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麗公主!玫麗公主!你在哪兒?”
我在樹上輕輕晃動雙腳, 侍女們叫着我的名字從樹下走過。
正如你聽到的,我的名字叫做玫麗,是這個國家的公主。
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在這個國家, 十六歲是一個急於嫁出去的年紀。實際上, 從我十四歲開始, 皇宮裡就經常會迎來從各個國家來的王公貴族。他們帶着禮物求見我的父王, 懇求能夠見上我一面。如果他們對我的美貌覺得滿意, 就會向我的父王提出婚約,希望我能嫁到他們的國家。這個時候,父王就會來徵求我的意見, 如果我點頭,一樁婚事就成了。
只是從十四歲到現在, 我從來沒有點過頭。
隨着年歲的增長和各國王公貴族來訪的減少, 父王對我遲遲不肯出嫁表現出極大的不滿。而我, 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親中,越加地意興闌珊。心情不好的時候, 我甚至不肯去見那些前來求見的公子哥。就像現在,我寧可在樹上看看天,自己清淨一會。
父王對我越來越頻繁的缺席表示憤慨,並在一次家宴中生氣地質問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父王可當真問倒我了。
從小,母后就告訴我。身爲一個公主, 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就是成功地嫁給一位英俊的王子。
我問母后, 什麼叫做英俊?
母后想了好久纔回我, “英俊就是當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 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也許,我就在等着一個, 能讓我呼吸困難的王子?
然後呢?然後呢?童話故事的最後,王子和公主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知道,一旦結婚,我的故事便結束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到底是在期待什麼?
想得出神,回過神來才發現夕陽已經染紅了大半個天空。
該回家了,我從樹上下來。不經意地轉眸,卻突然被懸崖邊一朵小花吸引了目光。紅色的夕陽下,它慢慢地舒展着花瓣,七彩的星點隨着它的動作散落在空中。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花,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並且急切地想得到它。
爬上崖頂,我扶住崖邊伸出來的樹枝,將身子伸出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夠它。
眼看就要夠到,突然吹來一陣風,花朵朝遠離我的方向移了一分,我順勢跟着它向外移出一分——“咔!”
聽到聲音我就感覺要糟,但是此刻的我已經收不回身體了。那一刻我只覺得我的名字一定會出現在我們的國史上,因爲我是極少數的,還沒出嫁就死掉的公主。
可是奇怪地,我在懸崖下落了一半,又被一陣風託了起來。那風帶着我向上,最後落在了懸崖壁上的一個石洞裡。
石洞光線昏暗,一顆藍色的水晶球被擺放在地上,幽幽地放着光。全靠它,我才能看清楚洞裡的石牀上還斜躺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女巫。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她的身份,是因爲她的穿着:一色的黑,高高的尖頂帽,長長的袍子,再加上蒼白的臉色和上挑的眉眼,跟書上描寫的女巫幾乎一模一樣。
雖然在我們的國家,巫女應該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的,不過依目前的形式看來,我似乎被一個女巫救了。
“謝謝您救了我。”我禮貌地道謝,展示我身爲一個公主應有的禮儀。
她微微地笑,眼眸上挑,“不用謝。”
我繼續道謝,“您救了我,我應該給您一份謝禮。我是這個國家的公主,可以滿足您的任何願望,所以請您不要客氣。”
她繼續笑,彷彿很開心的樣子,“親愛的公主,你認爲你能做的,會比一個女巫還多嗎?”
我愣了一下,有些爲難地回她,“那我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
她斂了笑,將目光放空到洞外,輕輕地說,“我有點無聊。”
“這麼巧,”我走近她,在她的牀邊坐下,“我也是。”
她將目光收回,有些意外地看着就在眼前的我。
我朝她笑了笑,解釋自己的舉動,“我們聊會天。這樣比較親近,也好說話。”
她垂了眸,伸出蒼白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淡淡的涼意從她的指尖傳到我的掌上,“好呀。”她說。
“我叫玫麗。”我說。
“我叫提麗亞。”
“我是一個公主。”
“我是一名女巫。”
“我很苦惱,因爲覺得人生很無趣,好像除了嫁人再沒什麼事可做。”
“我……”提麗亞頓了許久之後,才輕聲繼續,“我愛上了一個人。”
提麗亞說這話的時候,地上的水晶球突然閃了一下,一個人影出現在水晶球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他完美的五官挑不出任何瑕疵,一頭的白也髮絲毫不減損他的風采,反而更襯出他的與衆不同。他的眉眼都含着笑,可那雙藍色的眼眸裡,卻分明是淡淡的冷。淡淡的,卻足以將你逼出他的世界之外。那一刻的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腦子裡只剩下這個影子。
“他是誰?”我聽見自己問。
“他是誰?”提麗亞拉過我的臉,長眸望進我的眼裡,用尖細的聲線重複我的話,“你告訴我,他是誰?”
