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本是女英雄

那時候婆婆還年輕,叔們追在她的屁股後如一羣嗡嗡叫的蜜蜂。婆婆人高馬大朝娘兒們場裡一站像是羊羣裡跑只駱駝,也由此落得綽號叫“駱駝”。烏江河一帶是老區,婆婆帶領的烏江村民工隊從打日本鬼開始就很叫響。自戰地小報登了婆婆的事蹟後,從支前的羣衆到扛槍的戰士沒有不知道“駱駝”的。哪裡的硝煙最濃槍聲最密婆婆就領頭朝那裡衝,男同志扛一箱子彈上去婆婆也扛一箱上去,男同志背一個傷員下來婆婆也背一個傷員下來。一位戰地記者上下打量着婆婆連聲讚歎:“您能揹着傷員一口氣跑五華里,真了不起。”根叔慢悠悠地接上話茬兒: “記者同志,您還少說一個哩。”記者大惑:“怎麼? 能背倆?”婆婆笑道,“別聽他胡唚,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根叔說:“你瞧瞧她的肚子,裡頭還裝着一個哩。”

紅旗就是在支前時落地的。當時婆婆正扛一箱手榴彈走在隊伍中間,她覺得不對勁兒了,便把箱子摞在根叔的肩上,嘴裡說道:“覓頭驢使喚使喚。”根叔說: “又屙哩? 真是騍馬不能上陣。”婆婆說:“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婆婆說着順手抽出別在根叔腰裡的刺刀。根叔說:“你想弄啥? ”婆婆將刺刀朝根叔臉前一伸說:“殺你哩。”根叔怕婆婆掉隊就招呼隊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根叔望着小跑奔向矮樹林的婆婆打開了迷瞪。根叔發現婆婆鑽進去二十分鐘了還沒露頭就喊道。“駱駝,你是屙塔哩?還是尿海哩?”根叔的話音剛落,矮樹林裡便傳出了嬰兒的尖啼。根叔一行這下可慌了手腳,清一色的男子漢又都沒經過這陣勢,咋辦呢,過去不?正抓耳撓腮,婆婆喜眯眯地從矮樹林裡走了出來,從她的儀表神態丁點兒也看不出不出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她怡然輕鬆的樣子像是絆一跌撿只寶貝蛋。婆婆一手拎着帶血的刺刀,另一隻手抱着嬰孩,包裹嬰孩的是一面帶着彈孔的紅旗。這個當時就被大夥起名叫"紅旗"的嬰孩在二十多年後成了俺的男人。

俺孃家在烏江河南邊的鐵匠劉。鐵匠劉是個叮噹響的窮莊,從俺記事起就沒見過地裡長過成色多好的莊稼,有一年的豆子不賴可快到嘴邊兒了,一場大雨又餵了龍王爺。夏天和秋天地裡旺長着野菜捋一把就能下鍋,到了冬季沒有返銷糧和救濟糧家家的煙囪都冒不了煙。鐵匠劉比起烏江村來說還算得上從席上掉地下——強一篾兒。烏江河北邊的一溜莊子被日本人"三光"過幾回,老蔣的隊伍也跟着拉了幾遍"大網",烏江村被禍害得最狠,從此紮下了窮根子,到今還沒挖出來。漫天地裡老遠還見不到一棵指頭粗的樹毛毛。爲此,鄰村的姑娘都不肯嫁到烏江村當媳婦,有一句順口溜傳得很響:"就是見閻王,也不嫁烏江。"烏江村的姑娘差不多全成了燕子,拍拍翅膀都往南飛了。烏江村最少的就是女人,歪把兒瓜爛臉兒梨樣的女人在烏江村都成了金豆子。俺可不是嫁不出去的歪把兒瓜和爛臉兒梨,男人們一見俺眼珠都不會動了,跟烏江河裡的魚眼差不多。

嫁到烏江村做王紅旗的媳婦全是俺爹一手操持的。俺爹在鎮上當領導在俺家啥事兒都是爹一人說了算。

爹說:桃子,我給你找了個婆家。

俺睜大眼瞅着爹,沒有搭話。

爹說:烏江村你王嬸是老幹部老標兵——

俺一聽不是劉柱子心裡便涼了半截,俺猛地把臉扭到了一邊,望着窗外椿樹上的喜鵲窩,兩隻花喜鵲正興高采烈地"壓蛋兒",還喳喳喳地叫個不停,光恐怕人家不知道,真不要臉。

爹說:紅旗是個好孩子,青年標兵——

俺又猛地轉過臉,衝爹噢噢叫:標兵標兵標兵!張口標兵合口標兵!當標兵不吃飯肚子能飽?

爹一拍桌子,吼道,桃子,今兒個你想咋着?上臉子!成精哩?

俺只好撐上了:俺已經有主了。

爹一驚問: 誰?

