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知我心中有利劍，何不問問你自己，可還有心？”天亦不避不閃，呼嘯的風輪邊緣尖刺擦着他的下頜，他低頭看了一眼，繼續擡頭看着墜兒。
精光四射的雙眼，倔強而勇敢，從不服輸。
“我可還有心？”墜兒風輪向前一逼，“我沒有！而你，已經沒有命了。”
一個從**到靈魂的細作，她的人生不過是封神首座的棋譜罷了。
墜兒的心劇烈得顫抖着，她的目光幾乎結冰，嘴角的梨渦卻依舊純得要把人陷進去。
她的感情遠遠沒有身爲細作的技藝成熟。她可以在不開心時笑，在憤怒時假裝懵懂，在恐懼時假裝生氣……
她卻在明鍛經歷烈焱覆滅慘禍身受重傷時，爲他精挑細選一瓶上好的金創藥，而顧不得去想那只是柳依依對自己的測試；
她卻在飛馳的馬背上抱緊了明鍛的腰，儘管耳中牢牢記誦着從他口中獲取的情報；
她守着明鍛病榻日夜不離，每日喂他清粥，希冀着他能快快醒來，溫情得看自己一眼；又每日喂他毒藥，令他永遠沉睡，以完成她身爲一個細作，永遠惟主人之命是從的天職。
她不是沒有心。只是心被撕成兩半之後，哪裡還知道自己真正的位置？
不管怎樣……只要殺了天亦，只要不把卿丞焰的所在泄露出去，她就可以和明鍛永遠廝守下去，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風輪再度向前。鮮血汩汩而出。
“你既無法格擋，爲何不退後？”墜兒看到天亦的鮮血，見慣了流血死亡的她卻突然感到害怕。
卻不知是怕血光殘酷，還是怕那流血之人臉上的無畏。
“你既無法格擋，何不後退？”天亦向後一步，風輪刺從皮肉中拔出，鮮血奔涌更盛。
聽着這句話被溫柔得重複，墜兒眼中驀地一酸，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感覺令她眼珠如侵了毒霧般疼痛。
這是什麼毒？是什麼暗器？是什麼詭異無倫的術法？
或者，這只是一個從不哭泣的細作，爲自己流下的眼淚。
“爲何要繼續細作的人生？爲何要讓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爲何不——去過一個普通女子的生活？”天亦不理頸上傷口，繼續道，“你既學過鑄劍，又通琴藝，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你不要說了。”墜兒將手上風輪淡淡往地上一丟，“現在，我只想去見明鍛。”
明鍛房間。墜兒撥開緊合的牀簾。黑暗的牀裡，明鍛仍是雙目緊閉，睡容安詳得躺着。自胸膛以下蓋着的薄被還散發着曬過的陽光味道，雪白的褻衣乾燥而潔淨，似乎是昨夜才換過的。
天亦看了此情此景，心中一動，卻黯然轉過身去。
墜兒坐在明鍛牀邊，雙手捧了明鍛面頰，細膩的掌紋在她朝思暮想的臉龐上摩挲着，似乎永遠都看不夠。
“明鍛公子……墜兒很想念你。你可曾想念墜兒麼？你可還記得墜兒的樣子麼？”墜兒的聲音哽咽着，彷彿這是她靈魂深處最悽然的唯一一次哭泣。
兩滴熱淚滴落在明鍛面頰上。墜兒俯下身子，臉頰緊緊貼着那滴眼淚，灼熱的淚，灼熱的臉，幾乎要將她們的生命一同燃盡。
“好了。亦公子，叫醒他吧。”墜兒起身，舉起袖子，默默將淚眼擦乾。
天亦最見不得別人受苦，無論是身體受苦，還是心裡受折磨，他都不由自主想替對方解難，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敵人，是仇人，是十惡不赦。
他捏着丹藥的手遲疑了。墜兒方纔說的“你可還記得墜兒的樣子”究竟是何用意？
但時間已不容他再等。他已與泱璇立下賭約，還有更多的性命，更多的靈魂等着他去拯救。
不需以水送下，天仙玉露由明鍛口中滑入，一線靈光便在他體內流轉，不消一炷香時刻，他便會醒轉。