我被提麗亞望着,彷彿被人用最細最韌的絲線纏住喉舌,那個名字不知從什麼地方衝進了我的腦海——“卡諾。他是卡諾!”
身體一輕,我被提麗亞推到了牀下。
她眯着眸,辨不清喜怒,“玫麗,你在讀我的心。”
我驚訝地看着她,完全不知所措,“讀……你的心?”
“或許我該換個說法,”她勾了勾脣,意味不明地笑,“你很適合做女巫。”
“我,女巫?”我只覺荒謬,“我是公主。”
“玫麗公主!玫麗公主!”呼喊聲從山崖之上傳來,侍女們又開始漫山遍野地找我了。
她只是笑,拿過枕邊的魔杖朝我揮了揮,“回家吧,公主。”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皇宮。母后正在我的房間焦急地等待我。
一看見我,她就急切地拉住了我的手,“玫麗,我的小心肝。你這是跑到哪裡去了,你的父王到處找你。如果你不能出席今天的晚宴,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母后,我……”
我還沒得及回答,母后已經將我按在梳妝檯前,“先好好打扮一番才行,這次決不能再讓你的父王失望了。”
“母后,”我有些爲難地看着她,低聲道,“我心情有點亂,可以不出席晚宴嗎?”
“那可不行。”母后一口否決,神色嚴肅,“你的父王已經很生氣了。我的公主,你一再地拒絕那些向你求婚的王子,到底想找一個怎樣的夫婿?”
我猶豫許久,“母后不是說,要我找一個第一眼看到就呼吸困難的紳士嗎?”
母后替我梳髮的手一下頓住,隨後驚訝地看着我,“玫麗,你不會一直存有這樣可笑的想法吧?那些話是騙小孩的,我以爲你已經長大了。”
“我不明白。”我疑惑地看着我的母后,“您爲什麼要騙我?”
“我不是騙你,玫麗。”母后認真地看着我,“這跟小時候的童話故事一樣。所有的人在長大了之後,都會明白童話只是童話。那種能在第一眼就讓人呼吸困難的王子並不存在。”
我低了頭,不說話。並不是不存在的,我知道。
“玫麗,”母后放柔了音調,溫柔地勸我,“你聽我的,一個家世相當的王子會是你最合適的伴侶。今天這位王子就很適合你。他來自富饒的墨爾本,擁有與你的美貌相當的容貌和良好的教養。你應該聽你父王的話,去見見他。我相信如果你們結婚,你會很幸福。”
“我聽你的,母后。”我低聲回話。
晚宴上我見到了母后口中來自墨爾本的王子,他如此英俊、有禮,並且對我的美貌讚不絕口。父王對此非常滿意,一整晚都笑不攏嘴。
更讓父王高興的是,第二天一大早,王子就鄭重地像父王提出了婚約。
父王這一次不再過問我的想法,爽快地答應了王子的請求。
母后對此非常擔心,特意跑到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徵詢我的意見。
“就嫁給他吧。”我對母后道。
母后先是驚訝,而後高興地將我抱住,“我的小心肝,你總算開了竅!”
婚事就這麼定下來了,簡單順利。
再呆幾天,我就要跟着我的未婚夫離開我的國家,到一個叫做墨爾本的國家做王妃。而在那之前,我的父王會爲我們舉行一個小型的婚禮,就定在明天。
我看着母后興致勃勃地爲我的婚禮打點,突然覺得沒了興致,隨意找了個藉口回房間休息。
在房間發呆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想起了提麗亞。於是偷偷拿了一瓶私藏的葡萄酒,來到了皇宮後面的山崖。
崖頂的風有點大,我抱着酒,閉眼,躍下。
風聲停住的時候,我又來到了提麗亞的山洞。水晶球還在幽幽地放着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莫名地帶了幾分柔和。
“今天過得好嗎,提麗亞?”我向她打招呼,並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我給你帶了禮物。我們國家的葡萄酒遠近馳名,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她點了點頭,輕輕揮手。
地面緩緩升起一張桌子,桌子上生出兩個透亮的玻璃杯來。
“好神奇!”我一邊驚歎一邊走過去,爲提麗亞和我各自倒了一杯酒。
她拿酒杯的姿勢非常優雅,用三根手指攝住酒杯,尾指微翹出一個漂亮的弧。
輕泯一口酒,她斜過眼來看我,“這麼肯定我會接住你嗎?”