俺說:咱莊劉柱子。

爹點着一支菸,長脖鵝牌的,一毛三一包,爹一直吸這種煙。爹問:你倆拉扯多長時候了?

俺說:約摸有半年了。

爹問:一飄水潑地下了?

俺不明白爹的意思,愣愣地看着爹,不知咋回答。

爹說: 劉柱子咋着過你沒有?

俺說: 咋着過?你是說劉柱子打過我罵過我沒有?

爹的臉不繃恁緊了:桃子你真是個憨閨女。

俺的臉一熱:俺不知道你說的是啥?

爹說: 我是問你跟他睡過覺沒有?

俺的心咯噔一跳,臉一下子燒得像鑽進竈火洞裡,斥道: 爹,你咋也恁沒成色咧,問的啥!

俺跑到自己的小屋裡,關上門,用被子矇住頭哭了一下午。挨黑,俺偷偷去找劉柱子。打算今夜就把一瓢水潑地下,生米做成熟飯了爹就不會逼我了,大不了讓劉柱子領着俺跑了,天底下的地面大着哩,俺在爹的辦公室裡見過地圖,中國像個大公雞,雞尾巴那一片叫大西北,俺和柱子就朝雞尾巴上去,叫爹踏破鐵鞋也找不着。

劉柱子正在端一根扭彎的叉齒,手錘在砧子上很有節奏地叮噹着,烘爐上一堆炭火已不再吐火苗,上面的炭塊開始變黑。俺用煤鏟將炭火往一堆攏攏,拉住風箱的把手,唿噠唿噠幾下火苗就躥了起來,是藍色的,有半尺高,一股很濃的硫磺味頓時瀰漫開來。過去俺也常來搭把手,只要俺一攥住風箱杆兒,劉柱子的厚嘴脣就咧開了,當門的幾顆白板牙敞敞地亮着。這次,劉柱子沒笑,厚嘴脣繃得緊緊的。俺覺着不對頭,就說: "你的臉黑喪恁很乾啥? "劉柱子沒有接茬,他將叉子重新埋入火堆,壓上蓋火,埋頭扔了一句: "扇吧。"

俺拉着風箱說: 你咋啦?

劉柱子說: 咋也不咋。

俺說:別蒙啦,都在你臉上寫哩。

劉柱子笑了一下,笑得很苦,連板牙都沒露出來。俺悠着勁兒把風箱杆抽得很長送得很緩,接連五六個回合,劉柱子仍憋氣不吭。他這人就這點兒不主貴,噙口冰凌化口水。

俺說:你啞巴啦?

劉柱子說: 往後你就別來啦。

俺說: 咋?

劉柱子說: 叫你別來你就別來了,還咋啥咋?不爲任啥!

俺說:你咋衝恁狠,吃槍藥啦!

劉柱子說:下午你爹來了。

俺的心忽吞兒一下: 他說啥了?

劉柱子說: 說烏江村的事,

俺說: 他說是他說,俺不去烏江村。

劉柱子說: 不去咋辦?

俺說: 俺鐵了心這輩子就跟你了。

劉柱子望着俺一句話不說。

俺說: 柱子,你領着俺跑吧,咱遠走高飛,你打鐵俺拉風箱。能會餓着咱——

劉柱子說: 你是中邪了。

俺猛一愣怔: 柱子,你變心啦,不想跟俺好啦?

劉柱子說,我想過了,你爹說得對路。你們兩家的關係不一般,深得很哪,要不是王嬸咋還會有你爹? 還會有你一家? 人不能過河就把橋拆了,這點兒我服氣你爹。紅旗我也認得,是在鎮上集訓民兵的時候。他也是個拔尖兒的好小夥,要人有人要個兒有個兒,比我強,你尋他錯不了——

俺猛地地丟開風箱把子,抓起煤鏟照着烘爐砸個火炭四濺,爲了不讓劉柱子看到俺眼裡的淚,俺跑出棚子幾步後又轉過身來罵道:“沒看清你是隻喂不熟的狗哇,俺找你算是爛了鼻子瞎了眼,你這沒良心的一定是跟哪家的閨女偷偷好上了!……”

後來俺才清楚俺這一通臭罵冤枉了劉柱子。俺出嫁後劉柱子大病一場,是俺爹親自安排他住進了衛生院。劉柱子發高燒說胡話湯水不進,折騰了一個星期才下牀,病好了人卻瘦了一圈兒。爹說: “柱子我對不住你。”劉柱子說:“叔你這麼說是打我的臉哩。”爹說:“柱子咱鐵匠劉的條件好些,男孩子都不愁成家,回頭我替你尋個比桃子好的。”後來,俺爹真的給劉柱子提了幾個媒,可劉柱子直推辭說,還小哩,不慌不慌。