一炷香的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彷彿已過千年。
終於，明鍛眼珠開始在緊閉的眼皮中轉動，他掙扎着張眼的剎那，兩顆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明鍛，你醒了。”天亦知道天仙玉露除療傷之外，更給明鍛補充了足夠的水和體力，擡手示意墜兒不必忙碌。
他眼中終於閃亮起希望之光，明鍛既已甦醒，那丞焰的事，也終於有了一線生機。
明鍛雙手撐着身子坐起來，雙眼茫然四顧，似乎隔了好一會兒，他纔想起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雙眼陡然一亮，死死抓住天亦衣領道：“亦公子，快救我家少主！”
“少安毋躁。我正是爲救丞焰少主而來。”天亦一手按住明鍛肩膀，叫他鎮定，“你可知他身在何處？”
“少主他……我想想。”明鍛閉上眼睛，極力回憶着那些跟着他沉睡多日的記憶，“那日我被一個神秘人引到賭坊……他全身黑衣，又是蒙面，我不知他是誰。他只告訴我，少主在他家主人手上，叫我速去搭救。我開始還不信，他便給我看了火焰赤玉戒……”
天亦聽到此處，眉頭一皺。爲何那神秘人定要大費周章得將明鍛引到賭坊去與他細說緣由？他完全可以不必現身，而只將所要說的話寫成字條，用袖箭之類的暗器釘上，再掛上火焰赤玉戒，直接往明鍛房間牆壁上一射便是。
他爲何定要現身？他爲何定要將談話地點定在賭坊？
除非，他想讓明鍛認出他是誰。
除非，那個賭坊藏着什麼關鍵信息，等待着明鍛去挖掘……
只可惜他與那神秘人一見完面，就怒氣衝衝去了擂臺，接着重傷昏迷，白白浪費了營救丞焰的時間。
天亦心中一沉，只覺站在自己身邊的墜兒周身炙熱如火。令他目不敢視。他徑直問明鍛：“那個黑衣神秘人是否身長六尺，身形單薄，面罩之上，是一雙水靈靈的杏眼？”
明鍛沉默半晌，似乎又回憶了許久，才擊掌道：“公子真神人也！說得絲毫不錯！公子如何得知？”
天亦垂首，沉默不語。一旁的墜兒卻似乎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晃了幾晃，終於重重跌了下去。
“墜兒，你……”明鍛顧不得許多，翻身下牀便將墜兒抱在懷裡，“你這是怎麼了？”
她在剛纔臉貼着臉與明鍛親近之時，悄悄咬了自己縫在肩上的毒藥……
天亦捏緊拳頭，白骨分明。只可惜，他察覺得已經太遲了……
“沒什麼……明鍛公子，這些日子，你可曾想念墜兒麼？墜兒很想
念你……”黑血纖細如線，從墜兒嘴角流出，卻似乎是在抽絲剝繭般抽去她的生命。
“我，我自然……”明鍛被嚇得慌了神，他顧不得多說，轉頭對天亦喊道，“亦公子，墜兒這是怎麼了？你快來救救她！”
“我沒事。”墜兒搖頭，她的眸中不見渙散，反而迸發着彩虹般美麗的神采，“明鍛公子……還記得墜兒的樣子麼？”
明鍛不語。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得隨着墜兒一齊掉落，痛徹心扉。
“不記得的話……那就好好看看我吧。”墜兒笑着，沒有絲毫埋怨和委屈，反而笑得如同得到了天下人的愛，“那個黑衣人，就是我……”
“我是封神派的細作，在柳姑娘身邊監視她，已經五年了。”墜兒淚落如珠，沉重的眼淚已經讓她睜不開眼，“我這一生只有無窮無盡的欺騙和謊言……想必柳姑娘，早就察覺了。
“她是那麼聰明……她卻勘不破情障，我最終還是騙過了她。但柳姑娘待我情同姐妹，在所有我騙過的人中，她是待我最好的。
“我在鑄劍坊時，被鑄劍師傅用灼熱的鐵劍燙過，只因我弄壞了熔鍊之石；我也曾因摔壞古琴被琴師毒打……我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笨，但我必須裝得像，因爲我是細作。
