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尋覓覓

依舊是悠揚的笛音。

依舊是面對西門吹雪。

坐的依舊是那個位置,杯中依舊是碧綠澄清的竹葉青。

只是,陸小鳳這次不是來,是去。

杯中有酒,豪氣頓生。

陸小鳳心中有的,是豪情,不是離情。

西門吹雪心中升起的卻是離情:“你不等小玉好了一起走?”

陸小鳳搖頭道:“她在你這裡養傷是最安全的地方。”

西門吹雪道:“仿;把這個熱山芋交給我?”

陸小鳳道:“你錯了。”

西門吹雪道:“哦?”

陸小鳳道:“她不是山芋,更不是燙手的山芋。”

西門吹雪道:“那她是什麼?”

陸小鳳道:“美女,—個受了傷的美女。對於這種能親近美女的機會,要不是我十萬火急,我絕對不會讓給你。”

西門吹雪道:“只要我隨便吆喝一下,我身邊就可以有成羣活蹦蹦的美女,我爲什麼要守住這個機會?”

陸小鳳道:“因爲你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我不懂。”

陸小鳳道:“你知道人家對你的稱呼嗎?”

西門吹雪道:“什麼稱呼?”

陸小鳳道:“他們說,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西門吹雪道:“這跟小玉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有,大有關係。”

西門吹守道:“哦?”

陸小鳳道:“小玉受了傷,流的就是血,只有你這個吹血的西門吹雪,才能把她受傷的血吹走,讓她變成—個活蹦蹦的美女。”

西門吹雪道:“你要我照顧她到什麼時候?”

陸小觀道:“到她能起來走的時候,或者”

西門吹雪道:“或者什麼?”

陸小鳳道:“或者是她想走的時候,又或者”

西門吹雪:“還有或者?”

陸小鳳道:“當然有。”

西門吹雪道:“又或者什麼?”

陸小鳳道:“又或者,你希望她走的時候。”

西門吹雪道:“我會希望她不走嗎。”

陸小道:“很難說,因爲她是個很風趣的美人。”

西門吹雪道:“你要我照顧她,我絕對好好照顧她,可是,你把我西門吹雪看成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個能開玩笑的人。”

西門吹雪道:“你爲什麼要開我玩笑?”

陸小鳳道:“因爲你心有離愁。”

西門吹雪道:“哦?”

陸小鳳道:“我開你玩笑,只不過想沖淡你心中的離愁而已。

西門吹雪道:“你呢?你一點離情也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西門吹雪道:“你是個無情人。”

陸小鳳道:“我有情。”

西門吹雪道:“什麼情?”

陸小鳳道:“豪情。”

西門吹雪道:“我不瞭解你。”

陸小鳳道:“你想了解我?”

西門吹雪道:“是的。”

陸小鳳舉起杯中酒道:“我們先乾了這杯。”

西門吹雪乾杯後,卻看到陸小鳳站了起來。

西門吹雪道:“你要走了?”

陸小鳳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那我怎麼了解你?”

陸小鳳拿起桌上的筷子和碗,用筷子敲在碗上,高聲唱道:“誓要去,入刀山!

浩氣壯,過幹關』豪情無限,男兒傲氣,地獄也獨來獨往返!

存心一闖虎豹災,今朝去幾時還?

奈何難盡歡幹日醉,此刻相對恨晚。

願與你,盡一杯』聚與散,記心間』毋忘情義,長存浩氣,口後再相知未晚。”

歌已盡,酒已空。陸小鳳放下碗筷,轉身離去。

“慢着!西門吹雪隨着大喝聲站起,走向又轉過身來的陸小鳳。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他只是伸出他的一雙手。

他的手緊握着陸小鳳的雙腕,陸小鳳的手也緊握着西門吹雪的腕。

西門吹雪激動的輕輕吟誦:“毋忘情義,長存浩氣,日後再相知末晚。”

西門吹雪眼中已溫熱。陸小鳳放開西門吹雪的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只聽陸小鳳的豪放的歌聲,猶自在黑夜中裊繞:“毋忘情義,長存浩氣,口後再相知末晚。”

風。海風。

海風吹在陸小鳳身亡,陸小鳳站在懸崖上。

浪潮輕拍,那節奏的韻律—起一伏的傳人陸小鳳的耳中。

他想起—種聲音。呼吸的聲音。

沙曼甜睡時細微均勻的呼吸聲。

他忽然瞭解到一件事。

他了解到,爲什麼情人都喜歡到海邊,注視着茫茫的海水,去尋找昔日的回憶。

原來海水輕撫巖岸和沙灘的聲音,就和情人在耳邊的細語—樣。

在海邊勾起的,常常都是最令人難忘最刻骨銘心最甜蜜的回憶。陸小鳳決定了—件事。

假如要定居,就和沙曼在海邊定居。

然而,沙曼呢?