後來俺又聽說劉柱子在俺出嫁的前夜跑到烏江河堤上,望着黑燈瞎火的烏江村放開喉嚨大哭就像吼叫的牤牛犢子。就在劉柱子哭幹了眼淚的時候,他發現有人在掀浮橋上的橋板。這一尺多寬的小浮橋是連接烏江河兩岸的唯一交通要道。劉柱子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猛撲上去同毀橋人進行一場廝拼。兩人從橋上打到河灘,又從河灘惡鬥到水裡。在地面上,劉柱子把掄慣了大錘的雙臂揮得呼呼生風,那小子被打得鼻青臉腫,在水裡劉柱子就不行了。劉柱子是旱鴨子,不大工夫就被灌得腸滿肚圓。這小子最後動了側隱之心沒有讓劉柱子浮屍東流,把昏迷不醒的劉柱子拖到岸上,控淨了水後才拍腿走人。劉柱子先是落湯雞很快成了冰凌人,一口氣跑到家後就病倒了。

劉柱子認出毀橋人是在逍鎮信用社的櫃檯前。俺說:“好幾年了你不會認錯人吧。”劉柱子說:“再過十年也不會認錯,剝了皮我也認得他的骨頭。”俺想瞅瞅毀橋人啥鱉形就走進了信用社的大門,俺一看櫃檯裡那張焉不拉唧的柿餅臉便禁不住笑出了聲,直笑得眼冒淚花。柿餅臉從念初中一年級開始就給俺寫求愛信,俺越不理他他越黏糊。他說你不理我是你的自由,我追求你是我的自由。他臉皮厚,刀槍戳不透如轟不走的蒼蠅。柿餅臉一見是俺頓時來了精神:“桃子,真是稀客,哪陣風把你吹來了。”俺說:“來感謝你哩——”俺把劉柱子推到櫃檯跟前說,“感謝你那天夜裡手下留情饒他一命不死。”那張扁平的柿餅臉一下子成了變雞,白了紅,紅了白。

爹與婆婆是在同日本人打仗時認識的。有一次日本人突然包圍了烏江村,全村老百姓都被刺刀逼到了打麥場上。日本人把男人們趕到一堆兒,讓婦女們排着隊認丈夫。當時男人堆裡有紅旗的爹還有俺爹,爹當時是逍鎮區武裝部長,日本人就是衝着爹來的。輪到婆婆認時,她徑直走到俺爹面前。二十分鐘後,紅旗的爹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在打麥場上,當時紅旗還不滿三歲。打那以後,俺爹就沒離開過逍鎮,先是區長,後來當區委書記,區改爲公社後,又當公社書記,如今是鎮委書記。

雖說俺爹當着鎮委書記,可在俺的婚姻大事上一點兒也不照譜。烏江河兩沿娶親的規矩多,樁樁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把越軌的事講得血糊淋蠟的,叫人心裡直冒冷氣,嚇得人不得不照規矩來,鄉親們爲圖個吉利,明知玄乎也順着來不戧茬。一輩子能嫁幾次女娶幾次親呢。

爹可好,當俺是堂屋當門的一盆洗腳水,潑出去才淨心利亮。爹在跟俺說紅旗前曾受過婆婆的託。烏江村是爹包的點兒,爹常去那裡搞同吃同住同勞動。婆婆是村裡的支部書記。婆婆曾向爹說: “吃苦受累都不算啥,揪心的是小夥們尋不下媳婦,過崗兒的老光棍就不提了,光紅旗這一茬二十多個沒一個訂婚的,男人是火女人是水,俺這村裡淨是火了沒有水潑潑會中?你這公社書記往後就是少給俺批些返銷糧也中,俺緊巴着過保管不叫餓死人,只盼着上頭能結記住俺這裡成羣的光漢條,烏江村太欠女人,不管矮醜胖瘦只要全全乎乎下大雨會朝屋裡跑俺都不嫌賴。”爹說:“這事在我心裡擱着哩,一步一步來。”

爹是纏磨頭,逼俺應下後,怕俺貓臉狗臉地再變了,立馬騎着他那破自行車去了烏江村。

爹說: 駱駝,這次是專爲提媒來的。

婆婆說:我說這幾天俺老是夢見烏江河過魚,大魚喲——

爹笑道: 逮住沒有?婆婆說逮住啦,還是條紅翅大鯉魚——

爹說:好兆頭哇,這是說媳婦要進門了嘛!

