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麼是瘋狂?”
席勒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屏幕旁邊,用那雙渙散的灰色眸子掃視一圈,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而他目光所及處的那些人立刻就發現了一些不同,這次出現的病態看起來並不那麼鎮定又富有神秘氣息,而是似乎飽含着一種常人不能讀懂的激情。
他像一個大演說家一樣站在房間的中央對着所有人提問,他看起來是在期待答案,但似乎更期待去詮釋其他人給出的答案,一種強烈的評論和訴說的慾望讓他看起來既像個向內探求自我的藝術家,也像向外追逐答案的獵人。
“從病理學上講,人們所感受到的一切瘋狂都是因爲他們大腦工作的方式出現了問題。”
布魯斯率先給出了一個回答,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極爲理智的看法後面一定跟着一個轉折,果然,“但是”就像追着兔子的獵犬,以讓人看不清的方式出現了。
“但有關瘋狂的研究,最有意義的部分從來不是出現問題之後這病態的大腦是如何工作的,而是它究竟是如何出現問題的,這涉及到一系列複雜的社會學、心理學、精神疾病學問題,堪稱一門綜合學科。”
“而若任何一個研究人員不着眼於這個過程,將它草草帶過,或是這個過程被壓縮到一個極短的時間裡,由一種根本沒必要過多解釋的神秘存在一蹴而就,那麼我們說這與瘋狂漸行漸遠。”
席勒輕輕的點了點頭,但他沒有立刻進行評論,而是又轉頭看向帕米拉,帕米拉表現出一種我贊同他的態度,但我仍有自己的觀點要說的神情,她略微的整理了一下語言,然後說道。
“瘋狂的那一瞬間像一道分界線,那之前和之後的世界對於人類個體來說截然不同,而我們稱之爲藝術的部分不是這條分界線之後的東西,而是那之前的造就了瘋狂的、一個瘋子身爲正常人的前半生。”
“苦難不能塑造堅強,但悲劇一定產生藝術,我們要細細體味的部分是發生在瘋子前半生當中包含人類社會結構當中失形失質、人際交往過程中失意失情、自我體會過程中失心失德所反映出的人類種族當中悲劇的那一部分。”
“如果說人類文明的累累碩果像地面之上的高塔,詮釋了我們的理性邏輯是如何造就奇蹟的,那麼這些悲劇導致的瘋狂就像是地面之下的深淵,它解釋了我們的混亂是如何造就藝術的,除了某些誇大其詞的雄辯家,任何人都必須承認這是人類思想當中美的一部分。”
布魯斯轉頭看向帕米拉,他知道帕米拉幾乎不瞭解席勒的思維殿堂,但她依舊用一個精準的萬分驚人的比喻描繪了有關席勒思維的一切,這簡直像是上帝精心鑄造的靈感,是伴隨瘋狂饋贈的寶物,任何理性分析不能取而代之。
“但是通常,這羣神靈,我的意思是,我所瞭解的那一羣,我們那個宇宙當中能夠帶給人瘋狂的神靈,我們通常稱之爲羣星深處的存在,他們只是存在着人類因觀察和聆聽他們而瘋狂,但卻只是因爲人類無法理解他們的存在,他們更像一場自然災禍,只是表現的方式是不可直視。”
斯特蘭奇這樣說,但他並不是在爲神明們開脫,他只是想借此機會弄懂這到底是爲什麼,以及這些他們絕大多數人不能體會也不能理解的瘋狂到底有何意義。
“我理解你的意思。”康斯坦丁點了點頭說:“他們就那麼存在着,人類試圖理解他們的時候瘋了,這瘋狂不是他們施加的,那麼這到底是誰的罪孽”
“是嗎?”席勒開口問道:“那個孩子,襲擊了哈莉的那個女孩,是因爲溝通了羣星深處的存在而瘋了嗎?之前的那個呢?”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斯特蘭奇回答道:“與魔神的連接更像一種宿命論,很難說清到底是信徒找到了魔神,還是魔神選中了信徒,所以常常出現這種意外——兩方相性不合,而因爲魔神太過強大,受傷的總是人類。”
“可我們不可能因此把所有的孩子都變成溫室裡的花朵,讓他們不去接觸宇宙中強大的存在,那對人類來說也不過只是慢性死亡,總要有人站出來的。”
“你認爲發生在學校裡的這幾起瘋狂襲擊案只是與魔神溝通失敗帶來的後果嗎?”
斯特蘭奇沉默了,因爲他明顯能聽出,他面前的這個散發着危險氣息的席勒與他有不同看法,而他其實現在也不能完全確定這是否只是意外事故。
“這又要談及到底什麼是瘋狂,我們把思維從哲學和象徵意義抽離出來,只談談實際的東西,一個陷入了瘋狂的精神疾病患者攻擊他人時,對於受害者的選擇會有明顯的傾向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這是一個他們不得不去思考的問題,康斯坦丁猶豫了一下說:“我聽說很多精神疾病患者攻擊別人是因爲他們看到了幻覺,在幻覺裡其他人成了怪物。”
“他看到幻覺的方式是有規律的嗎?註定會在比他更弱的人和他襲擊之後無法反抗的人身上看到那種可怕的幻覺嗎?”