沙曼,沙曼,你在何方?

燈。點燃的燈。

燈在陸小鳳手上。

燈光在移動,因爲陸小鳳的腳在移動。

沒有。什麼也沒有。

陸小鳳已經就着燈光,照遍廠屋中各處,連一點暗示的痕跡也沒有發現。

老實和尚居然連‘點暗示也沒有留產來?

陸小鳳認爲這是不可思議的。

他們幹方百計,無非要迫陸小鳳就範,而劫持沙曼,無疑是爲廠要威脅陸小鳳。

這等於是到廠攤牌的時刻。但是,見不到和你攤牌的人,你如何攤牌。

但陸小鳳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放下燈,他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老實和尚劫走沙曼和小老頭他們無關?

老實和尚劫走沙曼,真的要對沙曼不老實?

陸小鳳的恐懼很快就消失廠。並不是因爲他相信老實和尚不是好色之徒,而是發現了一件事。

他發現的,其實不是一件事。

只是兩個字宮九。

這兩個字不是用手寫的,是用指刀刻在木桌上的。

陸小鳳只顧拿着燈到處找尋,卻忽略了燈下的木桌上本來就刻着這兩字,顯然他中就知道這件事一定和宮九有關,但是看到老實和尚用指刀刻下的這兩個宇,陸小鳳的人才輕鬆下來。因爲他心中—直有個陰影,他很害怕沙曼的失蹤完全和宮九無關現在—切疑慮都消失了。他要對付的人,只有宮九。要找宮九,他必須要找鷹眼老七。

要找鷹眼老七,他必須要到長安。所以陸小鳳就趁着月色,踏上往長安的路。

酒。裝在碗裡的酒。

婉裡的酒被鷹眼老七拿着,這是他今晚拿過的第二十四碗酒。

他還是和前面的二十三婉—樣:“咕咚”一聲,就吞入肚中。

喝到第二十六婉的時候,鷹眼老七以爲自己醉了。

因爲他忽然發現,原來放碗的地方,忽然多了一把刀出來。他用力揉眼睛。

“你不用探眼睛,你沒有醉。”—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鷹眼老七回頭,看不到人。

鷹眼老七注視着桌上的刀,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醉?”

“因爲你看到的刀,足真真正正確確實實存在的刀、不是你的幻覺。”聲音又在他身後響起。

鷹眼老七在這聲音說了一半時,突然回頭,但是依舊什麼也看不到,聲音依舊從他耳後傳人。

鷹眼老七頹然回頭,拿起桌上的刀,道:“這就是我的刀嗎?”

聲音響起:“本來是你的。”

鷹眼老七道:“現在呢?”

“現在也是你的。”

“那你爲什麼把刀拿走幾天?”

“因爲我要借偷刀立威。”

“你爲什麼要那樣做?”

“這佯你纔會來長安。”

“你很瞭解我,你是誰?”

“我不瞭解你,我是陸小鳳。”陸小鳳說完,人就坐在鷹眼老七的對面。

鷹眼老七道:“你爲什麼要把我引來長安?”

陸小鳳道:“因爲我希望我的日子過得舒服。”

鷹眼老七道:“這跟你過日子有關係嗎?”

陸小鳳道:“有。因爲你去找西門吹雪的時候,住在他家的人,剛好是我。假如我不把你引走,你沒事就來煩上半天,我還有好日子過嗎?”

鷹眼老七道:“你爲什麼會住在西門吹雪家裡?”

陸小鳳道:“因爲我要等他回來。”

鷹眼老七道:“他去哪兒?”

陸小鳳道:“去接沙曼。”

腰眼老七道:“沙曼呢?”