“可是柳姐姐……無論我做錯什麼，她都會笑着一一諒解。在柳葉坊的五年，我竟是過得……那樣自由。
“但我卻參與了封神派策劃的一切。我假意救她出去，我裝得讓她自己都迷失了判斷……
“我以爲我可以繼續當一個出色的細作，沒有任何感情，不會記仇，更不會感恩。我更不相信男女之情，卿丞焰的死活，與我無關。
“直到我遇見你，我才瞭然……我錯了。
“我看着你策馬揚鞭，看着你舞劍如虹，看着你低頭時的沉思，看着你病痛時的堅忍……我看着你，終於明白，原來我之前的人生，不過是一片空白。我沒有騙過柳姐姐，一直都是我自己在騙自己罷了。
“你們都在爲烈焱谷少主的事寢食難安，而我，知道一切的秘密，卻什麼都不能說。
“因爲我是細作。
“我多麼想告訴你們……用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就可以寬慰柳姐姐徹夜不眠的哭泣，舒展你整日緊皺的眉頭……我卻不敢說。
“因爲我……是把生命和靈魂都獻給封神派的，細作。
“不過我想，既然我是一直爲主人扮演不同人的細作，何不爲自己扮演一回別人？
“主意已定，我特意扮作黑衣人，帶着本來要在關鍵時刻用以威脅柳姐姐的火焰赤玉戒，引你來到賭坊。我多麼期盼你能認出那是我！
“只可惜，我所期盼的，總不會來。
“我希望你洞察出事情的蹊蹺，我特意引你去的賭坊，便是你們的少主，卿丞焰的被困之地。”
墜兒眼中的光芒，已經散得完全成了一團灰色。她雙眼雖直直望着明鍛，卻只怕已經什麼都瞧不見了。
而明鍛，他通紅的雙眼中悔恨再多，也無法挽回一切。
“明鍛公子……可知道墜兒的心意了？”墜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輕不可聞。
明鍛點點頭。他愛憐得將墜兒的臉捧在胸口，終於在淚光中擠出一個微笑：“明鍛都知道了。我看着你，我永遠看着你。我不敢忘，我明鍛生生世世，都不敢再忘——墜兒，是我明鍛最愛之人。”
墜兒笑了。她臉上倦意卻濃，彷彿迫不及待得沉溺進美夢中。她閉上了眼。
“對，你要記住，我叫墜兒。我這一生只有這一個名字，這就是我自己。叫我……墜兒……”
她閉上了眼。塵世浮華，就在她閉眼的瞬間，如海市蜃樓般轟然倒塌。
那握過的三尺劍，那撫過的七根弦；那如晚風盛開的嬌羞，那如朝露凋零的嗟嘆。
都在或清或濁的孟婆茶水中一一沉澱，洗得一雙清澈的眸子，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不再有任何愛恨。
來世路上，是芳草悽迷，還是花雪翩然？
浮生若夢，你我偶然相遇又匆匆分別，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卻又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這便是，輪迴吧。
是日夜。天亦與棠雨同坐在酒坊屋頂，仰臉看着空中高懸的圓月。
月光流照，似乎也貪戀壇中的美酒，一輪明月沉溺進金色的酒水中，月也醉人。
這是幾月的十五了？
天亦捧着那壇未盡的酒，有些恍然。薄薄的屋頂隔去酒客的喧囂，突然的安靜，讓他想起好多事。
是因爲墜兒的死麼？
他突然好累，不想再撒任何謊，不想再獨自揹負任何秘密。
天亦望着身側綠衫飄飄如同精靈的女子。突然忘了，她陪在自己身邊有多久。
“你可還記得我的樣子嗎？”
那句話彷彿還在天亦耳邊迴繞着。他望着樓下，恍惚間，似乎是那個玲瓏髻水杏眼的女子，正搖着撲蝶小扇，仰着臉衝他微笑。
人生匆匆。刀光撲朔，劍影迷離。江湖浮沉中，你可還記得我的樣子？
“棠雨，你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樣子。”
“啊……我喝醉了。我要睡會兒。”