婆婆說:那是夢,俺哪會有那福分。

爹說:真咧,那姑娘是鐵匠劉的,今年二十,初中畢業,人聽話老實,沒任啥毛病,模樣也中,是我看着長大的。你要是覺着這樣的中,咱就定個時候見見面——

婆婆說:看你,還見啥見?你擺的哪一條兒都在天上掛着,俺村的這羣野小子都得仰着臉看哩。這樣好的閨女,你還是給她說個吃官飯的吧。

爹說: 是人家姑娘情願來咱烏江村。

婆婆說:能不嫌貧愛富,可是金不換的好閨女啊。俺村窮得叮噹,恁好的閨女,太委屈她了也不中——

爹說: 咱也不蓋着盒子搖,姑娘的家裡也都同意。

婆婆說: 真這樣,那俺就把這二十多個小夥子排開了,盡着閨女挑。

爹笑了: 姑娘就是挑中你這婆子啦。

婆婆說: 論肚裡的墨水有比紅旗多的,論家景——

爹說: 別的往後再說,菜得一棵一棵剜,紅旗是烈士留下的根苗兒,咋能讓他打光棍呢。

婆婆掉淚了:俺是怕太委屈閨女了。

爹說:這種事說好了就別拖,早辦早利亮。

婆婆說:不急,這得等俺拾掇拾掇房子,置辦幾樣傢什再說。

爹說:姑娘圖的是好人家,要圖住好房子用新傢俱還會來烏江村嗎?

婆婆苦笑道:俺屋裡空落落的不象個家——

爹說:空落落礙啥,往後慢慢添,孩子們不都長着手。麻雀還會搭個窩哩。

爹硬把俺往窮窩子裡推俺念起婆婆的恩德伸伸脖子嚥了這口怨氣。爹不該三步併成一步走,壞了規矩,一輩子的大事啊。爹連帖子都沒讓換。鄰居家換帖子俺見過,帖子的封面上寫着“永結姻緣”,印有上了亮金的龍鳳圖案叫龍鳳帖。換帖子的陣勢大着哩。男方擇定吉日,把女方的各路親戚都請到,最寒酸的也要擺四桌流水席,吆五喝六地吃上一整天,這是雙方家長第一次在桌上碰面,不撂倒幾個客,是不興收場的。爹說:“咱是黨員不搞這一套封建迷信。”婆婆說:“帖子不換,酒攤可得擺,兩家親戚一塊兒說說話。”爹說: “算了吧,駱駝,你那家底兒還能瞞得了我,不中就別硬撐。”爹還自作主張把“看好”的規矩也破了。“看好”都是男方拉小架兒女方拿大堂,女方這會兒擺譜將來纔不會受氣。爲此,不少女方家長故意對“看好”的板着臉,雞蛋裡頭挑骨頭。不把男方折騰淌漿,養活二十多年的大閨女能白給? 天底下哪有恁便宜的事?俺爹跟人家相反,不等烏江村來“看好”就“送好”過去了,“送好”是女方主動提出讓姑娘過門,這種掂篙攆船的貨不是又老又醜砍不尖削不圓連豬都不啃的倭瓜臉就是大了肚子蓋不住臉了,爲了遮醜卸包袱才失急慌忙把一盆髒水攉出去,俺這盆水清亮亮的不見一星兒灰塵,天曉得爹發的哪門子神經着的哪門子急?

俺的“好”定在臘月二十六。頭天烏江村按規矩來“過禮”了。這過禮就是男方迎親前要給女方聘禮。打發閨女也得擺攤兒,吃的喝的吸的都得男方出。這一道爹也想免了。烏江村沒答應,禮還很重。過禮有“乾禮、水禮”兩種,乾禮只給女方一頭活豬,其它任啥沒有,這叫窮日子窮打發,是輸戲不輸過場黑不黑抹一道。俺鐵匠劉另兩家打發閨女的過地就是乾禮,兩隻小殼朗豬的肋巴棱子像刀刃,看樣子不扎翅膀都能飛起來。

烏江村過的是“水禮”,一來就把俺村給鎮住了。根叔一行都穿着一色乾淨淨板整整的舊軍裝。想在烏江村找一件打眼洋布褲褂兒像找白頭麻雀,可要找正宗色的軍裝卻不費難。一是過去支前的多,二是如今“老轉”多。當炮仗在村口噼裡啪啦時,村人還當是來了當年的八路軍。根叔胸前繫着的紅布綹兒叫“喜條兒”。根叔手裡捏着兩盒煙,進村後見男人就遞,口裡不住聲說着,嚐嚐咱的賴煙,嚐嚐咱的賴煙,根叔如此說時恨不得把煙盒上的錫紙包裝忤到人家臉上。這是精裝“黃金葉”,三毛三一包,二斤金燦燦麥子的價,莊戶人誰敢吸它。俺爹才吸一毛三一包的“鵝牌”。六個“歪脖兒”的第二個扣門上也繫着喜條兒。俺這一帶把擡禮的稱爲“歪脖兒”,脖子都壓歪了說明禮很重,六個精壯歪脖兒擡着三擡禮。一擡是整扇白亮亮的肥膘豬,足有百十斤。二擡是兩隻活撲棱棱的紅公雞,兩隻嘎嘎叫的白板鴨,兩條一尺多長的甩尾巴噘嘴紅鯉魚,外帶兩箱烏江河大麴酒。三擡是四層格的紅擡盒,裝着四樣喜餜:一層天鵝蛋,二層梅豆角,三層一口酥,四層金金果。