附小風道:“沒有接到。”

鷹眼老七道:“沒有接到?”

陸小鳳道:“所以我纔來長安。”

鷹眼老七道:“沙曼在長安?”

陸小鳳道:“我不知道。”鷹眼老七道:“那你來長安找誰?”

陸小鳳道:“找你。”

鷹眼老七道:“找我?找我幹什麼?我又不知道沙曼去了哪裡。”

陸小鳳道:“你知道。”

鷹眼老七道:“我知道?怎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知道,而你卻知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我就是知道你知道。”

鷹眼老七迷糊了。

陸小鳳又道:“我也知道你其實並不知道沙曼在哪裡。”

鷹眼老七更迷糊了。

陸小鳳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另外一個人在哪裡。”

鷹服老七的眼睛亮了一亮,道:“這個人知道沙曼在哪裡?”

陸小鳳笑了,可惜少了兩條“眉毛”。

陸小鳳道:“我不是說過,你一點也沒醉嗎?”

鷹眼老七道: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一字—字道:“宮九。”

鷹眼老七在喝第十六碗酒的時候,客店的大廳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陸小鳳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喝下第二十四碗。

大廳本來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現在也沒有別人,只不過現在忽然多了一種聲音。

一種很多暗器破空的聲音。

陸小鳳反應雖然快,還是慢了一點點。其實慢的不是他,是鷹眼老七。

因爲鷹眼老七雖然沒有喝醉,但喝了二十六婉火辣辣的燒刀子以後,反應總是差很多的。

所以當陸小鳳拉着鷹眼老七的手,往上衝的時候,已經慢了。

陸小鳳當然沒有受傷,受傷的只是鷹眼老七而巴。

因爲暗器招呼的對象,根本不是陸小鳳,而死全部的向鷹眼老七他們要殺的人,是鷹眼老七。

衝破屋瓦,衝出街上,陸小鳳並沒有去追殺發暗器的他有兩點理由不必去追殺。

—發暗器的人,暗器發出後,—定分頭逃走,絕不會理會對方是否已中暗器死亡。因爲他們知道他們要對付的是什麼人,假如他們要查看,他們就只有—條路可走死路。

他們要殺的人不是陸小鳳,是鷹眼老七,可見他們早就監視鷹眼老七,要殺他,無非是要滅口,所以陸小鳳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要鷹眼老七說出宮九的秘密。

陸小鳳並沒有聽到鷹眼老七說出宮九的秘密。他聽到的,是鷹眼老七的仟悔。

他雖然知道鷹眼老七中的暗器有劇毒,命已不長,他卻沒有打斷鷹眼老七斷斷續續的仟悔話。

人死前的仟悔,是獲得最後一剎那心中平安的方法,陸小風怎麼忍心打斷他?

所以陸小鳳只有靜靜的傾聽。

鷹眼老七的臉上,由痛苦漸趨平靜。他看看陸小鳳道:“你原諒我嗎?”

陸小鳳點頭,眼中已含滿淚水。

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晚院風雲的鷹眼老七,誰會想得到,竟然爲了多拿幾個錢,弄到這樣的收場?而且,那些錢對鷹眼老七來說,是毫無用處的。因爲他自己的錢,就已經花不完了。

看到陸小鳳點頭,知道陸小鳳原諒了他,鷹眼老七臉卜浮起了笑容。

他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陸小鳳什麼話也沒說,他立刻把耳朵貼在鷹眼老七的嘴巴上。

陸小鳳聽到三個字。

鷹眼老七一生中最後的三個字:“宮九太……”

宮九太?

宮九太什麼?

陸小鳳面對一把黃土,苫苦思索鷹眼老七死前對他說的不完整的秘密。

宮九太過分?

宮九太囂張?

宮九太有勢力?

窩九太厲害?

是“太”還是“泰”?

宮九在泰山?

富九的秘密在泰山。

宮九的地盤在泰山?

宮九藏那批珍寶的地方在泰山?

陸小鳳決定放棄思考了。

對鷹眼老七來說,他死時心裡平靜,可謂死得其所,但對陸小鳳來說,鷹眼老七未能說出宮九的秘密,這一死,就未必有點不值得了。

陸小鳳忽然興起一陣感慨:人死了,就一了百了,留下活着的人,留下江湖的恩仇愛恨,想了也了不清!

