默默望着雪地發呆。他沒有想接下去的事,也什麼都沒做。
因爲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事……以及,篤定了他所要做的一切。
於是這一刻,沒有人知道冥界一角的天空上,兩個命運相似,各懷恩怨的女子鬥成了什麼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雪聲漸細,緋雪踏着一朵白花幽然飛下。
她似不經意地看了靈渡一眼,示意叫他起來。緋雪的身後,驀地豎起一棵參天冰樹來,片片冰葉飄下,正是白芍藥的花瓣。
而那紅豆卻被冰樹的枝條叉住,身子如木偶般懸着。她眼中的烈火映紅了半邊冰樹,神色看不出悲喜。
靈渡這才擡起頭來去看那冰樹,原來這冰樹是又緋雪方纔所舞的白練凝結而成。
緋雪正朝他走來,右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子,片片花葉圍成一個圈子繞着她手掌飛舞中,越旋越快……
不好!靈渡見狀,施展開緋雪傳授他的念力法術,瞬間移動到緋雪身前,伸手便向那花葉輪中插去:“主人,不可!”
“你幹什麼?”饒是緋雪收住法術極快,靈渡的右手還是被花葉之輪絞得血肉模糊。
緋雪又驚又怒,一把掣住靈渡手腕爲他療傷,一手卻給了他左臉一個耳光:“你不看我正在施法,作死麼?”
靈渡只覺一隻手被緋雪握住,雖然臉上火辣辣的疼,可心裡還是止不住的喜歡。他面上不敢表露,只訥訥低了頭。
只這一點點的歡喜,靈渡便把剛纔被紅豆揭破過去,強逼脅迫的事都忘了。彷彿一切都不算什麼,他如往常一般說道:“主人恕罪……是屬下錯了。”
“你怎麼阻止我殺她?你不是從來都知道,挑釁我的人是什麼下場?”緋雪恨得又是一掌揚起來,卻看靈渡微微一縮脖子,這一掌卻沒打下去。
“屬下知道……就連那天因棠姑娘來殿中鬧事的兩個妖首,主人雖當時放了他們……事後,也是將它們遣入了嚎叫司……”靈渡答着,受傷的手有些顫抖,他想就這樣把緋雪的手握緊,卻又始終不敢。
“這小賤人修爲好生了得……我早該看出來,青荷離開之前早把五百年功力都傳於她,她又得火靈所助,修爲一日千里。假以時日,要勝過我也非難事。”
緋雪撤了掌,又嗔靈渡:“今日放了她,等她長進了,你幫我來殺麼?”
靈渡低了頭,似乎全沒聽見緋雪剛纔的話,心裡只想着:今日力保紅豆一命,料想她會有所顧忌,不會立時把自己的秘密說出去……被那幫小妖戕害倒沒什麼,若讓緋雪傷心,自己卻是萬死莫贖的……
“走吧。”緋雪說畢,也不再理會靈渡愣神,招手叫他跟在身後。漫天花葉猶自慢慢飛旋着,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主人……”靈渡默默跟在緋雪身後,不知爲何,他還是想上去拉住的她手,“主人還要殺紅豆麼?”
緋雪不答。她腳步漸慢,最終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得說道:“我們去殺煌燦。”
“怎麼!”靈渡見緋雪神情肅然,疑問道,“可是,紅豆不正是因爲主人傷害過煌燦,現今才示威的麼?”
“正是因此,我們……”緋雪手臂高舉,一片飛舞的花葉順着她指尖幽幽落下。她兩指一捏那花瓣,隨即向後一撣。
只聽“嚓”得一聲,那花瓣輕輕割斷了叉住紅豆雙臂的冰枝,紅豆便脫身跳到了地面上。
緋雪繼續走着,說道:“既然她因恨而重生,我們便滅了他的恨,叫她失去在這世上最後的意義。”
滅了她最恨的人,就是殺了她的心……靈渡心裡想道,隨即又問:“還有呢?”
是的,憑着靈渡對緋雪的瞭解,他知道,不會這麼簡單就完了。
“把所有在意紅豆的人,都殺了。”果然,緋雪又添上一句,“還有烈焱谷中的人——除了那個卿丞焰,一個不留。”
緋雪說着已經走到喑血殿門口,面對着白骨道,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扭頭看了靈渡一眼:“即刻你就去辦吧。帶上幾個可靠的人,做得隱秘些,不消我多吩咐。”
“是。”靈渡應諾,心中又一絲猶豫,“那,這喑血殿的妖衆……”
“這幫雜種先留着吧。”緋雪說着,已經御傘飛到了高空之中,不見了人影,“以後,再慢慢得算……”
靈渡仰頭望了許久,知道緋雪在空中劃出的那一抹紅煙都消散乾淨了,這才慢慢低下頭來。
一切都不再安寧了……果然像靈渡之前預料的一樣,紅豆的確是一顆火種,她給冥界帶來的也許不是希望,而是災難。小說.輪迴仙妖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