“快點，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就明天說吧，你喝了這麼多，都不暈？”
“可是……還有一句話要說。”
“快說快說，就一句最好，聽完我去睡覺。”
“那……永遠在一起吧，我們永遠別分開。”
“嗯，好。”
第47節??第四十四章 來生有幸
“你既知我心中有利劍，何不問問你自己，可還有心？”天亦不避不閃，呼嘯的風輪邊緣尖刺擦着他的下頜，他低頭看了一眼，繼續擡頭看着墜兒。
精光四射的雙眼，倔強而勇敢，從不服輸。
“我可還有心？”墜兒風輪向前一逼，“我沒有！而你，已經沒有命了。”
一個從**到靈魂的細作，她的人生不過是封神首座的棋譜罷了。
墜兒的心劇烈得顫抖着，她的目光幾乎結冰，嘴角的梨渦卻依舊純得要把人陷進去。
她的感情遠遠沒有身爲細作的技藝成熟。她可以在不開心時笑，在憤怒時假裝懵懂，在恐懼時假裝生氣……
她卻在明鍛經歷烈焱覆滅慘禍身受重傷時，爲他精挑細選一瓶上好的金創藥，而顧不得去想那只是柳依依對自己的測試；
她卻在飛馳的馬背上抱緊了明鍛的腰，儘管耳中牢牢記誦着從他口中獲取的情報；
她守着明鍛病榻日夜不離，每日喂他清粥，希冀着他能快快醒來，溫情得看自己一眼；又每日喂他毒藥，令他永遠沉睡，以完成她身爲一個細作，永遠惟主人之命是從的天職。
她不是沒有心。只是心被撕成兩半之後，哪裡還知道自己真正的位置？
不管怎樣……只要殺了天亦，只要不把卿丞焰的所在泄露出去，她就可以和明鍛永遠廝守下去，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風輪再度向前。鮮血汩汩而出。
“你既無法格擋，爲何不退後？”墜兒看到天亦的鮮血，見慣了流血死亡的她卻突然感到害怕。
卻不知是怕血光殘酷，還是怕那流血之人臉上的無畏。
“你既無法格擋，何不後退？”天亦向後一步，風輪刺從皮肉中拔出，鮮血奔涌更盛。
聽着這句話被溫柔得重複，墜兒眼中驀地一酸，一種從未有過的難受感覺令她眼珠如侵了毒霧般疼痛。
這是什麼毒？是什麼暗器？是什麼詭異無倫的術法？
或者，這只是一個從不哭泣的細作，爲自己流下的眼淚。
“爲何要繼續細作的人生？爲何要讓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爲何不——去過一個普通女子的生活？”天亦不理頸上傷口，繼續道，“你既學過鑄劍，又通琴藝，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你不要說了。”墜兒將手上風輪淡淡往地上一丟，“現在，我只想去見明鍛。”
明鍛房間。墜兒撥開緊合的牀簾。黑暗的牀裡，明鍛仍是雙目緊閉，睡容安詳得躺着。自胸膛以下蓋着的薄被還散發着曬過的陽光味道，雪白的褻衣乾燥而潔淨，似乎是昨夜才換過的。
天亦看了此情此景，心中一動，卻黯然轉過身去。
墜兒坐在明鍛牀邊，雙手捧了明鍛面頰，細膩的掌紋在她朝思暮想的臉龐上摩挲着，似乎永遠都看不夠。
“明鍛公子……墜兒很想念你。你可曾想念墜兒麼？你可還記得墜兒的樣子麼？”墜兒的聲音哽咽着，彷彿這是她靈魂深處最悽然的唯一一次哭泣。
兩滴熱淚滴落在明鍛面頰上。墜兒俯下身子，臉頰緊緊貼着那滴眼淚，灼熱的淚，灼熱的臉，幾乎要將她們的生命一同燃盡。
“好了。亦公子，叫醒他吧。”墜兒起身，舉起袖子，默默將淚眼擦乾。
天亦最見不得別人受苦，無論是身體受苦，還是心裡受折磨，他都不由自主想替對方解難，哪怕那人是自己的敵人，是仇人，是十惡不赦。
他捏着丹藥的手遲疑了。墜兒方纔說的“你可還記得墜兒的樣子”究竟是何用意？
但時間已不容他再等。他已與泱璇立下賭約，還有更多的性命，更多的靈魂等着他去拯救。
不需以水送下，天仙玉露由明鍛口中滑入，一線靈光便在他體內流轉，不消一炷香時刻，他便會醒轉。
一炷香的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彷彿已過千年。