人在江湖,真的是身不由已啊!

陸小鳳又想到退隱的問題。

一想到退隱江湖,他就想到要有個人陪伴在身旁。

一想到沙曼,他的血液循環就加速了。

沙曼在哪裡?

老實和尚在哪裡?

宮九在哪裡?

他要到哪裡去尋覓沙曼的芳蹤?

他要走哪個方向,才能尋覓到沙曼的蹤跡?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必須去找,去尋覓。

既然他們都豪無蹤影,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露出自己的行蹤,讓宮九他們來找他。

所以他決定了一件事到長安的鬧市去。

鬧市。熱鬧的鬧市,黃昏的鬧市。

人來人往,馬去車來,陸小鳳也擠在人羣之中。

飯店。長安飯店。

陸小鳳走過三十八家飯店,決定選擇進入長安飯店。因爲長安飯店最大最乾淨最熱鬧。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發現長安飯店已經客滿了。

踏入飯店大門,連夥計都忙得沒有招呼他。他很高興,因爲這就是他想的。

他眼睛到處轉了一轉,發現一張方桌上坐着三個人,三個濃眉粗目肌肉紮實的大漢。

陸小鳳決定以這三個大漢做對象。

陸小鳳站在二個大漢面前的空位置上。

陸小鳳看着正在擡頭看他的三個人說:“我可以坐在這裡?”

“不可以。”這是其中一個的聲音。

陸小鳳把椅子拉開,坐了下來。

三個人六隻眼睛瞪得很大。

“我說不可以,你是聾子嗎?”

陸小鳳向說話的人笑笑,道:“我不是聾子。”

“那你還不快滾?”那個人的聲音逐漸增大。

“我不能滾,因爲我雖然不是聾子,但我卻是另一個“你是誰?”

“我是陸小鳳。”

三個大漢楞住。然後,三個大漢忽然仰天大笑起來。

其中一個居然還伸手摸摸陸小鳳上脣剃鬍子的地方,道:“你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我是陸小鳳。”

那人道:“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陸小鳳道:“你是誰?”

那人道:“我也姓陸。”

陸小鳳道:“哦。”

那人道:“我叫陸大龍。”

陸小鳳拍手道:“好,好名字。”

那人以詫異的眼光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拿起名叫“陸大龍”的人面前的酒,道:“來,我敬你—杯。”

“陸大龍”楞住。

陸小鳳一口把酒喝了。道:“你叫大龍,我叫小風,我們剛好湊起一對。”

“陸大龍”—拍桌子,高聲道:“就是呀,老於配兒子,大龍配小風,我以爲你連這個也不懂吶。”

陸小鳳道:‘這個我怎麼不懂?只是,我有—點不太懂。”

那人道:“哪一點?”

陸小鳳道:“誰是老子?誰是兒子?”

三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彷彿這是他們—生中聽過最好笑的笑話,笑得前仰後翻,整個廳裡的人都朝他們望,整桌酒菜都在震動。

另一個大漢大笑,指着陸小鳳道:“你真不懂?”

陸小鳳很嚴肅的道:“真不懂。”

說話的大漢忽然把笑聲剎住,另兩個人忽然不笑了。他們的笑容,一下子就變成了愁容,極難看的愁容。因爲他們看到陸小鳳的手輕輕在桌緣上摩挲,桌緣的木頭,就變成了細沙,紛紛落下。

他們笑不出來了,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也許真的是陸小鳳。

所以他們都擺出一副很抱歉很憂愁的樣子,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笑了。

陸小鳳笑着道:“你們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陸大龍”以帶着哭聲的聲音道:“哪—個問題?”

陸小鳳道:“誰是老子?誰是兒子?”

“陸大龍”忽然伸了自己兩個耳光。道:“你是老子,我是你的龜兒子。

“啪“‘啪”說完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陸小鳳卻搖起頭來,道:“答錯了。”

“陸大龍”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難看了,差點就真的要哭地來,道:“答錯了?難道你要做我的龜兒子?‘“啪”‘啪\是“陸大龍”身邊的大漢打在他臉上的聲音。

那大漢道:“對不起陸爺,他笨,他不會說話,你大人有大量,就放過咱們吧。”

陸小鳳道:“我沒有要你們怎樣呀?是你們要爲難我而已,那你說,誰是老子?誰是兒子?”