我一下愣住。跳下懸崖之前並沒有多想,卻不知道爲什麼這麼肯定提麗亞就在下面,並且一定會歡迎我進入她的領地。
我答不上來,她也沒有堅持要答案,只是低聲勸我,“以後不要來了。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就會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我忍不住追問,“你要去哪裡?”
“也許很遠的地方……也許,永遠消失。”
“消失?”我敏感地捕捉到她話裡的沉重,“消失是什麼意思?”
她轉首看我,笑了一下,認真地回話,“消失就是死亡的意思。我快死了。”
“怎麼可能!”我激動地抓住她的腕,才發現長袍下的她異常消瘦,握在手中的腕過分地纖細,皮膚的顏色也由我初見的蒼白變作滲人的慘白。
“女巫不是不會死的嗎?”我顫着聲音問她。
她卻不答。
“酒很好,我很喜歡。”她朝我笑笑,俯身在我的額上輕吻了下,“你該回去了,公主。”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牀上。
窗外夜色正濃,彷彿剛纔的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個夢魘。
提麗亞要死了!怎麼可以死掉?我明明,明明可以感覺到,感覺到痛苦、渴望還有不捨,那樣濃重的不捨,那麼癡迷的留戀,她怎麼甘心就這麼死掉?
提麗亞說得不錯,我在讀她的心。我從不知道我有讀人心的能力,但我就是能夠讀懂她的心,就像讀一本痛訴簡單的童話故事書一般輕而易舉。
她不想死的,不想死的。至少,絕對不可以就這麼死掉……
不覺呆坐到母后帶着婚紗走進我的房間。
“你已經醒了。”母后整個人喜氣洋洋的,“天亮就要舉行婚禮,你一定很激動吧。我來幫你把婚紗穿好。”
我努力給母后一個微笑,而後任由侍女們爲我梳妝打扮,穿上婚紗,披上白紗,最後母后將一束白色的捧花放到我的手上。
“多麼美麗的新娘!”母后看着我輕聲感慨,“我的小心肝終於要結婚了。”
“結婚……”我愣愣地重複。結婚,像一個公主那樣結婚,像一個公主那樣生活,像一個公主那樣過完一生……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太陽在地平線下掙扎,眼看就要跳出地面。
“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就會離開這裡。”
提麗亞的話突然出現在耳邊。
“我快死了。”
不可以!不要死!我一個激靈,丟開手中的捧花,衝出房間。
母后和侍女都沒料到我會突然衝出房間,急匆匆地追在了我的身後,“公主!你要去哪裡?”
我拼命地跑着,向皇宮後山奔去。
樹枝勾住了我的頭紗,我將它一把扯掉,高跟鞋陷在石縫裡,被我一腳甩開……我的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決不能讓提麗亞這麼死去!
“公主!公主!”侍女們在身後氣喘吁吁地叫着。
我終於衝上山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公主——”尖叫聲瞬時填滿了整個山谷。風中,我只看見身上白色的婚紗像雲朵一樣舒展着它的羽翼。
“唉……”一聲輕嘆過後,我被人接住,帶進山洞。
提麗亞的臉就在眼前,“怎麼又來了?”