終於，明鍛眼珠開始在緊閉的眼皮中轉動，他掙扎着張眼的剎那，兩顆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明鍛，你醒了。”天亦知道天仙玉露除療傷之外，更給明鍛補充了足夠的水和體力，擡手示意墜兒不必忙碌。
他眼中終於閃亮起希望之光，明鍛既已甦醒，那丞焰的事，也終於有了一線生機。
明鍛雙手撐着身子坐起來，雙眼茫然四顧，似乎隔了好一會兒，他纔想起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雙眼陡然一亮，死死抓住天亦衣領道：“亦公子，快救我家少主！”
“少安毋躁。我正是爲救丞焰少主而來。”天亦一手按住明鍛肩膀，叫他鎮定，“你可知他身在何處？”
“少主他……我想想。”明鍛閉上眼睛，極力回憶着那些跟着他沉睡多日的記憶，“那日我被一個神秘人引到賭坊……他全身黑衣，又是蒙面，我不知他是誰。他只告訴我，少主在他家主人手上，叫我速去搭救。我開始還不信，他便給我看了火焰赤玉戒……”
天亦聽到此處，眉頭一皺。爲何那神秘人定要大費周章得將明鍛引到賭坊去與他細說緣由？他完全可以不必現身，而只將所要說的話寫成字條，用袖箭之類的暗器釘上，再掛上火焰赤玉戒，直接往明鍛房間牆壁上一射便是。
他爲何定要現身？他爲何定要將談話地點定在賭坊？
除非，他想讓明鍛認出他是誰。
除非，那個賭坊藏着什麼關鍵信息，等待着明鍛去挖掘……
只可惜他與那神秘人一見完面，就怒氣衝衝去了擂臺，接着重傷昏迷，白白浪費了營救丞焰的時間。
天亦心中一沉，只覺站在自己身邊的墜兒周身炙熱如火。令他目不敢視。他徑直問明鍛：“那個黑衣神秘人是否身長六尺，身形單薄，面罩之上，是一雙水靈靈的杏眼？”
明鍛沉默半晌，似乎又回憶了許久，才擊掌道：“公子真神人也！說得絲毫不錯！公子如何得知？”
天亦垂首，沉默不語。一旁的墜兒卻似乎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晃了幾晃，終於重重跌了下去。
“墜兒，你……”明鍛顧不得許多，翻身下牀便將墜兒抱在懷裡，“你這是怎麼了？”
她在剛纔臉貼着臉與明鍛親近之時，悄悄咬了自己縫在肩上的毒藥……
天亦捏緊拳頭，白骨分明。只可惜，他察覺得已經太遲了……
“沒什麼……明鍛公子，這些日子，你可曾想念墜兒麼？墜兒很想
念你……”黑血纖細如線，從墜兒嘴角流出，卻似乎是在抽絲剝繭般抽去她的生命。
“我，我自然……”明鍛被嚇得慌了神，他顧不得多說，轉頭對天亦喊道，“亦公子，墜兒這是怎麼了？你快來救救她！”
“我沒事。”墜兒搖頭，她的眸中不見渙散，反而迸發着彩虹般美麗的神采，“明鍛公子……還記得墜兒的樣子麼？”
明鍛不語。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得隨着墜兒一齊掉落，痛徹心扉。
“不記得的話……那就好好看看我吧。”墜兒笑着，沒有絲毫埋怨和委屈，反而笑得如同得到了天下人的愛，“那個黑衣人，就是我……”
“我是封神派的細作，在柳姑娘身邊監視她，已經五年了。”墜兒淚落如珠，沉重的眼淚已經讓她睜不開眼，“我這一生只有無窮無盡的欺騙和謊言……想必柳姑娘，早就察覺了。
“她是那麼聰明……她卻勘不破情障，我最終還是騙過了她。但柳姑娘待我情同姐妹，在所有我騙過的人中，她是待我最好的。
“我在鑄劍坊時，被鑄劍師傅用灼熱的鐵劍燙過，只因我弄壞了熔鍊之石；我也曾因摔壞古琴被琴師毒打……我並沒有他們想的那樣笨，但我必須裝得像，因爲我是細作。
“可是柳姐姐……無論我做錯什麼，她都會笑着一一諒解。在柳葉坊的五年，我竟是過得……那樣自由。
“但我卻參與了封神派策劃的一切。我假意救她出去，我裝得讓她自己都迷失了判斷……