三個人忽然—起跪下,向陸小鳳叩着頭道:“你是老子,我們都是你的龜兒子。”

陸小鳳道:“你們怎麼又犯了同樣的錯誤?”

三個人膛目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道:“天上的風,會生烏龜嗎?”

三人異口同聲道:“不會。”

陸小鳳道:“那我哪來的龜兒子?”

“啪”‘啪”六響,每人打在自己臉上兩個耳光。

陸小鳳二個字,就這樣在長安鬧市響亮了起來。

陸小鳳知道,不出多久,江湖上的人就大家都知道,陸小風在長安。

這其中當然包括宮九和老實和尚。假如宮九要找陸小鳳,他就可以到長安來了。

時間,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對於勤奮的人來說,時間總是如箭般它逝,總是不夠用。對於懶散的人來說,時間總是如蝸牛般慢行,總是太長。

歡樂的人希望時光能停住,寂寞的人希望時光能夠快快流逝。

在同樣的時間裡,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快樂,有人憂愁。

想到這些“時間”問題,陸小鳳興起一個念頭:這—刻,沙曼在想什麼?

沙曼當然是想陸小鳳。

從陸小鳳離去那一天,她就開始在想念陸小鳳。被老實和尚帶到這裡,她更加想念陸小鳳。

每天,她都期待有奇蹟出現,陸小鳳忽然就在她面前。好幾次,她都有一股衝動,想去找陸小鳳,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在這裡生活得很好,起居都有丫環照顧,而且有充分的自由,可以在花園走動。她知道,老實和尚根本不擔心她逃走。

她在島上生活太久了,陸地上的一切,早已遺忘,就算她逃出這官府般的宅鄖,她又能到哪裡?她早就認清這一點,所以她安心的在這裡等待,等待命運帶給她的東西。

她什麼也不想,她只把全副心思放在陸小鳳身上,她回憶和陸小鳳共度的時光,憧憬以後共聚的歡樂。日子就這樣打發走了。

老實和尚每天都來看沙曼一次,每次都沉默無語。

今天卻是例外。

老實和尚笑容滿面的走進來,一見到沙曼,就高聲道:“好消息。

沙曼依舊擺出慵懶的樣子,道:“什麼好消息?”

老實和尚道:“你最想知道的好消息。”

陸小鳳。

她很快就把喜悅之情壓制下來,用淡淡的口吻說道:“你們有陸小鳳的消息?”

老實和尚道:“他在長安。”

沙曼道:“長安?長安離這裡遠嗎?”

老實和商道:“三天路程。”

沙曼不說話了。

老實和尚卻道:“我勸你別起這念頭。”

沙曼愕然道:“我起什麼念頭?”

老實和尚道:“你想逃離這裡,去找陸小鳳。”

沙曼道:“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

老實和尚道:“阿彌陀佛,和尚只不過有點透視的本領而已。

老實和尚看着沙曼,續道:“我勸你別打算逃走,是爲了你好。

沙曼不解道:“爲什麼是爲我好?”

老實和尚道:“因爲假如你走了,你去了長安,你就見不到陸小鳳。”

沙曼道:“爲什麼?他不是在長安嗎?”

老實和尚道:“那是三天前。”

沙曼道:“現在呢?”

老實和尚道:“現在他也許到了這裡。”

沙曼道:“這裡?”

老實和尚道:“這裡的意思就是,在這裡附近,他還不能到這裡。”

沙曼道:“爲什麼?”

老實和尚道:“因爲我們還不想他見到你。”

抄曼道:“你們要什麼時候才讓我見他?”

老實和尚道:“你的問題只有—個答案,答案只有三個沙曼道:“哪三個字?”