爹一見這陣勢就黑下了臉,當着衆人的面還得裝笑臉。根叔跟爹是老熟人摸爹的脾味,也就幹打旋兒不朝爹瞅一眼。支應走了層層的捧場人,根叔和爹才搭上話茬兒。根叔從癟了的黃金葉盒裡取出一支遞給爹時省了那句“嚐嚐咱的賴煙”。

爹仍黑着臉說: 排場得很咧。

根叔臉上登時綻成了菊花: 娶媳婦不排場啥時排場!

爹說:烏江村裁着搖錢樹埋着聚寶盆哩?

根叔說:老劉,劉書記,你就是再不放臉,我也得說,五年了,烏江村才娶這頭一個媳婦,你也品品我這當村長的心裡是啥味兒,咱可不是鴿子眼,看你是鎮書記紅旗媽是村支部書記纔出面張羅,換了旁姓二家也照樣。這關連到全村人的臉面,我鋪張是給騾子戴花讓馬看,要是摳摳唆唆讓人搗着脊樑骨罵窮酸,往後還會有人沾烏江村的氣?

爹被噎得只顧吸悶煙,最後才說妥啦妥啦,算你這鐵嘴鴨於呱啦的是理中不中?

根叔咧嘴笑道:中不中都得中!

爹說:你這排場算擺完了吧。

根叔眉頭一枯縮直愣愣望着爹。

爹說:你這排場也跩了,我臉上也光彩了,朝下聽聽我的中不中!

根叔不說話,仍直愣愣地看爹。

爹說:這以上的叫明走棧道,往下該暗渡陳倉了——

根叔說:暗渡陳倉?

爹說:等今晚夜深人靜時,你把這東西還統統給我擡回去,有用得着的時候。

臘月二十六雞叫頭遍,村口就炸響了一掛鞭炮,一曲“百鳥鳳”喧活了村子。俺知道是迎親的來了,可掐不準是哪家的,因爲另兩家的“好”也是今兒個,今兒逢雙是黃道吉日,辦喜事兒的也就顯多些。“搶好搶好”,搶得越肯前越好,中間若是遇上另外的迎親隊伍,就叫“對頭”,誰讓路就是讓“好”,而“好”是關係到一輩子順不順的,雙方講不妥就會吵會打,打得鼻眼不分,頭冒血珠,也有失手傷人喜事變成喪事的。勝則爲王敗爲賊,大喜日子裡不興見血,如果見了血又成了“賊”,看着人家喜滋滋地打臉前過去就頂頂晦氣了。爲此,出嫁的閨女都巴望婆家能搶到“好”,能多來些能打能跳的棒小夥,遇到“對頭”也能勝,能在太陽露臉前順順當當地到婆家,太陽一出來人就不興在路上。這爲“日照頭”,要晦氣一輩子的。

“百鳥朝鳳”的曲子越聽越近,最後在俺小院門口一個勁兒地響起來,跟着是一掛鞭炮炸響,那一股很濃的火硝味兒便飄進俺屋裡,怪好聞的。

俺暈暈乎乎地被填進喜車。這一帶老輩上娶親都是坐轎,解放後沒有轎了,又時興了坐車。車多爲四個木軲轆的太平車,用一犑牛拉着,牛的額門上繫着紅布綹兒還掛着銅鈴鐺,太平車俺也坐過,太平車坐起來不太平,木軲轆碾到坷拉蛋上車就扭秧歌,扭得人頭暈噁心。烏江村來的是一輛汽輪馬車,這車才時興,比太平車強多了,車廂上拱着彩蓆棚子,裡頭鋪着紅炕蓆。這席是用秫秸篾兒編的,也如秫秸穰兒一樣綿軟。席格外光亮如同桐油油過,席是用紅綠黃青紫五色秫篾兒編成的。棚頂編了幅“喜鵲登枝”,兩側分別是“吉祥如意”和“幸福平安”。鋪的紅炕蓆更是出奇,周圍是整齊的花邊兒,四角是四隻揮展翅膀的花喜鵲,花喜鵲都朝着中間飛,中間是一個大大的紅“囍”字。後來俺才知道,這都是石磙哥的手藝,石磙哥給俺編的牀圍席更叫絕活,有棗樹花生和蓮蓬,這叫“早生子”,還有蝴蝶、蜜蜂和蜻蜓。俺說:“石磙哥,這些蟲意兒咋沒眼珠哩;再編上眼珠兒就會跑會飛了。”石磙哥笑笑說:“不興哩。”俺問:“咋不興? ”石磙哥紅着臉說: “飛了、跑了不就沒有啦。”“驢駒子”嘴賴,齜牙咧嘴地說: “嫂子,這些蟲意兒要是都睜着眼看你和紅旗哥弄那事兒,還不都學賴了。”