“我以爲我可以繼續當一個出色的細作，沒有任何感情，不會記仇，更不會感恩。我更不相信男女之情，卿丞焰的死活，與我無關。
“直到我遇見你，我才瞭然……我錯了。
“我看着你策馬揚鞭，看着你舞劍如虹，看着你低頭時的沉思，看着你病痛時的堅忍……我看着你，終於明白，原來我之前的人生，不過是一片空白。我沒有騙過柳姐姐，一直都是我自己在騙自己罷了。
“你們都在爲烈焱谷少主的事寢食難安，而我，知道一切的秘密，卻什麼都不能說。
“因爲我是細作。
“我多麼想告訴你們……用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就可以寬慰柳姐姐徹夜不眠的哭泣，舒展你整日緊皺的眉頭……我卻不敢說。
“因爲我……是把生命和靈魂都獻給封神派的，細作。
“不過我想，既然我是一直爲主人扮演不同人的細作，何不爲自己扮演一回別人？
“主意已定，我特意扮作黑衣人，帶着本來要在關鍵時刻用以威脅柳姐姐的火焰赤玉戒，引你來到賭坊。我多麼期盼你能認出那是我！
“只可惜，我所期盼的，總不會來。
“我希望你洞察出事情的蹊蹺，我特意引你去的賭坊，便是你們的少主，卿丞焰的被困之地。”
墜兒眼中的光芒，已經散得完全成了一團灰色。她雙眼雖直直望着明鍛，卻只怕已經什麼都瞧不見了。
而明鍛，他通紅的雙眼中悔恨再多，也無法挽回一切。
“明鍛公子……可知道墜兒的心意了？”墜兒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輕不可聞。
明鍛點點頭。他愛憐得將墜兒的臉捧在胸口，終於在淚光中擠出一個微笑：“明鍛都知道了。我看着你，我永遠看着你。我不敢忘，我明鍛生生世世，都不敢再忘——墜兒，是我明鍛最愛之人。”
墜兒笑了。她臉上倦意卻濃，彷彿迫不及待得沉溺進美夢中。她閉上了眼。
“對，你要記住，我叫墜兒。我這一生只有這一個名字，這就是我自己。叫我……墜兒……”
她閉上了眼。塵世浮華，就在她閉眼的瞬間，如海市蜃樓般轟然倒塌。
那握過的三尺劍，那撫過的七根弦；那如晚風盛開的嬌羞，那如朝露凋零的嗟嘆。
都在或清或濁的孟婆茶水中一一沉澱，洗得一雙清澈的眸子，不再有任何人的影子，不再有任何愛恨。
來世路上，是芳草悽迷，還是花雪翩然？
浮生若夢，你我偶然相遇又匆匆分別，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卻又生活在同一個世界。
這便是，輪迴吧。
是日夜。天亦與棠雨同坐在酒坊屋頂，仰臉看着空中高懸的圓月。
月光流照，似乎也貪戀壇中的美酒，一輪明月沉溺進金色的酒水中，月也醉人。
這是幾月的十五了？
天亦捧着那壇未盡的酒，有些恍然。薄薄的屋頂隔去酒客的喧囂，突然的安靜，讓他想起好多事。
是因爲墜兒的死麼？
他突然好累，不想再撒任何謊，不想再獨自揹負任何秘密。
天亦望着身側綠衫飄飄如同精靈的女子。突然忘了，她陪在自己身邊有多久。
“你可還記得我的樣子嗎？”
那句話彷彿還在天亦耳邊迴繞着。他望着樓下，恍惚間，似乎是那個玲瓏髻水杏眼的女子，正搖着撲蝶小扇，仰着臉衝他微笑。
人生匆匆。刀光撲朔，劍影迷離。江湖浮沉中，你可還記得我的樣子？
“棠雨，你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的樣子。”
“啊……我喝醉了。我要睡會兒。”
“快點，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那就明天說吧，你喝了這麼多，都不暈？”
“可是……還有一句話要說。”
“快說快說，就一句最好，聽完我去睡覺。”
“那……永遠在一起吧，我們永遠別分開。”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