我只管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低聲哀求,“不要死,提麗亞。”
提麗亞愣了一下,而後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突然笑了,“那麼,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謝謝。”提麗亞低喃了句,將水晶球塞給我,她空出一隻手來將我提住,帶着我飛上了天空。
雲彩在腳下流動,城鎮、國家、山川、河流都變得異常的渺小,遙遠得彷彿另一個世界。
“我們到了。”穿破雲層,提麗亞帶我來到了海邊。
我盯着海岸線看,隱約間看到一個洞口在海浪起伏間若隱若現。
“看得見嗎?”提麗亞問我。
我點頭。
“那是虛無洞。”提麗亞一邊說,一邊挽過我,帶我進入洞口。
越過洞口,又是另一番天地。
洞裡寬敞明亮,無數個珍珠似的氣泡飄浮在洞穴的上方,漂亮至極。
“這是什麼?”我忍不住輕輕地點了點手邊的一個氣泡。
我一碰它,它就立刻發生了變化,氣泡不再純白,而是輕輕晃動,映出許多影像來。
我看見了——卡諾。
他的容顏如記憶裡一般完美無缺,只是眸裡的冷濃烈到了極點,看得人心顫。他就立在血泊之間,鮮血在他腳下流淌,漫過他足下的每一寸土地。他的面前,是一羣羣怪異的士兵,他們將他團團圍住,而他只是揮了揮手,揮手的瞬間,再度血流成河。他的表情沒有絲毫地變化,只是殺戮,不停地殺戮,不停地,製造鮮血。
“卡諾!”聽到呼喚的卡諾,神情終於有了變化,飛身起來抱住了半空中的人。
是提麗亞!她受傷了。
“卡諾……”她又喚了聲,面白如紙。
卡諾未應,只是擡首望向圍攻而上的士兵,眼中冷意,若死神臨世……
“別碰卡諾的記憶,”提麗亞將我喚醒,揮了揮魔杖讓氣泡恢復原樣,“卡諾會發覺的。”
“卡諾的記憶?”我不解地重複提麗亞的話。
“是的。”提麗亞微笑起來,目光溫柔地將洞穴裡的氣泡環視了一遍,“這些,就是我和卡諾的記憶。”
我還想再問,提麗亞已經將我拉到一塊透明的石壁邊,“時間快到了,我們先到隱雲壁裡躲一會。”
“隱雲壁?”
提麗亞回首看我,眸裡帶了幾許得意的光芒,“不錯的寶物。我走遍了五大洲才把它弄到手。藏在裡面,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裡面的人卻能看到外面。最重要的是,它能將一個人的所有氣息完全隱匿,連卡諾都察覺不了。”
提麗亞一邊解釋,一邊帶我隱入隱雲壁。
石壁裡面並不如我想象中的堅硬冰冷,你幾乎感覺不到你正身處一塊石頭的內部。
“他會來?”我試探性地問。
提麗亞並不介意我總在讀她的心,只是回首瞭然地朝我笑笑,點了點頭。
見她承認,我不由自主地將向洞口望去。
我並沒有等多久就看見了那個塞滿提麗亞的心的身影。
他踏着優雅的步伐,緩緩地踏進洞口。他是如此英俊,任何華麗辭藻都無法形容的英俊,足以讓天下萬物都屏住呼吸。他的眉眼脣角,總噙着一抹笑,彷彿要將所見之物都融化在他的淺笑之中。但我最不能忘懷的,是他眸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所以,連提麗亞也走不進他的心嗎?
只見他在洞裡立了許久,揮手做了一個手勢。淡淡的青煙嫋娜地自他的頭頂飄出,漸漸地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白色泡泡,顏色淺淡的時候彷彿還能看到裡面有光影的變幻,隨着氣泡的顏色越來越濃,那些從他身體裡抽離的青煙漸漸變成了洞裡數不清的氣泡中的一個。
完成之後他彷彿舒了口氣,在洞裡踱了幾步,用目光將洞裡的氣泡審視過一遍,他在我剛纔站過的地方停住了。
斂了斂眉,他點了一下手邊的一個氣泡,輕碰了一下。氣泡中的人影開始移動,重演他記憶裡的情節。
我在隱雲壁裡微微失措,因爲他點的,就是我剛纔碰過的氣泡。難不成,他發現我動過他的記憶?
凝神看了一陣,他將氣泡推到一邊,沒一會氣泡恢復純白,飄回原來的位置。
“唉……”只聽他極輕極輕地嘆氣,“提麗亞,你還活着嗎?”
他記掛着她,記掛着她的!我抓住提麗亞的衣袖,激動地看着她。
提麗亞只是笑了一下,很快斂了長眸,垂下首去,彷彿陷進了心事當中。
我奇怪她的反應,再轉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卡諾已經不見了!