驢駒子的聲音很細很柔,像是抹了香油兒膏了蜜。這聲音打俺坐上喜車那會兒起就在俺耳邊嗡嚶不斷。喜車起程時要鳴炮三聲。炮是由三根鐵管摽在一起,內裝火藥,點燃後連續三響,叫做“三眼銃”。緊隨着鳴炮,賴牛叔的趕車鞭在空中抖着旋兒炸出了三聲脆響,又鬆開閘木,大本腔一甩:“駕一一”車輪子便開始朝前轉了,系在棗紅馬額頭上的幾隻銅鈴鐺也叮叮咚咚地伴着唱。跟着一個甜甜膩膩的聲音鑽進車廂:“嫂子,您瞅着俺這羣保駕臣還中意吧,喝口烏江水兒就能踢踢腿兒,再鐵的‘對頭’碰見咱也得乖乖讓路,嫂子,您只管把心放肚裡,一門心思情想着今兒黑咋跟紅旗哥玩花兒吧!”。

俺從紅“蓋頭”的下角兒看到了這個油嘴滑舌的賴貨。這人細高個兒,白臉盤兒,留着偏分頭,頭髮梳得起明發光像是被老牛舌頭舔過。他的模樣像書生。綠軍衣上口袋裡彆着三杆鋼筆更像書生。很快俺便聽到有人叫他“驢駒子”,俺聽着可笑,這人的樣可不稱這外號,驢駒子太難聽了。後來俺頭一回聽說他這外號是咋掙來的,心裡撲騰撲騰直跳。

鐵匠劉離烏江村十二里,遇到十字路口和拐彎處驢駒子總要放一掛二十頭的鞭炮,還功功夫夫地貼一塊紅方紙片,上面寫着“大吉大利”“一路順風”的字樣,意在驅邪通暢,這爲“號帖”。棗紅馬灑下一路蹄聲響鈴,東方魚肚白時到了烏江河沿。寬寬亮亮的烏江河還在睡着,晨霧很稀很薄像是飄遊着的蠶絲。浮橋沒有了。水面上影影綽綽有兩溜黑影朝對岸伸去,那是鋪橋板的樁子。驢駒子說,這浮橋有二尺來寬,管牽着牲口打上邊過。馬車也好說,也就五六百斤,放在擡架上,四個棒小夥一擱勁就過去了。不知哪個鱉兒將橋板掀丟了。

俺的心猛一沉,照規矩新媳婦沒入洞房前腳是不能沾地的,沾地就爲“入土”。未進洞房先入土,這是頂頂不吉利的。俺知道烏江河繞了個大彎兒把烏江村套在當中,去烏江村自古就這一架便橋。這時,東邊天開始冒出胭脂紅的火燒雲,再耽擱一會兒太陽一露臉,不就“日照頭”了嗎。

俺急得渾身直冒汗,這當兒,俺看見賴牛叔把車卸了後,又脫掉鞋襪脫掉罩着綠軍衣的棉襖棉褲,光着膀子周身只剩下一隻短褲。賴牛叔用腰帶把脫掉的衣服捆成一卷兒,他左手舉着衣卷兒連同長長的鞭杆,右手牽着棗紅馬下水了。棗紅馬起初還不情願立在水邊咴咴兒直叫。賴牛叔扯緊繮繩猛頓幾下,叱數聲後棗紅馬才乖。他牽着棗紅馬朝河心遊去,影子越來越小。俺的心縮成了一團,寒冬臘月河水透骨涼,賴牛叔吃得住嗎?

猛地,驢駒子領頭喊開了號子。驢駒子喊號子的聲音不細也不柔,頂粗頂粗的,很“驢”。驢駒子喊: 哥兒們拾起來咧!

衆人應: 嗨一一喲!

隨着這一聲號子,馬車被十幾位棒小夥扛上了肩。棒小夥們也都光着膀子只剩下一條短褲。不少張嘴巴在哧哧哈哈地吸溜氣。

睬着號子的“點”兒,馬車朝水面移動了。

驢駒子喊:哥兒們拾着誰咧!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擡着紅旗嫂咧!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紅旗嫂是塊地咧!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紅旗哥好丟種咧!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丟種就見苗兒咧!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長成大胖小兒咧!

衆人應:嗨——喲!

這些亂七八糟的號子俺一句也沒聽進去,俺只想天冷水涼又颳着風,他們撐得住嗎?俺只嫌河面寬,乾着急又沒一點法,鼻子一酸掉開了眼淚。又聽見這會兒的號子喊得震天動地,連烏江河都搖晃了。

驢駒子喊: 紅旗嫂等不及咧!