“無稽之談。”斯特蘭奇搖了搖頭說:“根本就沒有這種可能,如果大腦的紊亂影響到了視覺和聽覺神經,那麼神經異常所帶來的視覺和聽覺錯亂是完全隨機的,不可能有什麼可靠的規律,否則也就不叫錯亂了。”
其他人的眉頭皺的更深了,顯然他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校園瘋狂襲擊案的襲擊者爲什麼會如此有目的的襲擊低年級的人類呢?
“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案子。”席勒開始在屏幕前踱步,微微低下頭並說:“一個精神病人跑上了街,手持利器砍傷了女人、老人或小孩,並因他的病情被判無罪。”
“但通常情況下,一名負責任的精神疾病醫生不會給這樣的人開具行兇時正處於發病期的精神診斷,因爲真正出現了神經紊亂症狀的精神病人是不可能挑選襲擊對象的。”
“他們表現出的攻擊性更多的是出於看到危險幻覺後出於自我保衛的需要,精神疾病患者所造成的傷害案,絕大多數是在與醫護人員親密接觸的情況下突然做出肢體衝撞而導致的。”
“沒有一個真正的瘋子在發病的時候,能夠手持利器、順利地打開房門、不摔倒地走下樓梯衝到大街上,並精心挑選一個幾乎無力反抗的作案對象進行傷害,精神疾病只是辯護的藉口。”
席勒說完之後看向了布魯斯,布魯斯完全不在乎的聳了聳肩說:“就像小丑,他是瘋狂的反面,邏輯嚴謹、計劃周密,也沒有任何神經表現不良的症狀,他只是單純的反社會人格。”
扎坦娜聽出了他們這番對話的言下之意,她摸着下巴說:“確實,如果你所說的羣星深處的存在所導致的瘋狂是那種直視了不可直視之物所帶來的精神崩潰,那麼衝到走廊上的襲擊者怎麼還會拿着魔杖使用魔法呢?”
“事實上,兩發魔法攻擊全都非常精準,第一發瞄準頭部,第二發甚至有預判攻擊的傾向。”康斯坦丁客觀的評價道:“我不知道你們那個宇宙的法師學徒大概是什麼水平,但他在我們這裡算是個好手,有些人拿槍都做不到這麼精準。”
“這是一種有引導性的、有指向性的瘋狂,不是單純的混沌和混亂。”席勒下結論道,然後他看着斯特蘭奇說:“最令哈莉等哥譚人憤怒的點在於,他把瘋狂當成罪行的僞裝,他在褻瀆人類悲劇的藝術。”
“他何必以此爲自己開脫呢?”帕米拉冷冷的說:“既然有能把人逼瘋的偉力,幹嘛不大大方方地毀滅他想毀滅的,還是說他其實也怕了?”
“好吧,我總結一下。”
康斯坦丁無奈的嘆了口氣,爲自己是這個房間當中最正常的人類而感覺自己身陷荒謬的悲劇,他不知道這種悲劇當中能否誕生藝術,他只覺得自己也快瘋了,於是他不得不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維說道。
“這個導致校園襲擊案的幕後黑手,我們假設他可能是個魔神之類的強大存在,他其實並不是因爲存在而自然而然的逼瘋了這些學生,而是有可能控制並操縱着他們假裝瘋狂製造案件。”
“而你們。”康斯坦丁掃視房間中的衆人並說:“你們崇敬着導致瘋狂的悲劇故事,並能欣賞從中誕生的藝術,認爲幕後黑手以此開脫罪責的行爲是對於人類一半思維成就的嚴重褻瀆。”
席勒轉頭,似乎是有些驚訝於康斯坦丁的總結能力,他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康斯坦丁的狀態大概是,“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即使這裡有一千萬個地縫我也沒有把握我有機會鑽進去”,所以他就那麼癱在那不說話了。
“在哥譚這座城市出生的人比別人有更多的機會領受這種藝術。”帕米拉用她那種淡漠的語調開口說:“我們正走在這條路上,直到某天觸碰到那條分界線,然後一生都以締造了這瘋狂的悲劇藝術爲傲。”
布魯斯像本能一般說道:“坦然接受自己成爲前半生悲劇塑造出來的怪物,不管旁人能否理解,我們都以欣賞這種藝術而自得其樂,就像……就像蝙蝠。”
他們都聽懂了他的比喻,也都理解這本該是他要走的路,這是每一個哥譚人都要走的路,當他們徹底的跨過了那條瘋狂的分界線後,是前半生的悲劇讓他們的瘋狂仍殘留着藝術性,仍能有充沛的靈感從中迸發出來,讓他們仍然有欣賞美的能力。
正是這種能力讓他們不同於其他的瘋子,創造出了一種獨屬於他們的清醒的瘋狂,甚至是天才的、充滿活力的、能夠代表人類一半的思維成就的,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着迷的。
“我們再來談談哈莉·奎澤爾小姐。”席勒的話音迴盪在房間當中。
而與此同時,那一直處於屏幕當中的盤旋在喜馬拉雅山脈上空的暴風雪終於止息了,那是一個比風雪之夜更黑暗的夜晚。
而衆人討論的中心,一個叫做哈莉·奎澤爾的女孩,在一片漆黑之中離開了自己的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