老實和尚道:“到時候。”

所謂到時候,也許是水遠也到不了的時候。

因爲,假如陸小鳳不答應宮九他們的要求,他到時候見到沙曼,可能是個死了的沙曼。

所以,當老實和尚派人去長安把陸小鳳接來,住在這家豪華的宅邸,當他問老實和尚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沙曼,老實和尚回答說“到時候”的時候,陸小鳳就知道,他必須要靠自己了。

他知道宮九的用意,接他來,無非是告訴他,沙曼就在附近,可是陸小鳳就是見不着。明知沙曼在附近而又見不着,陸小鳳只有更心急,陸小鳳心裡愈焦急,也許就比較容易說服。

陸小鳳瞭解這點,他也知道,這裡待得愈久,自己愈不容易把持。

所以他一住進老實和尚爲他安排的居所,他就毫不客氣大吃大喝一頓。然後,他就矇頭大睡。

人的意志實在是很奇妙的,心裡想着該在什麼時候起牀,果然睡到那個時候,就自然的醒來。

陸小鳳醒來時,正是子夜,正是他心中算好要起來行動的時刻。

沒有月亮,繁星滿天。吸一口清涼的空氣,陸小鳳覺得整個人都舒爽起來。

站在屋頂,藉着星光,陸小鳳一眼看過去,房屋整齊的延伸出去。他發覺,他住的地方,是這一系列房屋中最小的。

他知道沙曼不在這一列房屋內。因爲以宮九的氣勢,他絕對不會佐在小屋裡,一定伎在大宅中。

陸小鳳只要找到最大的佐宅,就有可能找到沙曼。

這是陸小鳳—聽到老實和尚說“到時候”時,就想到的事。

他絕不能坐着苦等,他必須起而尋找。他相信他可以找到沙曼。他有這個信心。

陸小鳳並沒有算錯。只可惜宮九比他算的更快。

所以當他找到那戶大宅、找到沙曼原來住的地方時,沙曼已經不在了。

老實和尚在。

老實和尚露出一副算準了陸小鳳會來的表情,道:“你很聰明。”

陸小鳳道:“只可惜有人比我更聰明。”

老實和尚道:“那個人並不比你聰明。”

陸小鳳道:“哦?”

老實和尚道:“那個人只不過接到報告,說你已不在牀上,所以他就急急忙忙把沙曼帶走,把我留下。”

陸小鳳高聲道:“把你留下?爲什麼把你留下?我找的又不是你。”

老實和尚笑道:“阿彌陀佛,色就是空,沙曼就是老實和尚,你找到我就等於找到沙曼一樣。”

陸小鳳很想笑,只是他實在笑不出來。

所以他只好走上前,走到靠近老實和尚的身前,伸出雙老實和尚問道:“你要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不是說,找到你就等於找到沙曼嗎?”

者實和尚道:“不錯。”

陸小鳳道:“我見到沙曼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擁抱,所以,我要擁抱你。”

老實和尚一邊退後,一邊擺動雙手,道:“這大大的使不得。”

陸小鳳道:“爲什麼使不得?

老實和尚道:“因爲和尚也是男人,男人是不能跟男人擁抱的。”

陸小鳳道:“你不是說你就是沙曼嗎?”

老實和尚道:“這問題太玄了,我還是談點別的吧。”

陸小鳳道:“別的?別的什麼問題?”

老實和尚一本正經的道:“大問題。”

陸小鳳道:“大問題?什麼大問題?”

老實和尚道:“有關兩個人的生死問題。”

陸小鳳道:“兩個人的生死問題?其中一個是我嗎?”

老實和尚道:“你看,我不是說你很聰明嗎?”

陸小鳳笑道:“另外一個人是沙曼?”

老實和尚嘆氣道:“唉,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一點也想不開?”

陸小鳳道:“我想不開?我什麼事情想不開?”

老實和尚道:“對於小老頭的建議,你爲什麼那麼執着?

你執着的是什麼?”

陸小鳳定定的看了老實和尚一眼,搖搖頭道:“雖然我一直都不瞭解你,可是我一直都認爲,你應該是個有原則的人,是什麼原因使你變了?你爲什麼會答應小老頭,做他手下的隱形人?”

老實和尚道:“因爲我想開了。”

陸小鳳道:“想開了?你想開了什麼?”

老實和尚道:“人生。”

陸小鳳道:“人生?你瞭解人生?”

老實和尚道:“瞭解。”

陸小鳳:“你以爲人生是什麼?”