衆人應: 嗨——喲!

驢駒子喊: 急得張嘴哭咧!

衆人應: 嗨——喲!

驢駒子喊: 着急爲的啥喲!

衆人應:嗨——喲!

驢駒子喊:急得抱胖小咧!

……

後來俺才清楚,橋板是昨夜被人掀去的。這種事多少年都沒發生過。早晨迎親隊伍被烏江河擋住了,人多嘴雜,出啥主意的都有,有說摽筏子,有說找橋板重鋪……爭來吵去定不住弦。賴牛叔一直在旁邊蹲着,紅銅煙鍋明明滅滅,勾出他方臉的輪廓。賴牛叔的鬍子很密很亂,像是亂蓬蓬的茅草窩,窩裡敞着很深的皺紋,還有一顆黑黝黝的痣。賴牛叔又用火柴燃了一鍋,淡藍的煙霧在他臉前冒出又很快被寒風吹散。賴牛叔盯着東方亮出的啓明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再吸一口,再吐出,鼻子和嘴裡都躥着藍煙。賴牛叔“噗”地一下把煙鍋吹得火星四濺,對着鞋底磕了磕,塔一樣立在人羣后邊。賴牛叔說:“光吵吵管屁用?還敢再耽擱哩,娶親怕日照頭咧!”賴牛叔麻利脫去衣服,牽着棗紅馬頭一個跳進冰冷的河裡。

馬車在村口受到了隆重歡迎。

前兩天,根叔就把全村執事的頭面人物召集到一堆,叫有錢的幫錢場,沒錢的幫人場,又安排到“好”這天,全村人都要穿上壓箱底的好衣裳,當街當院正當門都要掃乾淨,不能有雞屎豬糞。根叔還照迎親的“老禮”分了工,鼓樂炮杖不夠差人到鄰村去賃去借。婆婆嫌鋪張,根叔說,該鋪張時就得鋪張,只要鋪張得值,這是給全村的光漢條墊路哩,頭一炮轟不響往後的炮咋放?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路兩邊排着,小孩居前老人婦女居中漢子們居後,貼路的糞堆土牆矮房上都站着人,黑壓壓地垛成了兩道人牆。

“通——通——通——”,先是一排禮炮鳴響,隨着是鼓樂國樂齊奏,禮炮是六杆三眼銃,由六個小夥子依次用火捻點響,一響三聲,一連十八聲震得天搖地動。鼓樂是一架鼓兩面鑼四副鑔。三尺牛皮大鼓架在中間,鼓槌頭比雞蛋大,“咚咚咚”聲如同二月的滾地雷,操槌的漢子揮動雙臂,連帶着兩腮的肌肉突突直蹦。銅鑼像鍋蓋,銅鑔如草帽,敲出的聲音像秋天的卷地風。鼓點領着銅器,銅器隨着鼓點氣勢如山洪爆發。國樂是六杆大笛和六捧笙。“大笛”的長喇叭碗是黃銅做的,爲此又叫“金嗩吶”。大笛和笙都取“六”數,六大大順哩。大隻金閃閃的喇叭碗都斜向天空,六捧笙搖晃着協奏呼應,顛來倒去地吹着“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向陽花”,這支歌大人小孩都會唱,開始跟隨曲調輕輕唱,有的跟隨着小聲哼,最後竟成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大合唱。

花兒連着藤,藤兒牽着瓜。

藤兒越肥瓜越甜,

藤兒越壯瓜越大.........

賴牛叔一聲“籲——”馬車停在一個小院門口,院牆是用黃膠泥新垛的,和在泥裡邊的麥秸稔子露出一段段亮閃閃的秸。院牆裡邊是三間草房,除用磚紮了兩層根腳外,到頂都是黃泥巴牆,牆上也亮着毛茸茸的麥秸稔子。