“提麗亞!他不見了!你得去見他!”我急匆匆地拉過提麗亞,帶着她衝出隱雲壁。還想出去找卡諾,卻被提麗亞拉住了,“想聽我的故事嗎?”她問我。
我知道提麗亞不肯追,我是絕對追不上卡諾的,又實在好奇她跟卡諾的事,便乖乖地停下來聽她講故事。
提麗亞尋了個地方,帶我坐下,開始一邊回憶,一邊不徐不緩地敘述。
“我和卡諾,都是爲了守護深海誕生的神,他負責殺戮,我負責救治,我們是永生永世的夥伴。我們擁有無上的法力和無窮無盡地壽命,卻沒有未來。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上岸,來到這裡,將不需要的記憶凍結封印。我們的壽命太長太長,而太過沉重的記憶和感情會變成我們的負擔。所以我們必須隔一段時間便丟棄一段記憶,才能維持最好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千百萬年的光陰,就在這樣的時光中無聲流逝,如果不是我愛上了卡諾,我還是他永生永世的夥伴,永生永世地陪着他。”
“我不明白,”我搖着頭,大爲不解,“爲什麼不可以愛卡諾?”
“因爲愛讓人瘋狂。”提麗亞這麼說着的時候,卻笑得極其溫柔,“因爲愛他,我捨不得丟棄任何跟他有關的點滴記憶。我總在我們封印記憶的時候,將關於他的記憶偷偷地藏在心裡。千年百年,那些厚重的記憶終於開始影響我的法力。這種影響日積月累,像□□一樣侵蝕着我的身體。終於在五百年前的深海大戰中,我受了重傷。如果沒有記憶拖累,我完全可以恢復原樣。可是那時,我已經陷在記憶的纏繞裡無法掙脫。我的傷勢漸漸惡化,我救不了自己。爲了不讓卡諾察覺,我從深海消失,來到陸地,靜待我的死期。”
“怎麼會這樣?”我不可置信地蹙起眉,突然想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是那些記憶害了你!所以你只要像剛纔卡諾那樣將記憶從身體裡抽離,就可以活下去了不是嗎?”
她讚許地看看我,卻還是搖頭,“已經沒有辦法了。那些記憶太沉太重,我已經沒有足夠的法力將它們抽離。”
“還有辦法的……”我低吟一會,想到什麼,忙激動地抓着提麗亞的手,“我們去找卡諾!你不是說他也有無上的法力嗎?他一定能幫你把那些記憶從你身體裡清除的,那樣你就可以活下去,回到他的身邊了!”
相較於我的激動,提麗亞只是淡定地摸了摸我的頭,輕道,“玫麗,你也能看出來的,他根本不愛我。”
“我不明白!他一定肯救你的不是嗎?”這跟找卡諾救命有什麼關係嗎?
“你還小,不明白什麼是愛。”提麗亞輕嘆一般低語,“你不會明白,對我來說,任何人都可以從我心中拿走對他的記憶和愛,可這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是他。愛情讓人變得脆弱。我愛他,他卻不愛我,所以在這份愛裡,我的姿態很低很低,低到只剩下這一點點可笑的尊嚴。可是哪怕可笑,我也如此堅持,即使必須爲此付出生命。”
我聽出了話裡的堅持和絕望,慌亂地溼了眼眸,“別這樣,提麗亞,不要死。我知道你不想死的。”
提麗亞卻別過臉不看我,“知道嗎,玫麗?對我來說,永恆不是永遠存活,不死不滅。永恆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在我的心裡。他是如此的孤獨和強大,未來的千百萬年裡,也將如此地孤獨和強大。我原以爲自己可以一直陪着他,滄海桑田,地裂天崩。哪怕我永遠都走不進他的心。可是我做不到了,愛太沉重,我已經負荷不起。我確實不想死,只因我如此不捨,不捨他從此以後,只能一個人陪這世界地老天荒。”
我的淚水,一點一點地落下。我如此絕望,如此難過,就像提麗亞現在,如此的絕望和難過。
她卻突然看向了我,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她眸裡的光,我好像知道她想說什麼做什麼,我如此明白,像在看着我自己。
她用漸漸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玫麗,我一直在想你。或許你是上天對我癡心的憐憫。玫麗,告訴我你願意嗎?即使這對你而言如此的不公平。你是否願意,接受我的靈魂和生命,接受我的回憶,和我的愛?”
……
當我穿着提麗亞的衣服從虛無洞裡走出來的時候,玫麗和提麗亞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我的名字叫做麗麗亞,是一名女巫。重生的目的,只爲默默地,守護一份永恆的孤獨。