老實和尚道:“人生就是享樂。我老實和尚苦修了一輩子,得到的是什麼?人生匆匆幾十寒暑,我爲什麼要虐待自己?小老頭說得對,及時行樂,莫等閒白了少年頭,那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陸小鳳又定定的看了老實和尚一眼,苦笑道:“這就是你瞭解的人生?你就是爲了要享樂,才加入了小老頭的行列?”

老實和尚道:“我錯了嗎?”

陸小鳳道:“你錯了。你知道人生還有什麼嗎?”

老實和尚道:“還有什麼?”

陸小鳳一字一字地道:“道義、仁愛、良心。”

老實和尚笑了起來,道:“你執着的就是這些?這就是你看不開的原因?”

陸小鳳微笑道:“就是因爲我看到了,我才執着這些,你懂嗎?”

老實和尚搖頭道:“我不懂。”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你懂不懂都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你和我對人生的看法有所不同。”

老實和尚道:“這表示我們之間必定有衝突,這就是我們必須要敵對的原因。”

陸小鳳道:“那你註定了是個失敗者。”

老實和尚道:“爲什麼?”

陸小鳳道:“因爲邪惡,永遠戰勝不了正義。”

老實和尚又笑了起來,道:“你別忘了還有另外一句話。”

陸小鳳道:“什麼話?”

老實和尚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陸小鳳也笑了起來,道:“你知道魔和道是不一樣的嗎?”

老實和尚道:“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陸小鳳道:“所以,道和魔的比例也不一樣,道的一尺,可就是十文,而魔的一丈,也許只有一寸。”

老實和尚沉默了。

陸小鳳笑道:“我倒是有一點很不懂的地方。”

老實和尚以疑問的眼光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續道:“小老頭已經擁有像你和宮九那樣的高手,爲什麼還一定要我?”

老實和尚道:“因爲你最有用。”

陸小鳳不解的道:“我?我最有用?宮九的武功恐怕就比我高,我會比他有用嗎?”

老實和尚很肯定的說:“是的。”

這一次沉默的是陸小鳳了。

老實和尚道:“因爲小老頭需要完成的事,只有你能做到。”

陸小鳳道:“別人做不到嗎?你做不到嗎?宮九做不到嗎?”

老實和尚一字一字地道:“只有你,才能做到。”

陸小鳳道:“爲什麼?”

老實和談道:“因爲在那個場合裡,只有你,纔是真真正正的隱形人。在那個場合裡,只有你,纔不會給別人以戒心。

陸小鳳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場合?”

老實和尚沒有回答。

陸小鳳道:“你不能說?”

老實和尚道:“能。”

陸小鳳道:“那你爲什麼不說?”

老實和尚道:“我可以說,但是不是在這裡說。”

陸小鳳道:“在哪裡?”

老實和尚道:“要有宮九在的地方。”

陸小鳳道:“爲什麼一定要有宮九在的地方,你才能說?”

老實和尚道:因爲這是一件轟動天下的大秘密,我說了出來,你只有兩條路走。”

陸小鳳道:“哪兩條路?”

老實和尚道:“一條是活路,就是你答應做隱形人。”

陸小鳳道:“另一條是死路?”

老實和尚道:“對,是死路,因爲這個秘密不能讓你活着知道,所以只有宮九在場在時候才能告訴你。”

陸小鳳笑道:“因爲宮九能殺我?”

老實和尚道:“你又說對了。”

陸小鳳道:“好,走吧。”

老實和尚道:“走?去哪兒?”

陸小鳳道:“去見宮九。

老實和尚道:“去見宮九?現在就去?”

陸小鳳道:“是呀,因爲我想馬上就知道這個轟動天下的大秘密。”

老實和尚道:“你知道當你知道這秘密以後,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嗎?”

陸小鳳道:“我知道。”

老實和尚道:“你準備走哪一條路?死路?生路?”

陸小鳳道:“你想死嗎?”

老實和尚道:“當然不想,誰會想死?”

陸小鳳道:“對呀!那我會想死嗎?”

老實和尚興奮的道:“你是說,你答應做隱形人?”

陸小鳳道:“不做隱形人的人,就不能活嗎?”

老實和尚斬釘截鐵的道:“不能。”

陸小鳳也用斬釘截鐵的口吻道:“我就偏偏要活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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