束着圍裙的根叔眉眼淨是笑。根叔一手端醋碗一手拿塊燒紅的犁鏵。根叔圍着馬車正轉三圈倒轉三圈,他邊轉邊用醋水往鏵上澆,這叫“打醋罈”。驢駒子用細竹竿挑起一掛點着的紅炮,都快伸到車廂裡了,崩碎的炮紙花子撒了俺一身一頭,這是老規矩爲“當頭炮”。這頭炮響過後,“鐮把嬸”拱進車廂,她雙手捧着一隻盒子,盒子裡放着一把梳子。“攏攏頭,子女稠”,新媳婦進門前得有 一位子女多的嬸子攏頭,這爲“上頭”。鐮把嬸操持着梳子說:“侄媳婦,俺嫁到烏江村後,一拉溜生了六個帶把兒的,將來不都得打光棍?俺沒本事,你可要攢住勁添她一羣油饃籃兒。”俺這一片閨女走孃家都興擓油饃,爲此生女孩就叫添油饅籃兒。俺羞得臉沒處擱,鐮把嬸咧着大嘴笑出了聲,俺看到她的兩顆包牙上沾着一塊玉米皮。接着,是兩個閨女攙俺下車,地上鋪着一溜紅席。俺踏着席走到門口,照禮節跨過放在門檻上的一隻馬鞍,在院中的“天地桌”前停住了。桌上放一盛滿麥子的鬥,鬥裡拖一杆秤,秤上掛一面銅鏡,鬥裡還放兩個白饃,幾枝青柏。這叫“夫妻團圓,白頭老”。端着草料盤候在一邊的石磙哥還往俺頭上撒了節節草和五穀,這叫“撒蓋頭”據說是爲了趕走青羊、鳥、青蟲三神,以求吉利太平。俺知道“規矩”到這裡還不算完,朝下是“拜花堂”、行“三獻禮”,喝“交杯酒”,“閨房聽房”“壓大鋪”……一個月下來新郎新娘都得蛻層皮。品起來俺心裡直髮怵。

俺這這一帶亂房興的是“武亂”,亂得越兇越好,這叫“不亂不發”“不鬧不喜”,越亂家越發,越鬧越興旺。烏江村平時叔嫂之間就沒啥規矩,這會兒就更沒了規矩。俺知道這裡稀罕女人,男人“旱”得很,越旱就越沒道兒。平時,小夥見了年輕閨女手心直癢癢,光想過去照軟地方摸一把,可大閨女是光興看不興動的,小夥們詛咒這叫“撐死眼餓死手”。這會兒放開了,撈摸一把是一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亂房只三天,祖輩傳下的規矩,過了這三天,就得按規矩來,就不能恁興盛了。對這陣勢俺提前就有防備,三層貼身布衫都束在腰帶裡邊,腰帶是用六股紅線繩編的,全系成死疙瘩。就是手伸到襖裡還隔着幾層布哩。胸脯算是護住了,其它手啊臉的就顧不上了,那些大手小手胖手瘦手帶繭的不帶繭的手細膩膩的手還是皸裂成枯樹皮的手,把俺的手搦來攥去。有賴皮的光搦不說,還騰出指頭摳手心,疼得俺直喊。一張張煙味兒的蒜味兒的長鬍子的光下巴的,漱過口的沾着牙花子的嘴巴在俺的臉上貼來蹭去。有的嘴巴很“油”,舌頭如泥鰍,堵得俺直憋氣,俺知道“油”的都是些亂房老手,有的俺還該叫一聲“大伯子哥”,也有輩份長的趁機渾水摸魚。這也入理合情,新婚三日沒老少嘛。逢這時,驢駒子就出面吆喝:“應哥的! 應叔的! 應爺的!臉裝褲襠裡了嗎? 不怕回頭新媳婦擇你們的鬍子? ”臉皮薄的經不住吆喝,臉一紅,瞅個人縫就擠出去了;臉皮厚的把吆喝當耳旁風,該咋着還咋着,有的還瞪着驢駒子說:“你纔是狗拿耗子,有本事你給新媳婦捂住! ”這下把驢駒子噎得倒抽氣,大喜日子又不興惱。驢駒子無奈,梳得光光的頭搖成了撥浪鼓說: “真愚味!太落後!”驢駒子惡氣沒處煞了,就當石磙哥是出氣筒。石磙哥圪蹴在堂屋門口一支接一支地擰“螞蚱頭”。屋裡擺着拆開的“長脖鵝”,牌子不好也比螞蚱頭強。鐮把嬸是石磙哥的堂嬸。一拃沒有四指近,鐮把嬸瞅個空子抓起一盒長脖鵝往石磙兜裡塞,石磙轉手又把煙扔到堂屋的桌子上。鐮把嬸臉一紅說: “放着好煙不吸,真是傻屌!”石磙哥盯着鐮把嬸鼓鼓囊囊的褲兜,知道里邊的東西都是她在新房裡踅摸來的,石磙哥說“嬸,別把兜子撐爛了。”“少放你孃的虛屁。”鐮把嬸扭身走了。石磙哥又捲了個螞蚱頭。石磙哥的螞蚱頭卷的不是菸葉是芝麻葉,這東西下面條中吃,當煙吸把嗓子眼辣得生疼。紅旗散了幾圈子煙,捱到石磙哥時,他總是晃晃手裡的螞蚱頭,“俺吸這! 那煙沒勁不中吸!”驢駒子拍着石磙哥的肩膀說:“你這泥巴人光知道吸哩,瞅瞅亂成鱉翻潭了,也不說管管!”石磙哥臉一紅,“這種事你叫俺咋管? 你咋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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